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吃過她的胭脂

《紅樓夢》二十一回，某個早晨，寶玉去湘雲和黛玉的卧室：「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卧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這段寫出一個懵懂少年對於美色的眷戀，且摻有還未蘇醒的性。而後，「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

寶玉打著環保和節約的幌子，趁勢洗了，他貪戀的卻是殘水中湘雲的氣息。而後是，湘雲幫著寶玉梳頭打辮，發現四顆珠子中，有一顆珠子顏色不一，便問：「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

從四顆珠子中發現其中一顆與其他三顆稍有偏差，這是女孩子的細心，可見湘雲是在乎寶玉的。她貌似女漢子的行為背後藏著一片溫柔。《紅樓夢》中有很多瑣碎小事的白描，這些細節中包裹千曲百回的文心。續貂的後四十回，提到了寶雲叛逆地當了和尚，彷彿參透了世事人情。我覺得，這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紅樓夢》開頭就講禪與空，這是小說家的障眼法。頓悟的對立面是與過往無法話別。《紅樓夢》中，可以看到一個作家是那樣用心地描寫一道菜，一件衣服，女孩子的一顰一笑，我相信曹雪芹寫湘雲打辮這段文字，筆端是有懷念的痛感的。只是曹雪芹的文字是中國地道的白描藝術，從故事的表層瞧不出感情的溫度與熾烈。

?曹雪芹著《紅樓夢》，初衷是寫一部消愁破悶新人耳目的小說。

我抵觸過《紅樓夢》的啰嗦零碎，這本令一代又一代人感動的大書，並不是什麼憂國憂民的道德文章，也不是有著崢嶸大氣象的歷史典籍，而是一個園子里，一對錶兄妹死去活來的戀情表白，就是這種近乎禁忌亂倫之戀顛倒眾生。

在愛里，我們遠不如我們想像那樣的包容，渴望愛，懷念愛，但每一個人也是記仇的，睚眥必較。

偉大的小說是一場搏鬥，作者與時間的搏鬥，作者惱恨時間這條大河滔滔前往，沖刷了許多愛與恨恩與怨，銘記的不過是一些瑣細，那些事情就像一些未曾燒盡的木柴，看似枯焦黑漆，但有一點點火星，瞬間就燃燒燦爛；偉大的小說是一炷香，插在記憶的爐中，你要在案前頂禮膜拜，卸掉厚重的盔甲，摘去灰霾的面具，把一顆活潑潑的心放進溫暖的胸膛，欣賞文字里瀰漫的那些屬於生命固有的慢節奏的美；偉大的小說是一段際遇，恰逢與知己傾訴，那些纏繞心底的言語，原來世間的另外一個人可以懂還可以真切寫出，這種撫慰與熨帖，足可以融化生而為人遭遇無常的憂傷。

最好的小說都是記實小說，你可以虛構名字，但無法複製感情世界裡那些滾燙的細節，作者是把一顆心從熱氣騰騰的胸膛掏出來還給歲月。字字寫出，不能自戀，不能苦情，要把情深轉薄的痛感寫出來，要把現實與人性的對抗寫出來，要入戲，但又不能痴。

有時候，許多宏觀的標示性的事件在記憶的淵池裡沉沒，但卻有很多心情片段永遠鐫刻在時光的石碑上。但那些心情，又只是心情，不曾真實地發生過。現實無情，教會了我們只願意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外部世界，那些腸轉九回曲曲折折的少年心事誰還記得？

重溫紅樓，真正震驚曹雪芹乾淨克制的用筆。文學本是小事。試想，曹雪芹著作《紅樓夢》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年，他能夠寫出時隔二十年左右的一盆殘水，那個女孩估計不叫湘雲，但真實存在過，與曹雪芹的生命和成長有所交集，曹雪芹吃過她的胭脂，她為曹雪芹梳理過辮子，這樣的細節無法杜撰，青春的婉約與文學的大美一直蕩漾在寶雲叫停翠縷即將倒掉那盆殘水中。《紅樓夢》是殘缺的，但這本書的前八十回幾乎是完美的，精緻到絢爛，絢爛到爛漫。世界一流到經典小說很多都是自傳體，瑪格麗特的《飄》，海明威的《戰地鐘聲》，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紅樓夢》也是如此。即使是天才，最終擅長的還是寫自己。

我想，即使《紅樓夢》重上熒幕，再次改編，演員也無法表演出那盆殘水的意味。影像只是歲月這片海水呈現出的波光粼粼的景色，海底下那些美麗的珊瑚與猙獰的暗礁鮮有問津。也許只有文字才能儲存懵懂情事中獨有的觸覺與氣味。早春是乍暖還寒的天氣，我的滑鼠手酸痛，雙手常常無意識地攥緊隨身的皮包，感覺趕路匆忙，好像忽視了某個犬牙交錯的齒輪已經偏離了活著的軌道。我身邊有各色碼字和編程高手，有的朋友擁有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的才情，我羨慕過他們的神速，現在多少淡定了，各有因緣莫羨人，我開始學著著短文說短話，盡量把文字寫得慢一些短一點，而碼字好比史湘云為寶玉盤辮子，又類似圍棋的復盤，在幾個小時的遣詞造句中慢慢生出一種定力，辨得清四顆珠子中究竟是哪一顆出了偏差。

過年重溫紅樓，看到許多過去不曾留心的細節，那些細節的鏈條又纏繞在現實的齒輪上行走在冰面上，青春的小鳥不復返了，可是，也沒有嘆息，只有平和，哪怕重回少年時代，愛的甜蜜固然迷人，但愛的灼燒也很疼痛。愛如火焰，我懦弱了嗎，漸漸地學會在紅樓魔幻的文字里隔岸觀火，努力做一個淡定哥，中和性格里理性與感性，遙望書里若幻若真的曠男怨女的分分合合，我絕不會嘲笑他們的幼稚與衝動，因為絕大部分悲欣交集的錯，都是記憶里閃閃發光的鑽石。?

Hi，你遇過一個叫作史湘雲的女生嗎？她對你的生活明察秋毫事事入心，某天她問你：「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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