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5.讀書35~《我與地壇》
2017.09.14
久聞史鐵生的大名,終於讀了大作,非常震撼人心。
建國初的北京,非常魔幻。
痛苦的人生經歷,不需要文筆,寫出來就足以震撼人心了。
其中關於地壇,我還是趕上了個小尾巴,初中時,地壇還不像現在這麼規整,裡面還有人住宿在平房裡,生活十分艱辛。
我與地壇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
強烈的反差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
這句話成了史鐵生的經典名句
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
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鬱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
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卧,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
這排比句用得真不錯,把地壇寫全了
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才有餘暇設想。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是多麼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母親為什麼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麼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獃獃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裡才有點兒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懷念起了母親,沒能看到自己出人頭地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待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麼大。」我放下書,想,這麼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母親來找他,又不敢讓他發現自己
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
那麼,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隻羽毛蓬鬆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並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裡,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並不發出的信。
果然是在地壇里想了很多很多
他反反覆復唱那麼幾首歌。「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候,他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文革」後,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
一個總在地壇里唱歌的小夥子
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二十圈,大約兩萬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於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兒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城賽群眾場面的照片。
在地壇長跑,為了參加長跑比賽,獲得政治傷得解放,可是偏偏造化弄人
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待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
同病相憐的人,相互鼓勵著繼續活下去
十五年前的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麼一段時間,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惟男人獨自來散步,步態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麼事。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走
十五年前的中年夫妻,如今走到了老年
她獃獃地望著那群跑散的傢伙,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彷彿喑啞地響著無數小鈴鐺。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后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智力有問題的小姑娘,一直來地壇撿著燈籠花
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嗎要寫作。
困擾自己的三個問題
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
告訴長跑家朋友,自己的寫作
我二十一歲那年
友誼醫院神經內科病房有十二間病室,除去1號2號,其餘十間我都住過。當然,絕不為此驕傲。即便多麼驕傲的人,據我所見,一躺上病床也都謙恭。1號和2號是病危室,是一步登天的地方,上帝認為我住那兒為時尚早。
二十一歲,第一次患病住進友誼醫院
窗外的小花園裡已是桃紅柳綠,二十二個春天沒有哪一個像這樣讓人心抖。我已經不敢去羨慕那些在花叢樹行間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輕人。我記得我久久地看過一個身著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著方步曬太陽;只要這樣我想只要這樣!只要能這樣就行了就夠了!我回憶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是什麼感覺?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是什麼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踢著它走是什麼感覺?沒這樣回憶過的人不會相信,那竟是回憶不出來的!老人走後我仍呆望著那塊草地,陽光在那兒慢慢地淡薄,脫離,凝作一縷孤哀凄寂的紅光一步步爬上牆,爬上樓頂……
羨慕,只要正常走路就好
王主任坐在我身後許久不說什麼,然後說了,話並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你會後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麼白白地過去了。
王主任蒼白的鼓勵
已轉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怎進來的你們?」「咳,閉上一隻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這群插過隊的,當年可以憑一張站台票走南闖北,甭擔心還有他們走不通的路。
插過隊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
加號的窗口朝向大街,我的床緊挨著窗,在那兒我度過了二十一歲中最愜意的時光。每天上午我就坐在窗前清清靜靜地讀書,很多名著我都是在那時讀到的,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學著外語
生病的一年,讀了無數的經典名著
朋友們來了,帶書來,帶外面的消息來,帶安慰和歡樂來,帶新朋友來,新朋友又帶新的朋友來,然後都成了老朋友。以後的多少年裡,友誼一直就這樣在我身邊擴展,在我心裡深厚。把加號的門關緊,我們自由地嬉笑怒罵,毫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兒什麼——陝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檯燈幽寂而又喧囂的光線里,我開始想寫點兒什麼,那便是我創作慾望最初的萌生。
朋友們的看望和鼓勵,帶來了創作的慾望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
友誼讓自己活了下去
十四五歲停學,十七八歲下鄉,若干年後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村待過了還有什麼工作不能幹的呢,同時學心不死業餘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畢業之後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兵學員」,你又得設法摘掉這個帽子,考試考試考試這代人可真沒少考試,然後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位——比如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位的典型途徑。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小柏」變成「老柏」,那個衛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麼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
第一次住院碰到的小柏大夫,如今成了老柏
合歡樹
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於絕望。「我年輕的時候也最喜歡文學。」她說。「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想過搞寫作,」她說。「你小時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她提醒我說。我們倆都儘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
母親頂風冒雪去借書,推著看電影
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倖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母親沒能看到兒子獲獎
有一年,人們終於又提到母親:「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
回到了老的住處,當年母親種下的合歡樹,今年開花了
秋天的懷念
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裡,看著窗外的樹葉刷刷啦啦地飄落。母親進來了,擋在窗前:「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臉上現出央求般的神色。她也笑了,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完菊花,咱們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於「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兒,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母親一直想帶他去北海,可惜最後沒能成行
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洒洒,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改成了妹妹推著去北海,想起母親說的,要好好兒活
牆下短記
我最記得母親消失在那面青灰色高牆裡的情景。她當然是繞過那面牆走上了遠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走進那面牆裡去了。沒有門,但是母親走進去了,在那些高高的樹上蟬鳴浩大,在那些高高的樹下母親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懼里那兒即是遠方。
看著高牆,想起小時候母親送自己去幼兒園的事
黃土地情歌
當年我們一同去插隊的二十個人,大的剛滿十八,小的還不到十七。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到西安、到銅川,再換汽車到延安,一路上嘻嘻哈哈,感覺就像是去旅遊。
但是插隊的第二年,我們先取消了「不能抽煙」的戒律。在山裡受一天苦,晚上回來常常只能喝上幾碗「錢錢飯」,肚子餓,嘴上饞,兩毛錢買包煙,夠幾個人享受兩晚上,聊補嘴上的慾望,這是最經濟的辦法了。
插隊路上的浪漫,到第二年破除各種清規戒律的現實
我的夢想
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麼就更喜歡什麼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以及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總之我是個全能體育迷。我最喜歡並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麼舒展、輕捷、富於韻律;絕不像流行歌星們的唱歌,唱到最後總讓人懷疑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腿不能動了,但是卻更熱愛體育,尤其是劉易斯
記憶與印象1
有位大物理學家說過:「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這話給了我膽量。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陳村有一回對我說:人是一點一點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於完成。他說得很平靜,我漫不經心地附和,我們都已經活得不那麼在意死了。
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
對我而言,開端,是北京的一個普通四合院。我站在炕上,扶著窗檯,透過玻璃看它。屋裡有些昏暗,窗外陽光明媚。近處是一排綠油油的榆樹矮牆,越過榆樹矮牆遠處有兩棵大棗樹,棗樹枯黑的枝條鑲嵌進藍天,棗樹下是四周靜靜的窗廊。——與世界最初的相見就是這樣,簡單,但印象深刻。複雜的世界尚在遠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時間四周竊笑,看一個幼稚的生命慢慢睜開眼睛,萌生著慾望。奶奶和母親都說過:你就出生在那兒。
出生的四合院
我記事早。我記事早的一個標記,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牆上,奶奶抱著我走近看,說:斯大林死了。
最早的記事是斯大林逝世
不知奶奶那天為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為什麼再也沒去過。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剛建國時,城外還有教堂
這幼兒園遠不如我的期待。四間北屋甚至還住著一戶人家,是房東。南屋空著。只東西兩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塊黑板連桌椅也沒有,孩子們每天來時都要自帶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幾個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上課時大的喊小的哭,老師呵斥了這個哄那個,基本亂套。上課則永遠是講故事。
簡陋的幼兒園
我不再想去幼兒園。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開始裝病,開始想盡辦法留在家裡跟著奶奶,想出種種理由不去幼兒園。直到現在,我一看見那些哭喊著不要去幼兒園的孩子,心裡就發抖,設想他們的幼兒園裡也有那樣可怕的遊戲,響晴白日也覺有鬼魅徘徊。
真是沒代人都有這個過程,都想留在奶奶家
整個談話的過程中,「姥爺」一詞從不出現,母親只說「他」,不用解釋我聽得懂那是指誰。我不問,只是聽。或者其實連聽也沒聽,那槍聲隱匿多年終於傳進這個下午,懵懵懂懂我知道了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這一時刻漂流進一種叫做「歷史」的東西里去了,永不復返。
聽姥爺的故事
母親呢,則因此沒上成大學。那聲槍響之後母親生下了我,其時父親大學尚未畢業,為了生計母親去讀了一個會計速成學校。
我雙腿癱瘓後悄悄地學寫作,母親知道了,跟我說,她年輕時的理想也是寫作。這樣說時,我見她臉上的笑與姥姥當年的一模一樣,也是那樣慚愧地張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陽,看院中的老海棠樹。
母親沒上成大學,年輕時也有寫作的理想,談起理想,露出了笑容
四五歲時我見過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院門外大步流星走來了一個青年軍官。
母親迎出門來,母親看著他也愣了一會兒,然後就被他摟進臂彎,我記得那一刻母親忽然變得像個小姑娘了……然後他們一起走進屋裡……然後他送給母親一個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親喜歡得不得了,以後的幾十年里只在最莊重的場合母親才背上它
第一次見大舅,母親變成了小姑娘
四十多年過去,大舅回來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白髮駝背的老人。
現在輪到我問他了:你是誰?我確實在心裡這樣問著:你就是那個光彩照人的青年軍官嗎?我慢慢看他,尋找當年的蹤影。但是,那個大步流星的大舅已隨時間走失,換成一個步履遲緩的陌生人回來了。我們互相通報了身份,然後一起吃飯,喝茶,在陌生中尋找往日的親情。
四十年後見大舅,已成了白髮駝背老人
常要在各種表格上填寫籍貫,有時候我寫北京,有時候寫河北涿州,完全即興。寫北京,因為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大約死也不會死到別處去了。寫涿州,則因為我從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輩人都曾在那兒生活。查詞典,「籍貫」一詞的解釋是:祖居或個人出生地——我的即興碰巧不錯。
籍貫到底有什麼用?
叔叔指著兩間耳房對我說:「你爸和你媽,當年就在這兩間屋裡結的婚。」「你看見的?」「當然我看見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媽,我跟著去了。那時我十三四歲,你媽坐上花轎,我就跟在後頭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細打量那兩間老屋,心想,說不定,我就是從這兒進入人間的。
回老家,看到父母結婚的房子
母親去世時,我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也還沒找到,妹妹才十三歲,父親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
二十年後一切都好了,那個冬天,一夜之間,父親就離開了我們。他彷彿終於完成了母親的託付,終於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後急著去找母親了——既然她在這塵世間連墳墓都沒有留下。
母親去世二十年後,父親也去世
我見到它時它已改作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惟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里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著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驚小怪地喊叫。
新中國的舊廟改成油坊,驢在門口打滾,真是難以想像
搖鈴的老頭,據說曾經就是這廟中的和尚,廟既改作學校,他便還俗做了這兒的看門人,看門兼而搖鈴。老頭極和藹,隨你怎樣摸他的紅鼻頭和光腦袋他都不惱,看見你不快活他甚至會低下頭來給你,說:想摸摸嗎?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村老家去了。為什麼呢?據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燒香念佛,而一個嶄新的時代應該是無神論的時代。
和尚還俗,在學校搖鈴,因為偷偷念佛被趕回農村
多年以後,我二十一歲,插隊回來,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還是找不到,就進了一個街道生產組。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幾間老屋塵灰滿面,我在那兒一干七年,在仿古的傢具上畫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口。
殘疾後,在街道畫花鳥魚蟲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一生便有了倚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迴路轉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也是一座廟。
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志,有理有據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之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勞動局裡受了羞辱,但母親還是一次次的去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了一棵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
合歡樹就是母親找工作回來的路上挖的
那座九層大樓建成不久,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就到了。說不定是「老吃燉肉」這句話給說壞了,結果老也吃不上燉肉了。肉怎麼忽然之間就沒了呢?魚也沒了,油也沒了,糧食也越來越少,然後所有的衣食用物都要憑票供應了。
三年困難前蓋起了大樓,卻沒了食堂
我開始知道餓是怎麼回事了。
餓就是肚子里總在叫,而腦子裡不斷湧現出好吃的東西。餓就是晚上早早地睡覺,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帶到夢裡去。餓,還是早晨天不亮就起來,跟著奶奶到商場門口去等著,看看能不能撞上好運氣買一點兒既不要票而又能吃的東西回來;或者是到肉鋪門前去排隊,把一兩張彩色的肉票換成確鑿無疑的一點兒肥肉或者大油。
這就是餓
我的奶奶很會計劃,每頓飯下多少米她都用碗量,量好了再抓出一小撮放進一個小罐,以備不時之需。小罐里的米漸漸多起來,奶奶就買回兩隻小雞,偶爾喂它們一點兒米,希望終於能夠得到蛋。
剩一點米,養雞下蛋
兩隻雞越長越大,果然都是母的,奶奶說得給它們砌個窩了。我和父親便去城牆下挖黃土,起城磚,準備砌雞窩。城牆邊,挖土起磚的人絡繹不絕,一問,都是要砌雞窩,便互相交流經驗。城牆於是更加殘破,化整為零都變成了雞窩。
舊城牆都被變成了雞窩
記憶與印象2
記憶,所以是一個牢籠。印象是牢籠以外的天空。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真是可怕的人
但是結尾,是這個故事最為悲慘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沒能躲過一頓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個繼母的家。因為她無處可去。
因而在我永遠的童年裡,那個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連衣裙已經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夠飄轉進明亮,飄轉進幽暗,飄轉進遍地樹影或是滿天星光……這一段童年似乎永遠都不會長大,因為不管何年何月,這世上總是有著無處可去的童年。
跟著繼母長大,懷著舞蹈的夢想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要是能隨我的心愿種點兒什麼,我就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我的奶奶。
雖然我那個地主爺爺三十幾歲就一命歸天,是奶奶自己帶著三個兒子苦熬過幾十年,但人家說什麼?人家說:「可你還是吃了那麼多年的剝削飯!」這話讓她無地自容。這話讓她獨自愁嘆。這話讓她幾十年的苦熬忽然間變成屈辱。她要補償這罪孽。她要用行動證明。證明什麼呢?她想著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點兒懂了:什麼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名正言順的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樹下屢屢的迷茫與空荒。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奶奶一直用行動去摘掉自己地主的帽子
柳青的母親,我叫她孫姨,曾經和現在都這樣叫。這期間,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那時我住在醫院,已是寸步難行;每天惟兩個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學們來看我。「一個特棒的老太太,五七年的右派。」「右派?」「現在她連工作都沒有。」好在那時我們對右派已經有了理解。時代正走到接近巨變的時刻了。「她的女兒在外地,兒子病在床上好幾年了。」「她只能在外面偷偷地找點兒活兒干,養這個家,還得給兒子治病。」「可是鄰居們都說,從來也沒見過她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柳青的母親,梅娘兒子病在床上,自己還是右派,但依舊樂觀
其實孫姨與瑞虎家並不是親戚,孫姨和瑞虎的母親是自幼的好友。孫姨住在瑞虎家隔壁,幾十年中兩家人過得就像一家。曾經瑞虎家生活困難,孫姨經常給他們援助,後來孫姨成了「右派」,瑞虎的父母就照顧著孫姨的孩子。這兩家人的情誼遠勝過親戚。
梅娘和瑞虎家兩家人互相關照
她的大女兒叫柳青。毫不誇張地說,她是我寫作的領路人。並不是說我的寫作已經多麼好,或者已經能夠讓她滿意,而是說,她把我領上了這條路,經由這條路,我的生命才在險些枯萎之際豁然地有了一個方向。
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我寫了三萬自以為可以拍攝的字,柳青看了說不行,說這離能夠拍攝還差得遠。但她又說:「不過我看你行,依我的經驗看你肯定可以干寫作這一行。」
柳青引領史鐵生走上寫作道路,一開始寫電影劇本,後來寫小說
她現在一個人住在北京。我離她遠,又行動不便,不能去看她,不知道她每天都做些什麼。有兩回,她打電話給我,說見到一本日文刊物上有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要不要我給你翻譯出來?」再過幾天,她就寄來了譯文,手寫的,一筆一畫,字體工整,文筆老到。
梅娘晚年還幫史鐵生翻譯日文的文學評論
插隊三年,又住了一年多醫院,兩條腿徹底結束了行程,我坐著輪椅再回到那條小街上,其時莊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待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廠去做臨時工。那小工廠的事我不止一次寫過:三間破舊的老屋裡,一群老太太和幾個殘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傢具上塗塗抹抹,畫山水樓台,畫花鳥魚蟲,畫才子佳人,干一天掙一天的錢。我先是一天八毛,後來漲到一塊。
街道畫畫時的工資
老屋裡陰暗潮濕,我們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幹活。某日莊子上學從那小工廠門前過,看見我,已經走過去了又調頭回來,扶著我的輪椅嘆道:「甭說了哥,這可真他媽不講理。」
莊子為史鐵生打抱不平,最後死於武鬥
你聽那「搖滾樂」和「語錄歌」都唱的什麼?沒有什麼不同,你要忽略那些歌詞直接去聽春天的騷動,聽它的不可壓抑,不可一世,聽它的雄心勃勃但還盲目。
語錄歌和搖滾樂同源
你看那搖滾歌手和語錄歌群,同樣的聲嘶力竭,什麼意思?春光迷亂!春光迷亂但絕不是胡鬧,別用鄙薄的目光和嘴角把春天一筆勾銷。
所以你看那年輕的歌手吧,在河邊,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廣場,在燭光寂暗的酒吧,從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聲由惆悵到高亢,由枯疏到豐盈,由孤單而至張狂(但是得真誠)……終至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扯斷琴弦,擊打麥克風(裝出來的不算),熬紅了眼睛,眼睛裡是火焰,喊啞了喉嚨,喉嚨里是風暴,用五彩繽紛的羽毛模仿遠古,然後用裸露的肉體標明現代(倘是裝出來的,春風一眼就能識別),用傲慢然後用匍匐,用囂叫然後用乞求,甚至用污穢和醜陋以示不甘寂寞,與眾不同……直讓你認出那是無奈,是一匹牢籠里的困獸(這肯定是裝不出來的)!——但,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被困在了牢籠?其實春天已有察覺,已經感到:我,和我的孤獨。
眼睛,眼睛裡是火焰,喉嚨,喉嚨里是風暴。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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