素耐冷遇,反予溫和——從愛的心理學角度解讀電影《芳華》中何小萍的冷暖一生


本文是北京大學通選課程《愛的心理學》王中元、溫宇璇的小組作業。版權歸學生們所有。如需要轉載,請聯繫本專欄。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素耐冷遇,反予溫和

——從愛的心理學角度解讀電影《芳華》中何小萍的冷暖一生

王中元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

溫宇璇

北京大學法學院

【摘要】何小萍這一人物形象來源於知名導演馮小剛的新作《芳華》,電影中何小萍在其受盡苦難的一生中仍始終保持的深沉溫和與善意令不少觀眾為之深深動容。女主何小萍與男主劉峰之間看似不合常規的感情也衝擊著無數人對愛情的成見。本文從愛的心理學角度對何小萍一生人際關係的冷暖境遇進行分析,一方面通過愛的類型相關理論分析何小萍與劉峰看似「別樣」的感情究竟呈現何種樣態,另一方面利用依戀理論剖析導致何小萍對劉峰獨特情感的內在原因。經過分析,電影中看似不合常規的人物行為與心理實則都有其發生與發展的必然軌跡與心路。

【關鍵詞】電影芳華;何小萍;愛情類型理論;依戀理論

一、何小萍的成長經歷

(一)童年——孤獨和無助

電影的一開始便是何小萍初到文工團的場景,但她的性格受到童年經歷很大的影響,因此,我們從何小萍與父親的書信以及她與戰友的談話中找尋關於她童年的線索。

何小萍在幼年時與爸爸的關係很好,總是爸爸在帶領小萍玩耍,而小萍也對爸爸形成了依戀。在幼年的成長經歷中,何小萍習慣了得到爸爸的關心和保護,與媽媽的關係相對爸爸較弱。

但幸福的生活很快被打破,文化大革命開始,小萍的父親被打倒,後來被集中勞改,此後小萍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在父親走後,母親改嫁他人,小萍也只能跟隨母親和繼父生活。在小萍的回憶中完全沒有提到繼父,說明他對小萍完全沒有父親的關愛,而小萍在失去了父親這個依戀對象之後理應轉向對媽媽的依戀。但媽媽對小萍也缺乏關心,小萍在回憶中提到,只有在她把自己弄發燒的時候才能得到媽媽的擁抱。在這樣缺乏關心的環境下,何小萍逐漸成長,但她的心事只有通過寫信向爸爸傾訴,而爸爸因為擔心連累何小萍所以從來不向她回信。

(二)文工團——渴望溫暖,卻入冰窟

抱著對這樣缺乏關心,受人欺負的生活的厭倦,和對解放軍的崇敬,小萍選擇了參軍。她憧憬著成為一名解放軍之後,就沒有人能夠欺負她,而她生活在一個集體中,能夠獲得集體的一部分的身份認同。一個具有鮮明特徵的,強大凝聚力的集體所能夠產生的溫暖正是小萍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尋求卻求之不得的。

懷著這樣的想法,她從北京來到西南邊陲的省軍區文工團。把她接來文工團的劉峰,是全軍學雷鋒標兵,一個集中了人們對解放軍全部美好看法的道德榜樣。他第一次教會她敬禮,把她領到文工團,並且特地囑咐她不要說出自己生父在勞改的事情。在劉峰的身上,小萍看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渴望的關心和親密的關係。

小萍住在集體寢室里,由於她成長的家庭缺少關愛,造成了她孤僻的性格,很難同舍友交流,總是獨自躺在床上。剛到軍營,小萍希望儘快寄一張軍裝照給父親,但因為軍裝一直沒有發下來,她便偷拿了室友林丁丁的軍裝去照相,而偷拿軍裝的事件後來又被發現,造成了她與舍友們的對立。後來,戰友們在看到晾曬的襯衣上加了胸墊,又經過一個女兵的誣陷讓大家認為是小萍在襯衫上加了胸墊,於是女兵們圍在一起對她進行了批鬥。戰友們總是嫌棄她身上的汗味,這使得她在團里屢受排擠但是在男兵嫌棄她身上的汗味不願與她配舞的時候,劉峰不顧自己腰上的傷陪小萍完成排練。劉峰是團里唯一很了解她的人,也是唯一很關心她的戰友。

文革結束了,戰友們的父親相繼被平反,看著一位位戰友收到的父親寄來的包裹,小萍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更加強烈地盼望起父親被釋放的那一天,她在床上給父親寫信,告訴父親自己的近況,也希望能得到父親的消息。但後來,劉峰從政委那裡帶來了小萍的父親的消息,他最終沒能撐到被釋放的那一天,小萍一直以來的精神依靠崩塌了,讀著父親寫來的信,原來自己寄去的信父親都收到了,而且他也為自己成為了一名軍人感到驕傲,因為「總沒有人可以欺負解放軍吧」。劉峰一直陪伴著何小萍讀完這些信,從帶領何小萍進入文工團,直到陪伴她消化父親離世的悲傷,劉峰在何小萍的心中逐步完成了對她父親的替代。

但是在這一過程中,劉峰愛的一直是林丁丁,只是因為擔心耽誤林丁丁的進步而沒有表達出來。劉峰對於小萍的關心和愛護只是出於對她的同情和他高尚的道德,並沒有包含任何愛情關係的成分。直到劉峰等人一起聽鄧麗君的歌,讓他感受到了愛的衝動,因此抱住林丁丁向她表白,但林丁丁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一個一直以來被看作「道德聖人」的劉峰竟然一直喜歡自己。林丁丁將劉峰抱住自己的事情告發,劉峰的行為被組織定性為耍流氓,而他也被下放到了「伐木連」。

與此同時,何小萍發現唯一關心她,讓她產生了強烈依戀的人卻愛上了別人。更重要的是,他就要離開文工團,離開自己了。於是,在劉峰被眾人落井下石,從道德榜樣的神壇上墜落變成流氓犯的時候,她向所有人表達了她對劉峰的支持。在劉峰臨行前,小萍去看望劉峰,幫他收拾行李,並在樓下大聲告訴所有人她會去送別劉峰。第二天,在劉峰離開文工團的時候,只有何小萍一個人送他離開。

在劉峰走後,何小萍在文工團沒有了可以什麼可以留戀的了,於是在以此高原演出的時候,小萍拒絕了擔任主演的機會,選擇裝病逃避演出,最終,被團長分配到野戰醫院,也離開了沒有了劉峰的文工團。

(三)戰爭——個體的脆弱

沒過多久,中越邊境爆發的戰爭讓先後離開文工團的兩人都奔赴了前線。何小萍在前線醫院擔任護士,而劉峰則在前線作戰。小萍一直在尋找同樣在前線作戰的劉峰,隨著戰鬥的進行,醫院收治的傷員越來越多,小萍也見到了越來越慘烈的狀況,她一直負責照料著的小戰士全身嚴重燒傷,這更加重了她對劉峰的擔憂。在穗子作為戰地記者來到前線時,她特地叮囑穗子幫忙留意劉峰的下落。小萍搶救傷員立功,成為了戰鬥英雄被廣泛宣傳,但戰爭中的創傷使她難以承受這樣的衝擊,最終精神崩潰。在戰爭中,劉峰帶領一隊戰士向前線輸送補給,但在路上遇到伏擊,為了保證補給安全送達,他犧牲了自己的救治時間,失去了右臂。

(四)戰後——復原與芳華逝去

戰爭結束後,失去右臂的劉峰在精神醫院見到了何小萍,此時她已經認不出劉峰了,兩人靜默地並排坐著。後來,文工團為戰爭中傷殘士兵舉行了最後一場表演,小萍作為精神病人也在台下觀看錶演,當《沂蒙頌》的樂聲響起,小萍彷彿被重新喚起了記憶,逐漸從手上動作跟隨台上昔日戰友一起擺動,直到她走出禮堂,在草坪上與舞台上同步,完成了那段她在高原上逃避掉的舞蹈。也正是這段舞蹈喚醒了小萍,讓她的精神逐步恢復了正常。

此後,劉峰去了海口,生活潦倒,娶了一個妓女,後來也和別人跑了。兩人再次見面還是相約在蒙自的烈士陵園,兩人祭奠了已經逝去的戰友後,並排坐在火車站的長椅上。何小萍告訴劉峰,送他離開文工團時自己有一句話一直沒有講出來。當何小萍說出「你能抱抱我嗎」的時候,劉峰將何小萍擁入懷中。

電影的畫面截止於此,但通過穗子之口得知,後來劉峰生了場大病,是小萍一直照顧和陪伴他。兩人一同生活,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他們二人待人溫和,彼此依靠,在經受所有種種苦難後,似乎獲得了平淡生活中莫大的幸福。

二、何小萍的愛情類型分析

(一)愛的二分法

Rubin將浪漫關係分為「愛」和「喜歡」。其中,愛包含三個主要特徵:接納與依賴,提供幫助,排他與吸收;而喜歡的三成分則是:讚許的評價,尊敬和相似的感覺。柏拉圖式友誼被認為是喜歡而不是愛。

何小萍在其對劉峰的感情中,經歷了從喜歡到愛的過程。在兩人最初認識時,劉峰是全軍標兵,受到尊敬,而且又樂於助人,品質高尚,受到大家的讚揚。儘管大家對劉峰的態度傾向於完美的道德偶像,但是對何小萍來說,這是她認識的第一個戰友,對他有自然的親近感。後來,何小萍從對軍隊寄予希望,渴望得到集體的認可和保護,到逐漸被集體中幾乎所有人孤立甚至傷害,劉峰總是能挺身而出,幫助何小萍脫離窘境。在這個過程中,何小萍對其他人不斷失望,劉峰的關心使何小萍產生了強烈的依戀,並由環境塑造出了很強的排他性。在劉峰由於「耍流氓」下放到伐木連而從文工團離開的時候,何小萍才第一次較為主動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從幫劉峰整理行李到去為劉峰送別,呈現了明顯的接納與提供幫助的愛的特徵。

考慮到人物所處年代的特殊性,愛的表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限制,在兩人的相處過程中,主要就是劉峰對何小萍的關心,關係的高潮不過是何小萍展現出自己的接納與依賴。這是由於社會原因導致的心理模式與行為模式的偏離,行為模式受到壓抑。因此在對人物的分析中不能完全通過當代人的行為-心理的關聯來理解。另一方面,劉峰在影片中是一個完美的、道德偶像式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劉峰象徵了那個時代社會所要求和提倡的道德,而何小萍對劉峰的愛綜合了崇拜和依戀的色彩,特別是她對這樣的道德體系的崇拜和對其帶來的安全感而產生的依戀。

(二)激情式的愛和同伴式的愛

Hatfield和Walster按照是否包含性因素,將愛劃分為了激情式的愛和同伴式的愛。激情式的愛包含了較為強烈的情緒,較高的親密感並具有生理的喚起;而同伴式的愛則是更類似友誼的感情,同樣包含較高依戀和親密感,但在情感中並沒有生理喚起。

何小萍對劉峰的愛是同伴式的,兩人從戰友關係逐漸發展,由於劉峰對何小萍的幫助使她產生了較強的依戀,她希望兩人的生活能夠交織在一起,因為劉峰日常的幫助儘管平淡卻是她生活的希望。在何小萍的父親去世來信的時候,她願意向劉峰吐露自己的心聲,反應了她對劉峰的親密程度很高。何小萍對劉峰的感情是單純的情感寄託的尋求,並沒有對性的期待和生理喚起。

(三)愛的顏色理論

Lee提出了描述愛情類型的愛的顏色理論,他將愛情劃分為六種類型,包括浪漫激烈式愛情(Eros)、遊戲式愛情(Ludus)、友誼式愛情(Storge)、佔有依戀式愛情(Mania)、理智式愛情(Pragma)、奉獻式愛情(Agape)等六種類型。浪漫激烈式的愛情類似Hatfiled的激情式的愛,其愛情是建立在雙方身體吸引的基礎上的;遊戲式愛情將愛情看作是獲得愉悅的遊戲而缺乏責任感;友誼式愛情是從友誼發展而來的,往往是經歷了一段相互關照的友情歲月之後發展出的細水長流的,親密而深沉的愛;佔有依戀式的愛主要表現為較強的佔有慾望,希望束縛對方並會產生嫉妒心理;理智式愛情強調實用主義;奉獻式愛情是無私地為對方利益著想。

何小萍對劉峰的愛情較為特殊,由於劉峰對何小萍儘管有付出和幫助,但他的幫助並不是基於對何小萍的愛或喜歡,而只是出於自身道德要求。因此兩人之間的角色完全互補而非對稱,在愛情的類型中也只能單邊地對何小萍的愛情進行分析。何小萍對劉峰是友誼式的愛,其開始於劉峰在生活中不斷的關心,在這一階段,何小萍對劉峰的依戀程度和親密程度都不斷提升,從友誼發展到了愛。

兩人的關係以劉峰被下放到伐木連為分界線,在這之後,劉峰被組織批評,從一個好人,一個標兵被貶為了一個流氓,他終於失去了幫助何小萍的必然性。但何小萍的情感進一步得到確認,在後來的戰爭中,她也在儘力尋找劉峰的蹤跡,她的愛情類型終於轉變為了奉獻型。在整個故事中,兩人有著很高的互補程度,儘管劉峰最初並不愛何小萍,但他只要在何小萍身邊,總會照顧她,而在劉峰缺位時,何小萍恰好能夠為劉峰奉獻一切。也正是這樣的互補,才讓原本不對稱的愛在最後成為平淡卻穩定的友誼式愛情。

(四)Sternberg愛情理論

1. 愛情三角形理論

Sternberg認為,親密關係可以分解為三個基本的要素:親密、激情和忠誠,而在這三個維度上對不同的親密關係進行分解,以其高低分別進行劃分得到八中典型的愛情模式:完全型的愛、喜歡型的愛、心醉型的愛、虛愛型、浪漫的愛、友誼式的愛、虛幻的愛、非愛型。

從親密性來看,儘管劉峰對何小萍的幫助更多地是處於道德,但在何小萍不能被他人接受,飽受欺侮的時候,父親還在勞改,無法保護自己,劉峰是唯一一個能夠給她關心,對她善良的人,何小萍對劉峰有著非常強的親密性,只有劉峰知道她生父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夠真正理解何小萍。

故事中對忠誠度的直接反應較少,在文工團的日子裡,何小萍只有劉峰一個能夠交流的,可以依靠的人,因此對於忠誠度的測試和反應並未體現。但在戰後,兩人仍然能夠見面,甚至過著平淡的生活,儘管沒有更加直接和激烈的證據表現何小萍的忠誠度,但在這樣平淡的生活中所反映出的是兩人的承諾。

在兩人的關係中沒有激情的成分,一方面,劉峰對何小萍只有親密的關係而不存在愛的激情;另一方面何小萍在經歷了痛苦後形成了自我保護,尋求善意的親密而並沒有激情成分。

對比何小萍的投入與感知到的劉峰的回應,在三個維度上形成了較好的匹配。儘管從實際上,劉峰不愛何小萍,但他對何小萍的關心和幫助能夠被何小萍感知。而她由於從童年以來受到的傷害和冷漠太多,從而能夠很敏銳地感受到劉峰的善意,並且在自己的感知中將它放大。因此,在親密和承諾兩個方面,何小萍感知到的比投入還要高。激情的因素,正如前述,並不是那個年代的愛情或是這兩個特定的人的愛情所追求的元素,因此在分析中可以適當捨去,不加以考慮。

2. 愛情故事亞理論

與愛情三角形理論相配合,將靜態的三元素拆分發展為動態的故事演進。Sternberg提出,愛情觀來自於故事。人們往往在生活中接觸到大量愛情故事,不論是從電視電影或觀察戀愛的人都可以得到。在此基礎上,個人形成自己的愛情故事,並在與環境的不斷互動中逐漸修改愛情故事的發展。人們傾向於以愛情故事中的情節來發展自己的愛情,因此愛情故事能夠較為立體地反應人們的愛情觀念。

Sternberg總結了典型的26種愛情故事,包括成癮、藝術性、商業關係、收藏、食譜、幻想、遊戲、園藝、支配、歷史、恐怖、房子和家、幽默、神秘、監督、色情、復原、信仰、犧牲、科學、科幻小說、裁縫、戲劇、旅行、戰爭、學生-老師。其研究主要是基於對美國青年的調查,因此許多愛情故事是基於美國的社會文化,在對中國情境進行分析的時候可能需要加以調整,特別是在文革的時代背景和軍隊的特殊環境中,直接使用愛情故事可能無法給出合理解釋。

兩人的愛情故事與復原故事的模式最為相似。協助復原者,作為較為主動的乙方,總是能夠幫助伴侶克服生活中的問題,幫助他們使生活恢復秩序。而被複原者則是由於受到了傷害,希望伴侶能夠在逆境中幫助自己,能夠使自己脫離痛苦。在劉峰下放伐木連之前,他一直扮演著協助恢復者的角色,在周圍紛紛排擠何小萍的情況下幫助她。而再此之後,兩人先後又遭遇到了不同的痛苦,包括劉峰的下放,戰後何小萍精神失常,劉峰生病等,而在對方遭遇痛苦時,另一方總是能扮演協助恢復者,幫助對方走出一段痛苦。儘管兩個人承受了最多的苦難,但是這樣的關係讓他們能夠彼此支持。最終,當一切都歸於平淡,「劉峰和小萍顯得更為知足,話雖不多,卻待人溫和」。

在何小萍的愛情故事中,男主角劉峰儘管充當了協助復原者的角色,但從劉峰的主觀來看,並不是出於愛意而是出於道德而幫助了困境中的何小萍。直到劉峰被下放,他第一次經歷了痛苦,第一次產生了能夠站在何小萍的位置上。而在這樣的關係中,兩人產生了角色轉換:劉峰在遭受痛苦時儘管不像何小萍那樣強烈地尋求依戀,但依然需要伴侶幫助他來複原,而何小萍也初步展現出了協助復原者的能力,一個體會過痛苦的人能夠理解痛苦。在這時,兩人的愛情故事才第一次產生了匹配,從此前劉峰對何小萍的純粹出於道德的保護轉變成了兩個飽受傷害的人的相依取暖。

根據愛情故事理論:愛情故事中的兩個角色可能對稱,也可能互補。我們尋找那些共享自己故事的人,或至少與自己故事相符的人,卻並不總去尋找正如自己的人。因此,人們尋找的那些人,從一個側面看與自己是相似的,從另一個側面看又與自己有差異。何小萍和劉峰兩人既是相似的又是互補的:說相似是因為兩人都經歷了一系列的苦難,都能夠理解苦難能給一個人帶來什麼,兩個人都能夠幫助和陪伴對方走出痛苦,溫柔平靜地對待生活;說互補是因為,一方處於痛苦中的時候總是能夠激發對方的保護欲,兩人總是能完成從被複原,被保護者到保護者的轉變。

從愛情故事理論的角度來看,兩人的愛情是不斷發展的,在兩人的經歷了足夠多之後,形成了相似而又互補的愛情故事,因此最終能夠長久地陪伴對方,並相互支持著在平淡甚至苦難的生活中走下去。

三、何小萍人生經歷的依戀理論分析

(一)From Her Mothers and Fathers Arms——何小萍早年經歷的依戀理論分析

1. Bowlby與Ainsworth的依戀理論及其發展

Bowlby認為,依戀是一個持久的情感聯結,這種聯結是傾向於尋求和維持與某個特定的對象的親近關係,特別是在受到威脅的時候(Bowlby, 1969/1982)。嬰兒總是間歇性地尋求親近或者與依戀對象接觸,尤其是在受到驚嚇,生病,疲勞或者處於其他應激狀況時,或者在需要照顧和保護時,依戀系統會被激活。早期依戀理論中有一核心的依戀策略的概念,指個體在尋求依戀關係時所採用的方法,依戀策略分為初級依戀策略與次級依戀策略,前者指一個個體在遭遇問題或者需要有協助時,能夠主動地去尋求幫助;後者則是當初級依戀策略不再有效時,個體去尋找的其它依戀策略,包括過激依戀方式和不激活的依戀方式。依戀是對某個特定的對象而言的,如果一個人在兒童需要保護和安慰時,給予支持,則他很容易成為依戀對象(李同歸, 2006)。

早期依戀理論通過陌生情境法下孩子的表現將孩子的依戀類型分為A、B、C、D四類,分別為迴避型依戀、安全型依戀、矛盾-焦慮型依戀和未組織型依戀。形成孩子依戀類型的兩個決定性因素是父母對孩子反映的敏感性以及父母的情感效用性(意味著父母的呵護對孩子形成有效幫助)。對孩子發出的親近信號更加敏感、解讀更加準確,同時能給予積極、耐心回應的父母更傾向於使孩子產生安全型依戀,而非安全型依戀孩子的父母常常忽視孩子的呵護需要,在與孩子進行近距離接觸時也常常表現地不耐煩甚至抵觸、厭惡(Ainsworth, 1978)。就一個孩子對其父親與母親的依戀間的關係來說,二者並無直接聯繫,而是分別取決於孩子與父親、母親各自的互動模式,也即分別取決於父母對孩子反映的敏感性與情感效用性。研究顯示,孩子對父親與母親的依戀模式常常並不相同。

2. 何小萍的依戀類型分析

在影片中,何小萍的幼年經歷以文革期間親生父親被打為左派為明顯的分水嶺,此前,何小萍與父母共同生活,度過了稱得上是其整個人生中最為快樂圓滿的時光;此後,家庭發生重大變故,母親改嫁,何從此不被母親與繼父待見,且完全不能融入新的家庭。從這一事件前後人物心理與行為的變化,我們可以一窺其對母親與父親形成的不同依戀類型。

對於母親,電影中在遭遇父親出事的重大家庭變故之後,何的依戀系統其實處於被激活的應激狀態。但自從母親改嫁後,何就再也沒能抱著媽媽睡過一次覺,唯一的一次還是她故意把自己凍感冒,媽媽才陪著她睡了一晚。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何的母親對孩子發出的親近信號極其不敏感,很少能夠給孩子以有效的安撫,甚至往往對何小萍的呵護需要選擇忽視、甚至拒絕。何小萍初級依戀策略屢次嘗試無果後,選擇了通過凍壞自己這樣一種過激依戀策略,試圖通過更加猛烈的方式獲得依戀對象的關注。在這樣的嘗試仍沒有良好效果後,何直接放棄了從母親這裡尋求依戀的企圖,而轉向一種不激活的依戀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何對母親從未建立起安全型依戀,而是出現了從矛盾-焦慮型到徹底的迴避型的轉變。

但對於父親,雖然影片沒有就父親勞改前與何小萍的互動給予直接表現,但即使父親被勞改後,何小萍仍然保持著給父親寫信、向父親訴說心裡話的習慣,其給父親的信件父親也一直能夠收到,只是時代的壓力使父親未能給女兒及時回信。從女兒更願意向父親訴說可以看出,在其童年時,父親應該是更能敏銳地注意到何的親近信號、並及時予以有效的呵護和幫助的角色。此後,即使父親被下放勞改而不在身邊、不能予以有效呵護,但何小萍在早期對父親的依戀中已經形成無意識、自動化的內部活動模式,使其在情感上始終與父親具有強大的連結關係,即使在與父親分離的時候,也能夠感受到父親來自情感上的支持與鼓勵,也即對其依戀對象具有積極的心理表徵,而不至於過度不安、焦慮乃至對父親產生逃避情緒。由此可見,何小萍對父親的依戀是安全型的,這種安全型的依戀給了其強大的情感連結與苦難中的巨大的情感支撐,以至對其整個人生軌跡中的依戀與呵護行為系統都產生了決定性影響。

(二)Internal Working Models——何小萍的內部活動模型分析

1. 內部活動模型理論綜述

根據Bowlby的理論,人在幼年時期與撫養者之間的關係會使人形成特定的、具有穩定性與持續性的心理表徵——一種內部工作模式,是兒童對自我、重要他人及自我與他人人際關係的穩定認知行為模式,包括兩個部分:對自身的活動模型(自我模型)和對外部環境的活動模型(他人模型)。他人模型包括一些有關誰是依戀對象,以及依戀對象的情感效用性(availability)和反應性(responsibility)的信息。自我模型則包括有關自己能夠從依戀對象那兒獲得支持的能力,以及自己的要求能不能使他人、尤其是依戀對象作出支持性反應的能力等信息。這種內部活動模型能在幾個方面幫助個體:

(1)幫助人們解釋他人的行為的含義;

(2)對將來的行為進行預測;

(3)提高對個體反應的組織(李同歸, 2006)。

新的研究發現,內部活動模型也是一套思維、記憶、信仰、期望、情感、行為系統(Rhodes & Simpson, 2004)。個體在早期對母親或父親的依戀中形成的自我內部工作模式,會影響到其他各種關係,在整個人生過程中對其人際交往中的情感、情緒、認知和行為起著主導作用。雖然這些內部活動模型不僅取決於過去的經歷,而是可以在人的一生中根據其所經歷的成長性事件進行修正。但儘管如此,許多研究都表明內部工作模式在早期一旦形成,就具有了保持自我穩定的傾向,成為個體無意識、自動化的運作,為一種動態的穩定狀態,對兒童現在和將來的人際關係產生長期影響。

2. 何小萍的內部活動模型分析

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出何小萍童年時代對父母形成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依戀類型對其穩定的、持續的內部活動模型的形成產生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影響,在何小萍長大後的行為中也可以看到明顯不同的兩條主線。

一方面,受與母親的依戀關係的影響,在一個人尚未成為何小萍的安全型依戀對象之前,她的自我模型與對這些人的他人模型往往都是消極的,小時候不受媽媽與新家庭歡迎的經歷使她形成了相信自己不會容易受他人歡迎與尊重的心理表徵,同時她會盡量迴避與一個陌生環境中的朝夕相處的人逐步建立起親密關係,從而成為具有較高迴避度與焦慮度的恐懼迴避型。這充分體現在何小萍的文工團經歷中:剛到文工團時,即使所有人都還未對她表現出任何不友好,她也會選擇「偷偷」拿室友的軍裝去照相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急著給還在勞改的父親寄一張她穿軍裝的照片),而不是直接向室友尋求幫助,請室友借軍裝給她。這體現了她對自己的不自信,不相信室友會尊重她、歡迎她、對她伸出援手。後來軍裝事件敗露,再加上「內衣事件」與身上的汗味使大家越發對她形成誤會與偏見,除劉峰之外的整個文工團都對她表現出極度的不友好與不尊重。在這整個過程中,她既沒有選擇跟誤會她的人溝通或解釋來解決問題,也沒有向任何人主動尋求幫助,而是選擇迴避一切,孤立自己。在這種情況下,與何小萍建立親密關係的方式只能是他人主動接近她,敏銳地發現與關注她的消極情緒,為她提供幫助與照顧,從而可能成為何小萍穩固而堅定的安全型依戀對象,而這也是劉峰做到的事情。而在劉峰離開文工團後,再次離開依戀對象的何小萍對文工團的其他人表現出絕望,直接選擇放棄、離開這一集體而不是尋找新的依戀對象也是歸因於這樣一種消極模型。

另一方面,受何與父親的依戀關係的影響,一旦一個人成為了何小萍的依戀對象,何在面對這個人時的自我模型與他人模型往往都是積極的。由於父親的存在,她懂得一個安全型依戀對象應具有何種適度的敏感性與情感效用性(這種敏感性與效用性既不缺乏,也不過量),她會根據這兩個指標對可能成為她依戀對象的人進行篩選,一旦她經過這種篩選建立起對特定對象的依戀關係,這種依戀關係往往是安全型的,而且像何小萍對其父親的依戀那般穩定、持久而深刻。何小萍對劉峰建立的安全型依戀可以明顯體現此特徵,這將在第(三)部分詳細論述。除此之外,在越戰期間,何小萍曾經悉心呵護一位全身重度燒傷的十六歲少年,在少年生命的最後時期能夠敏銳而有效地對他提供呵護與安撫,根據依戀類型的代際傳遞理論,這恰恰可以反過來體現何小萍自己具有安全型依戀,能夠正確理解與評價依戀的價值,並由此體現在她對他人的呵護行為中。

何小萍所具有的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內部活動模型其實恰來源於她對父母依戀經歷的分裂性,通過區分情況,我們恰能夠準確而內在一致地解釋其看起來相互衝突的行為。也就是說,一方面,何小萍對未成為其安全型依戀對象的「他人」來說是害怕-迴避型的,她從小便習慣於認為他人不尊重、不歡迎她,對自己也是不自信的。這不僅解釋了她在文工團眾人面前的行為,也解釋了為什麼越戰後當大家突然全都把她當英雄時,她的自我認知系統卻發生了徹底的衝突與崩塌,巨大的反差甚至使她精神失常。另一方面,何小萍仍保持著對他人建立安全型依戀的能力,因為她具有來源於其父親的安全型依戀經歷,懂得珍惜、分辨、理解、接受和給予呵護,這種呵護具有適度的敏感性與情感效用性,但這種安全型依戀產生的前提與模式必須是特定的依戀對象主動對她予以關注和照顧,而很少能看到她主動尋求幫助。但恰恰是這種安全型依戀以及產生安全型依戀的能力,使何小萍能夠在遭受眾多苦難挫折、不受世界待見的情況下仍能不斷實現自我療傷,保持一顆尤其難能可貴的善意之心,能夠在他人需要的時候給出溫暖的幫助,這也恰是影片塑造的何小萍這一形象的感人至深之處,正如影片所說,「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三)To Lius Arms——用成人依戀等理論分析何小萍對劉峰的情感

1. 何小萍對劉峰的成人依戀類型

(1)成人依戀理論概述

Bowlby在1979年已經指出,儘管依戀行為在兒童早期比較突出,但在人類從「搖籃到墳墓」的一生中都存在依戀,依戀正是通過兒童時期基於依戀經歷而形成的穩定、持續的心理表徵從兒童時期延伸到了成人。後繼者對成人依戀理論進行了更為豐富的研究。Hazan和Shaver在1987 年發表了一篇題為浪漫的愛情可以看成是一種依戀過程的論文。他們從依戀理論的內部活動模型的穩定性出發,認為依戀行為是人類從搖籃到墳墓一直發展的行為系統,因此,成人的愛情和兒童對他的依戀對象所感覺到的愛是非常相似的,完全可以把嬰兒依戀的理論推廣到成人的親密關係中去(李同歸, 2006)。但是,成人依戀與兒童依戀有許多重要的差異:(1)兒童依戀通常是互補的,即依戀對象提供但不接受照顧,嬰兒尋求但不提供安全性,而成人依戀則是互惠的,雙方都提供和接受照顧;(2)在成人依戀中,依戀對象通常是一個異性同伴,因為成人尋求親近的動機之一就是性的吸引。典型的成人依戀通常綜合了3種行為系統:依戀、照顧、性行為;(3)成人的探索系統不容易被依戀系統所掩蓋(Hazan&Shaver, 1987)。

著名的研究還包括Main著名的AII成人依戀訪談(Main et al., 1985)。Bartholomew和Horowitz於1991年將成人依戀分為四種類型:安全型、焦慮型、輕視-迴避型和害怕-迴避型。安全型依戀的成人與別人親密並不難,並能安心地依賴於別人和讓別人依賴自己。他們不擔心被別人拋棄,也不擔心別人與自己關係太親密。他們對自己和他人的態度積極,即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焦慮型依戀的成人常發現別人不樂意像自己希望的那樣親密,他們與伴侶關係非常親密,而這有時會嚇跑別人。他們經常擔心自己的伴侶並不真愛自己或不想與自己在一起。他們對他人態度積極,但對自己態度消極。輕視-迴避型依戀的成人與別人親密會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們喜歡保持獨立,不希望依賴別人,也不喜歡被別人依賴。他們認為與他人親近是不重要的。他們對自己態度積極,但對他人態度消極。害怕-迴避型依戀的成人與別人親密會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們很難完全相信和依靠別人。當與別人太親密時,他們會擔心被傷害。他們對自己和他人的態度都消極。

(2)何小萍對劉峰感情的成人依戀理論分析

在前述何小萍幼年依戀關係及其內部活動模型的分析之下,解釋何小萍對劉峰的感情顯得水到渠成。在何小萍不會主動找他人求助的情況下,劉峰「活雷鋒」的性格恰恰使他給何小萍帶來了久違的溫暖。首先,何小萍是劉峰接到文工團的,從這時起劉峰便對何小萍展露出一般人不會給予的關懷與照顧,例如專門叮囑她要瞞住生父的事情來保護自己,並告訴她自己也絕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其次,在進入文工團之後,劉峰也能夠在何小萍路遇不平的時候主動伸出援手,比如大家因為嫌棄何小萍身上有汗味而不願意做她的舞伴,腰已經負傷的劉峰看到這一切後毅然出手相助,並不顧腰傷陪何小萍練舞。在這個過程中,何小萍逐漸對劉峰積攢起信任、好感和依戀。何對劉真正建立起安全型依戀的關鍵點是劉峰為何小萍捎來爸爸訊息的時候,當何小萍得知爸爸在勞改的農場去世的消息,最親近、為她提供最大心理支撐的人突然離世,這對原本期待著父親將被平反的何小萍來時是莫大的打擊,在這種巨大的悲慟下,何小萍的依戀系統也被徹底激活。加上何小萍之前對劉峰積攢的信任與依戀,何小萍也開始主動對劉峰敞開心扉。在這整個過程中,劉峰幾乎總能對何小萍的心理需要具有良好的反應性和情感效用性,何小萍的自我模型與他人模型出現了難得的積極模式,這種感覺使她宛如重新經歷了自己父親帶給自己的溫暖。在外界環境對何小萍始終極端不友好、整個文工團都把她當成是一個笑話的情況下,何小萍對劉峰的這種依戀變得越發深刻而持久。

然而,劉峰做以上種種的動機並不是對何小萍的愛或喜歡,而恰恰是出於他「活雷鋒」般樂於助人的性格,對於劉峰來說,何小萍只是他幫助的眾人之中的普通一員。後來劉峰喜歡林丁丁的事情敗露,乃至被下放到伐木連、徹底離開文工團,何小萍雖然傷心欲絕,但從未對劉峰不喜歡她這件事產生任何怨恨或擔憂,反而在劉峰被眾人落井下石的時候主動為劉峰提供幫助——大聲告訴全文工團的人「她仍然會來送他」,他,始終都還是她的英雄。在越戰戰場上,作為野戰醫院護士的何小萍向肖穗子表達了她尋找同樣在越戰前線的劉峰的急切與擔心,即使二人已若干年未曾謀面。二人都從越戰戰場歸來的十幾年後,彼此又各自經歷了人生眾多起伏,何小萍仍然願意在劉峰生病的時候悉心照料,「幫他撿回一條命」,這體現了她始終非常願意盡自己全部所能幫助、關注與呵護劉峰,即使劉峰在這一段很長的時間內都無法對何小萍的感情予以任何正面而直接的回應。

因此,我們認為何小萍對劉峰建立起的成人依戀是安全型的,她既能敞開心扉與依戀對象親近,也能在依戀對象離開自己身邊時保持相對溫和的心態,而不是怨恨的極端。在劉峰面前,陳小萍能夠尊重自己、相信自己,又同時信任、感念劉峰對自己的照顧與呵護。她始終把劉峰作為自己的英雄,在接受關愛的同時毫不保留地給予對方以關愛和照顧,最後二人的結局如電影溫暖的訴說:「他們從未結婚,卻待人溫和,彼此相偎一生」。

2. 安全基地分析

在何小萍對劉峰的情感中,有一件事似乎令人費解:為何在何小萍知道劉峰喜歡的是林丁丁而不是她,甚至劉峰被貶到伐木連、徹底從她身邊離開,並不能再對她給予關愛時,她為何仍能保持對劉峰的安全型依戀,堅強度過這些苦難,並始終保持著內心的溫和與善意?

我們認為,這可以歸因於何小萍與其父親的依戀關係對何小萍依戀反應的組織產生了重要影響。雖然父親成為了何的安全型依戀對象,但在發生父親出事的家庭變故之後,在母親忽視甚至拒絕為何提供安撫與呵護的情況下,何的內部活動模式仍然沒有轉而走向消極的一面,而是何小萍在其與父親強大的安全型依戀之下仍然啟動了安全基地。這種現象同樣發生在何小萍再次失去劉峰這一依戀對象的陪伴時。

依戀理論認為,我們心理的穩定和健康發展取決於我們的心理結構中心是否有一個安全基地。人們相信其依戀對象可以信任的並且能夠為其提供支持,這個依戀對象就為個體提供了一個「安全基地」,這種安全基地一方面可以成為個體在恐懼、焦慮、受創傷等應激狀態下的避難所,並能由此減弱或消除創傷等帶來的消極影響,另一方面也能使個體更具安全感地從事更多探索性工作。依戀理論和眾多依戀研究結果表明,在感受及處理各種社會人際關係,維持自身心理健康水平上,安全型依戀個體比非安全型依戀個體具有明顯優勢。安全型個體在感到威脅,需要求助時會使用安全基地策略。安全基地策略(secure-based strategies)屬於初級依戀策略,是當個體感受到威脅需要被保護和支持時,尋求接近依戀對象這種與生俱來的依戀策略(Bowlby, 1982, 1969)。對於這種「尋求接近依戀對象」的安全基地啟動,我們可以從得知父親去世的何小萍對劉峰敞開心扉,接近其新的依戀對象劉峰,啟動安全基地來尋得幫助、撫平傷痛時觀測到。在劉峰還在文工團、還在何小萍身邊的日子裡,即使何小萍備受他人冷落,也仍然熱愛並堅持著自己的舞蹈事業,甚至舞蹈(或者說是她在有劉峰的文工團度過的溫暖時光)還成為她在遭受重大心靈創傷、精神失常後實現自我療傷、回歸正常的關鍵出口。根據多年以後何小萍才真正像劉峰說出的那句久藏心中的話「你能抱抱我嗎」,我們也可以看出劉峰作為何小萍的安全基地的作用。

但新的研究還發現,即使依戀對象不在身邊,不能提供現實的幫助和依靠,安全基地仍然能夠啟動。郭薇等(2011)研究認為安全基地啟動是通過情境性激活被試安全依戀表徵,提高依戀安全感,進而促其使用安全基地策略的方法,分為閾上和閾下安全基地啟動,主要包括被試對其依戀對象的積極心理表徵和被試與其依戀對象的積極互動經驗。安全基地啟動能夠提升非安全型被試的自尊和自我價值感,減少其非安全依戀的防禦性反應(Carnelley&Rowe, 2007),進而增加對外探索、自我實現及真誠的行為。其能夠喚起被試更多自信、溫暖等積極情緒,消除威脅情境、心理創傷給被試帶來的消極影響,改善其情緒調節策略,進而增強心理健康水平( Admoni,2006; Carnelley & Rowe, 2007; Cassidy, Shaver, Mikulincer, &Lavy, 2009; Mikulincer, Shaver, & Horesh, 2006; Rowe&Carnelley, 2003)。安全基地啟動喚起了非安全型被試的安全依戀( Carnelley&Rowe, 2010),進而改善了其消極情緒調節策略,這表明個體內化的安全依戀表徵具有保護效應。綜合上述各位學者的觀點,Mikulincer和Shaver(2007)提出一個關於安全啟動效應心理機制的啟發式模型,如下圖1(郭薇, 2011):

根據這一理論,我們認為何小萍通過對其依戀對象積極的心理表徵在依戀對象不在身邊時仍啟動了安全基地。在父親出事、家庭破碎之後,由於何小萍在媽媽處尋求親近未果,外界對她的不友好更是讓她徹底失去了向外界尋求依戀的信心,在巨大的心理創傷無從平復的情況下,何小萍積極地通過回憶起童年父親尚陪伴她時的一些快樂、積極的心理表徵而啟動了安全基地,進行自我情緒調節。在這一過程中,她不斷地給父親寫信,即使從未收到父親的回信,也並不妨礙她通過這種安全、溫暖等積極情緒的自我喚起來平復或消除威脅刺激、心理創傷給她帶來的消極影響,這恰是何小萍在苦難中仍能保持一顆積極而溫暖之心的關鍵。後來即使父親去世,但他對何小萍內部活動模式的影響「銘刻」還在,他為何小萍帶來的溫暖記憶也還在,這可以說是父親為何小萍的人生留下的最珍貴的財富。

在劉峰將父親去世的消息帶給何小萍,並陪伴她走出這一悲慟情緒時,何小萍在世上最重要的安全型依戀對象變成了劉峰,此後,當她發現劉峰不喜歡她,以及劉峰被貶去伐木連而離開她時,類似之前父親離開時的安全基地啟動再次上演,何小萍從小所養成的這種內部活動模型使她本就具備了習慣與應對這種創傷的能力,她依靠對過去溫暖記憶與積極表徵的追憶與再加工來消除消極情緒,進行自我療傷,這也是是她最終能倖免於人生中無數苦難的關鍵。在越戰時,何小萍未能如往常在創傷中安然無恙的原因在於,一方面,她遭遇的戰爭、死亡與殘酷的創傷太過嚴重,即使她已經有著很強的依靠安全基地啟動來進行自我調節的能力,這種能力面臨戰爭的殘酷仍顯得太過弱小;另一方面,她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劉峰同樣在越戰前線,戰爭的殘酷以及十六歲石林峰的遭遇牽動著她敏感的神經,她的潛意識已經認識到她的愛人劉峰同樣凶多吉少,這種可能再度永遠失去依戀對象的打擊最終還是壓垮了她。而當醫院帶她們去看她曾經所在的文工團表演時,舞台上現實的記憶信號強烈地刺激而喚醒了何小萍的安全依戀表徵,她甚至不禁跟隨舞蹈隊一起翩翩起舞,這也是前面所謂「她在有劉峰的文工團度過的溫暖記憶」成為她在遭受重大心靈創傷後實現自我療傷、再度回歸正常的關鍵,這恰是通過積極心理表徵實現安全基地自我啟動的體現。

四、結語

由此看來,何小萍對劉峰看似不合常規、令人動容的感情實則來源於父親與母親在幼年何小萍身上所「銘刻」下的內部活動模型,幼年經歷與這一內部活動模型在何小萍極具反差而令人動容的一生中持久而穩定地發揮著作用,並成為形成何小萍「素耐冷遇,反予溫和」之性情與行為的決定性因素,也成為塑造何小萍與劉峰間獨特親密關係的關鍵原因。這一道盡苦難與人情冷暖的電影之所以能給我們以如此觸動,很難說不是因為它向我們展現了何小萍得以從一生的苦難中自我療傷、並倖免於自我淪陷的心路歷程。時代的風浪與一代人的芳華已逝,但何小萍與她的故事從未面目全非,是愛的力量指引我們變戈壁為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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