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徑教練和他的女兒

那天上午的田徑俱樂部訓練，輪到我去做Parent Helper，我被分派給安東尼做助手。

安東尼正在給B組記錄名字，他的相貌頗像電影《亂世佳人》裡面的衛希禮，大概常年在戶外工作，皮膚不均勻地暗沉，瘦長條的臉上滿是皺紋。零度霜凍的早晨，他穿著俱樂部的鮮紅色短袖T恤和一條熒光黃的及膝緊身慢跑褲站在室外，脖子上掛著一個黃色的口哨。安東尼一手托著個文件夾板，一手握筆，抬眼看一看孩子隊服上印的名字，在紙上記下來。看到我裹著大衣圍巾來了，他微笑著打招呼：「早啊！冷不冷？我是安東尼。」

B組有十來個九到十一歲的孩子，男孩比女孩多幾個。他們大多都穿著短褲，小臉凍得紅咚咚的，三三兩兩聚著，有的在欄杆上的白霜上踩腳印，有的在長椅蹦上蹦下，有的雙手縮在袖子里聊著「昨天有人給我一顆奇怪味道的糖」這種小女孩的八卦。安東尼提高嗓門對孩子們說：「來來大家過來。這位是小摸。你們之前練過限時往返跑嗎？」

孩子們有的好奇有的害羞地看著我，嘴裡說著「練過」、「沒練過」。安東尼抬手指著地下印著的白線：「看到這條白線了嗎？現在順著我的手指看那邊，能看到那條白線嗎？等一下我喊開始以後，大家就從這條線跑到那條線，距離大約30米，然後我會吹一下口哨，聽到口哨你們就往回跑。我吹口哨的間隔會越來越短，你們要儘力跟上哦，如果跟不上就出局了，然後到小摸這裡把自己的成績告訴她。明白了嗎？」 孩子們猶猶豫豫地點頭，沿著白線稀稀拉拉站成一排。安東尼轉頭把圓珠筆卡到夾板上，一起交給我，輕聲說：「等下麻煩你把他們的成績登記一下。」我點頭接了過來，站在他身邊，朝孩子們友好地笑。

「好，現在準備。」安東尼又抬高嗓門，一邊掏出手機，調出一個app，打開後吹響了口哨。孩子們慢慢吞吞嘻嘻哈哈向對面跑去，在對面的白線站成一排，待安東尼口哨聲響就往這邊跑過來。

「佛雷迪，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安東尼的聲音不嚴厲但是滿堅決。那個被點名的栗色捲髮男孩子不情願地把雙手從口袋裡抽出來。

口哨聲響，「現在進入第二階段。」安東尼向孩子們宣布。他把手機側過來給我看：「現在有這個很方便，我不用看秒錶了。」手機上幾行數字，最上面一行的秒錶數字在飛快地跳動，第二行是里程數，顯示著已跑的距離，每隔幾個往返App會響起響亮的「滴」一聲，第三行的成績數字會隨時變化。

「第三階段。」 隨著口哨聲的間距越來越短，孩子們已經不再嘻嘻哈哈，喘息聲此起彼伏，在兩條白線之間追趕著口哨的信號。「佛雷迪，把手從袖子里伸出來。」安東尼繼續著溫柔而堅定的指令。

「阿米莉亞，你可以出局了。你的成績是3.2。」那個被點名的女孩子默默地站到一邊，抬手整理跑亂了的美麗編髮。「小摸，你找到阿米莉亞的名字，記一下3.2。」 安東尼講完回頭看著繼續跑的孩子們，「克洛伊，你也可以出局了，3.4。」

「加油！現在你們已經進入第四階段。很棒。」

「佛雷迪，艾倫，請出局。4.3。」 佛雷迪走到我旁邊問：「我多少來著？」

「4.3。」 我告訴他。

「你今天這麼快跑不動啦？」 安東尼問佛雷迪。

「艾倫在跟我說話呢，沒聽到口哨響。」 佛雷迪嘟嘟囔囔地解釋，站在我邊上探頭看紙上的記錄。

更多的孩子跑不動出局了。佛雷迪熱情地伸手在紙上幫我指出每個人的名字，把成績報給我。女孩子們叉著腰聚在一起喘氣，騰出一隻手在白霜上寫字。男孩子們都圍在安東尼身邊盯著手機和場上剩下的三四個孩子。安東尼提醒我看：「注意盧卡斯，他可棒了。」

已經第五階段了，口哨聲越來越快，另外兩個男孩也出局了，場上只剩下盧卡斯一個人，孩子們開始給他加油：「盧卡斯，已經800多米了！」

盧卡斯個子小小的，罕見地長著一雙眯縫眼，金色的頭髮剃成個平頭，一聲不吭地在兩條線之間來回跑著。「第七階段！」 孩子們歡呼著和安東尼一起大聲宣布，盧卡斯踩著口哨聲在對面折返。「剛才A組最好成績是多少呀？」 佛雷迪問安東尼。

「7.2。是托馬斯。」 安東尼盯著盧卡斯說。

「盧卡斯加油！你馬上就戰勝托馬斯啦！」 孩子們一邊喊一邊跳著腳，安東尼也拉高了調門。

「7.6！」 盧卡斯終於停下來，羞澀地笑著，孩子們全部衝過去把他團團圍住，「你超過托馬斯了，他是7.2。」 我湊過去看手機，這種越來越快的節奏，小夥子居然跑了1200米。安東尼滿臉歡喜地看著孩子們：「都是好樣的！你們休息一下，喝點水，然後進去暖暖吧。」 大家紛紛從地下拎起自己的水壺，一邊喝水一邊向室內訓練場走去。

安東尼接過夾板看了一下成績，換了一張新的紙，又遞給我，抬起下巴示意我看：「C組來了。」

C組人比較少，最後跟著一個特別矮的女孩子，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穿紅色的隊服，黑色帽衫下面露出五花斑斕的及膝緊身褲，胖胖的小腿頓著有力的小碎步，齊耳短髮一顛一顛，興奮得合不攏嘴。

「這位是小摸，請大家轉過身去，好讓她把你們的名字記下來。」 安東尼指揮著。孩子們一個個走過來，乖乖把背上的名字給我看。輪到矮個子小姑娘，旁邊一個女孩說：「她叫咪拉。」

安東尼像剛才一樣問大家有沒有練過限時往返跑，然後簡潔扼要地講解了一遍：「都明白了嗎？」 孩子們點頭，安東尼看著咪拉：「咪拉你明白了嗎？」 咪拉仰著頭看著安東尼，茫然地笑著，一邊用力點頭。安東尼略略彎了點腰，對著她溫柔地又講了一次：「你和大家一起從這條線跑到那條線，我吹口哨，你就再跑回來。我的口哨會越來越快哦，你可以跟上吧？」 咪拉一直用力點頭，小圓臉上按捺不住興奮。安東尼直起身提高嗓門：「準備好了嗎？請沿著白線站成一排。」 咪拉站在隊伍的最後，認真地擺好起跑的姿勢，遠遠地轉過激動的小臉看著安東尼。

口哨聲響，孩子們追逐著口哨聲在兩條線之間往返跑起來，咪拉擺著小胖腿跟在大家後面，幾個來回她就開始掉隊了。「咪拉，你可以停下來了。你的成績是2.5。很棒！」 安東尼揮手讓咪拉站到白線外。咪拉蹦跳著站在安東尼指的位置，給還在跑的同伴加油，每喊一聲加油她就使勁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好像這樣可以把自己奶聲奶氣的聲音傳得遠一點。

C組跑完了，安東尼同樣地讓大家休息喝水之後回室內去了。只有咪拉還待在室外，仰著小臉張大嘴問：「我跑得好嗎？」

「好極了。」 安東尼低頭看著她，「你幫我把那邊的水壺拿過來好嗎？」

咪拉巴不得這一聲，雀躍著跑過去，把放在對面白線一角的水壺抱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打開喝了一口。

「她是你女兒吧？」 我問。

「是啊是啊，才七歲。」安東尼接過水壺，摸摸咪拉的後腦勺，「謝謝你！」 他轉頭繼續對我說：「今天她媽媽沒空，只能讓她跟著我啦。讓她練練也好。」

上午的訓練結束了，孩子們全部聚在室內訓練場，嘰嘰喳喳熱鬧非凡。父女倆一起走了進去。

（本文題圖為作者所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