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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閣人去春芳盡》——舞劇《家》觀後

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

現在夢醒了,可是什麼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

2015年11月28日,由四川省歌舞劇院有限責任公司創編出品的舞劇《家》在酒都宜賓首演。這部作品的靈感來源於巴金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在經歷了話劇、川劇、電影版本的改編後,《家》再一次以舞劇的形式上演,講述成都高家大院中塵封了近一個世紀的跌宕起伏的家族興衰史……

舞劇《家》的成功上演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原著小說的成就。所謂劇本,劇之根本,「劇」對於小說情節的抓取提煉使之成為作品的靈魂關鍵。縱觀整部舞劇,大致選取了小說中的四個情節進行創作:覺新與瑞珏、梅表姐的三角關係,覺慧與鳴鳳之間的感情線索,戰爭爆發太爺仙逝帶來的家族變故,瑞珏難產覺慧離家導致的悲哀結局。

舞劇的序幕,覺新滿懷惆悵無奈的心緒走上舞台,他想要逃離封建制度的枷鎖桎梏,卻還是被父輩「大家長」壓抑著順從接受。第一幕中高家府邸蓬蓽生輝,在飲宴觥籌交錯的喧嚷繁華中,與覺新門當戶對的瑞珏的花轎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抬進了高家。婚房之內面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女人,覺新想起了遠嫁他鄉的摯愛梅表姐,但今夜與自己共度花燭良宵的只有這個陌生的女人。這一情節在不同文藝作品中有著與眾不同的詮釋。《家》的越劇版本以兩地洞房的形式製造強烈的戲劇衝突,一邊是「洞房悄悄紅燭搖,世事如夢夢縹緲」的梅表姐,一邊是「洞房悄悄紅燭搖,面對燭花心狂跳」的瑞珏,中間是「面對房中人,念著心上人,里外皆煎熬,生死兩昭昭」的覺新,同一舞台交待了兩個女人的悲劇,三個青年的矛盾。舞劇中的這一情節沒有如此強烈的戲劇衝突,展現的是另一樣貌,一邊是現實中瑞珏一襲紅裝鳳冠霞帔,一邊是腦海中梅表姐執一油傘遠赴他鄉,覺新和兩個女人三段雙人舞表現了他面對現實卻遙想夢中,游曳夢中又回歸現實的複雜心情。

舞劇的第二幕,覺慧敏而好學、奮筆疾書,院牆之外反戰遊行的熱血青年激發了他保家衛國的情懷。垣壁之下,覺慧與鳴鳳兒女情長互生情愫,二人月下定情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但鳴鳳卻被老太爺指婚給馮樂山做姨太太,大家長制度下的命令不敢違抗,群舞展現的是封建禮教對青年人的壓迫,鳴鳳接連鞠躬行禮,不斷下跪磕頭,最終舞蹈隨鳴鳳的暈倒戛然而止,人物或痴或顛,在逼迫無奈中結束生命。鳴鳳雖只是高家的一個丫頭,卻是小說中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早在1985年成都音樂舞劇院就選取這樣的一個角色創作舞劇《鳴鳳之死》來展現一個女人對黑暗勢力的抗爭。鳴鳳的死亡好似鳳凰生前最後一聲啼嗚,她渴望以來生的鳳凰涅槃換區未來靈魂的不羈自由。舞劇並沒有把鳴鳳的死渲染到極致,而是以花瓣雨的唯美意境終結舞劇的上半場表演。舞劇二幕在結尾的處理並不在於宣化教義,引發人們對封建制度的反抗,而是注重美學上意境的營造,徒留一份哀怨惋惜的心情給觀眾以遐想。

戰爭爆發,迫在眉睫,第三幕的群舞展現出戰亂帶給學生們的恐懼無助的心理;覺新與梅表姐、瑞珏的一段三人舞之後,梅表姐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在前兩幕中,老太爺的每一次出場都是坐在高高的太師椅上,背對觀眾,象徵著高高在上不可挑戰的權威。在這一幕中,太師椅到了,老太爺薨了,大家族散了……一段喪儀祭奠的群舞過後,伴隨著駕鶴西去的老太爺,整個家族也漸漸走向沒落。在第四幕中,瑞珏與覺新的雙人舞展現二人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相依相伴,共度餘生」的角色轉換,然而瑞珏卻在難產中不幸辭世,在這段舞蹈中,瑞珏坐在椅子上舞蹈,她痛苦、掙扎、脆弱、無助……最終還是難以逃脫死亡的結局。在第四幕的結尾,覺新悲愴一舞,在這段舞蹈中,他回憶著過往的種種,舞台上出現了他腦海中的幻象:瑞珏、鳴鳳、梅表姐一一登場,舞劇就在這三個女人的悲慘命運中畫上結局。尾聲,一群縴夫托著粗糙的纖繩緩緩的走上舞台,薄翼般的輕紗營造出一個可望不可即的遠方。伶俜無依的覺新背起行囊,向過去的生活揮手離別,踏上了一條尋找未來的全新征途……高家大院殞沒了,徒留落英繽紛在舞台上紛飛飄揚,李商隱有詩「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大概就是形容覺新此時心情最好的寫照了。

舞劇《家》另一成功的地方就在於道具的使用。舞劇的開篇,高家大院大門緊閉,高高的門檻、高高的院牆將觀眾席中的「平民百姓」與府上的「達官貴人」分離隔開,舞劇的尾聲,高家大院依舊大門緊閉,只是原先的人丁興旺早已人去樓空。舞劇從緊閉的大門中開始,又在緊閉的大門中結束,前後呼應。個人認為最精彩的道具舞段是鳴鳳出嫁的那一段:家丁們手中拿著紅色的長木板登台舞蹈,朱紅的木板拼接成喜慶的紅轎,象徵著高老爺子不容顛覆的權力對丫鬟的格外恩典,但若干條長木板架起的紅色木架意味著封建禮教的的束縛,就像一個枷鎖牢牢的鎖住鳴鳳的肉身,即使再自由的靈魂也被重重的壓在高邸的高牆之中動彈不得,如果有一絲絲的反抗,那長長的木板便會化作血紅色的板子打在鳴鳳的身上。

但舞劇《家》在雙人舞的設計上還是略有遺憾,全劇中有雙人舞蹈若干段,單獨拎出來會發現它們在結構編排上大同小異,甚至說有很明顯的編舞技法的痕迹。舞劇中的舞段,要不抒情,要不敘事,要不交代人物關係,縱觀《家》中的雙人舞設置,很明顯的是以抒情為重而弱化敘事。我們能體會出編導想要藉助這段舞蹈表達一種情感,卻很難體會出到底要傳達出一種什麼樣的情感。覺新在婚禮之上對瑞珏的感情應該是一種抵觸與反感的心理,因為她,他無法和心愛的錢家表姐結為夫婦,因為她,他必須在老太爺的威懾下繼續繾綣順從。到後來,或許是現實的重壓,抑或是內心的感動,他漸漸的接受瑞珏,以至於當瑞珏為了他的骨肉難產而死時,他對她的感情終於流露出來,即使這份絕望也是對自己即將失去一切命運的自怨自艾。對於梅表姐,覺新更應當體現出五味雜陳絞撩人心的情緒,她曾是覺新一生最想得到卻終究未得到的一個夢。成親之時,覺新最想娶到的女人卻嫁於他人,好不容易向生活投降,與瑞珏好好過日子,卻又在此時見到了曾經摯愛,這樣的情感想必更加複雜,況且,梅表姐不只意味著他的最愛,更意味著他打破禁忌的象徵,得到她對於覺新的意義來說非同凡響。在舞劇中,三人之間的舞蹈不過是一個男人對於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糾結,我看到的只是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之間的選擇,而這個男人內心的鬥爭與抉擇沒有外化於舞台真的是略有遺憾。至於覺慧與鳴鳳的雙人舞,原本更應該成為舞劇中的點睛之作,舞蹈編創的確實很美,可是情感的體現也是略顯單薄。鳴鳳,就像是《雷雨》中的四鳳一樣,早已成為學者筆下深入分析的對象,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可不似她的身份一般低微,如若不是真的有個性,在中國早期舞劇的創作中就不會有《鳴鳳之死》這樣作品誕生了。

其實,我能感受到編創者很想通過雙人舞來傳達出一種感情,在動作的處理上確實比較細膩,但是選擇的方式不太合適,這種一言不合就托舉的方式過於強調情感的宣敘,反而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如今,四川省歌舞劇院的《家》已完成2016年、2017年的全國巡演,從小說中脫胎而出、在芭蕾舞劇《家》、民族舞劇《鳴鳳之死》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家》,以其獨特的魅力與風格吸引了大批觀眾走入劇場,觀看演出。不管怎樣,舞劇《家》能在第十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舞蹈詩評獎中脫穎而出,還是說明它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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