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鴨披薩
我看著那雙粗糙的手,修得極短的指甲,指甲縫和手指上的關節褶皺里都是積年累月留下的黑色的污垢,如紋身一般刻進了皮膚里,有些乾裂的手掌上還有厚厚的繭子,那雙手拿著小錘在鞋底上敲著,將一顆小釘子釘入了鞋跟……
讀小學的時候,放學回家,總會路過一個修鞋的小攤子,那是在一個路口,修鞋匠是個老媽子,個子很矮,常年穿著一件黑灰色的上衣,外面還掛著一件人造革的圍裙,藏藍色的袖套很容易讓人把目光引向她的手,也是一雙粗糙的指甲修剪得極短的手,手掌總是黑黑的,一隻手拿著待補的鞋,一隻手拿著錐子,在鞋底鑽孔引線縫合。
修鞋攤邊上有賣炒貨的固定攤位,也有賣炸貨的三輪車,還有的小販乾脆搭了個簡易的小棚屋賣起了麻辣燙、刮涼粉,最固定出現在路口的是三個賣水果的,每天各自支起一把大的遮陽傘,不論風雨矗立在路口有人經過就吆喝幾句在售的當季水果。
每個男生到了小學三四年級的樣子,就會開始有自己特別喜歡的女生,會因為語文課上老師念範文的時候發現她和自己用的是同樣封面的周記本而突然有了做作業的動力,也會因為作業沒做好一齊被留校而少了對老師的埋怨,會因為換座位的時候兩人被排到前后座興奮,也會因為坐到同桌的時候她第一次上課找自己說話而害羞,會上學的時候期待路上偶遇,也會放學時和其他男生一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自我滿足般地走著,藉機超過回頭笑著打聲招呼,更多的時候則是在那個有個修鞋攤的路口,一起買炸貨,看著油鍋中吱吱作響的臭豆腐、蘭花干、鯽魚、香蕉,說著不多的幾句話。
現在想起來,我總是記不起她的臉,但是對於她的背影,記得卻是異常清晰,放在再嘈雜的人群里,看到她的馬尾、耳朵的弧線、走路的姿態、擺臂的弧度、挺直的脊背,彷彿一切都能安靜下來。學校每個學期總會有文藝演出,分別在六一和元旦,其中一年的夏天,她穿著短裙,白色的長筒襪,在舞台上,跳著,唱著,表演完,從我身邊路過,坐在小板凳上的我抬頭看著她,那畫面像極了筱山紀信的《少女館》。
「喂,想啥呢?」
我被身邊的她輕輕推了一下,視線從修鞋匠的手上收回,看了她一眼,她一隻腳踏在高跟鞋裡,一隻腳懸空著,身子躲在紅色大衣里的她像只準備休息的火烈鳥那樣站著。我攙著她,在擁擠的小店裡,幫她保持著平衡,我們四周都是鞋,各種各樣的鞋,能在華山路找到這樣一家修鞋的小店倍感幸運。
不一會兒,在吹風機的轟鳴聲過後,她接過了修好的鞋,把右腳放進鞋裡,側彎著腰用手提了一下便穿好了。
初春的上海有些冷,下著毛毛雨,樹上的葉子還沒露出新芽,一陣風過,我倆都不自覺地裹了裹衣服。我喜歡每到周末就在下午三點左右出門,到曾經的法租界一帶轉悠,從常熟路出地鐵站,走到湖南路右轉,上武康路,路過巴金、顧祝同的舊居,一直上到華山路從上海戲劇學院門口路過,再從巨鹿路一直往東走,走累了就找家店坐下來吃點東西。只是沒想到這次回上海過周末的時候會在巴金舊居里碰到她,兩年沒見的我朝她笑了笑,她說了聲好巧,我想了一會兒問了句:「回來了?」她點了點頭。
巴金的舊居遊客不多,我倆結伴逛著這棟三層小樓。
「你看過巴金的書么?」
「沒,我除了知道他之前是《收穫》的主編之外,對他的了解就都在這棟房子里了,不過我看過《收穫》。」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坦誠了?以前的你可是問你什麼,你都知道的,不知道也要裝知道。」
「那還不是一開始為了博得你的好感嘛,後來回想起來,其實一直都是你在讓著我,給我台階下,讓我有表現的機會,滿足我的虛榮心。」
「那你今天不趁機表現表現,假裝一個靠譜的導遊講解一下?」
我瞥了她一眼,趕緊下了樓。
出了小樓,我們走在小方磚鋪成的人行道上,因為有些冷,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她像以前一樣,一隻手穿過我的臂彎,半邊身子緊貼著我,我稍稍側一點身,幫她擋著前方吹來的風。即便是這樣,風還是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時不時得撥弄一下。
「回來多久了?」我終於好奇起這個問題。
「一個禮拜多一點吧,回了一趟家,就來了上海。」
「哦?找了這邊的工作?」
「沒有,繼續玩幾天,還沒準備好要工作呢。想起你跟我說之前在上海的時候常來這裡,我就來了。之前你不是常說我逛得像個遊客嘛,這次打算不那麼像個遊客地逛逛。」
兩年前我在北京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她,她稍有些隨意地扎著頭髮,鼻樑上架著一副近似橢圓鏡片的眼鏡,金屬框極細,她的膚色很白映襯得唇色很鮮亮,我一直記得她說話時的側顏,那時候的她喜歡穿黑色。我們因為咖啡的話題聊了起來,人多聚會就是這樣,原本還大家熱熱鬧鬧圍坐一起暢聊,到了某些時間點總會三三兩兩講起自己的話題,我們也找了個無人打擾的角落繼續。她得知我到北京之後幾乎沒出過門好好逛逛,便說要帶我逛逛衚衕,去她喜歡的一些地方。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一家大公司的行政,一見如故般地度過了四個周末後她就突然被公司外派去了新加坡,後來便沒了聯繫,直到前幾天在翻朋友圈的時候發現她回國了。
「好像你去新加坡之後沒多久就離職了?後來你去哪了?」
「去了以後發現我不大喜歡那裡的工作,而且和同事關係處理得不是很好,我就辭職去了紐西蘭,讀書,讀的電影。」
「是在惠靈頓么?」
「對呀,我還在學校里見到了山姆·尼爾,他在那邊開了一家酒庄。」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找份工作定居下來。」
「不回北京?」
「不知道呢,看機會吧。你呢?」
「你走後第二年,我就搬到了杭州,後來又流竄了幾個地方,這幾天周末就過來玩了。」
路過戲劇學院的時候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她搖了搖頭,表示有的是時間,不想進去。我對她和同事關係沒處理好這件事感到費解,她是我見過的最有親和力的人,似乎有種魔力能讓人在十分鐘之內就對她充滿信任,她也曾說自己被這一點所累,成了幾乎所有朋友的樹洞。學生時代,她曾獨自騎車去了西南的大部分城市。
「等等。」
「怎麼了?」
「我的鞋跟好像斷了。」
她低下頭,擺動了一下腳踝,四下里望了望,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了幾步,撿起斷掉的鞋跟,揣到了口袋裡,我走了過去伸出手扶著她,幸好鞋跟不高,她適應著走了兩步,彷彿鞋跟沒斷。
「你知道哪有修鞋的地方么?」
「不知道,但向前走總會遇到。」
她看了我一眼,不做聲繼續走著。沿著華山路走到能看到烏魯木齊路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一家修鞋的小店,玻璃門因為櫃檯的緣故只能開一個很小的幅度,每次只能進一個人,我跟著她鑽了進去,鋪面而來的是一股皮革混雜著某些漆和鞋油的氣味,一個帶著眼睛的師傅正在忙碌,見我們進來抬起頭詢問我們。她脫下鞋,和鞋跟一起遞給了師傅。
看著修鞋匠在敲敲打打,我有些走神。從店裡出來天色已經不早了,我提議去吃點東西,她有些期待地看著我,於是我們打車到了靜安寺附近的那家 Light & Salt Bouquet。下車的時候,她略帶疑問地問我:「這不是新華書店么?」我笑了笑帶她穿過層層書架坐扶梯到了三樓,電梯上我看著身後的她說:「我突然想起一個關於巴金的故事。」
「什麼故事?」
「1949 年的時候,上海解放前,巴金一家過得很拮据,吃飯的錢都不夠,但還是要買書,有天她老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對他說:『家裡已經沒錢了!』巴金不管賬,也不知道家裡是真沒錢還是假沒錢,就說:『錢,就是用來買書的,不買書,你讓寫書人怎麼活嘛?』第二天,巴金又帶著幾個孩子去書店買書了。」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這頓飯我請是么?」
「沒沒沒……我只是剛好想到。」
「你真是用心良苦。」
這家店有一半的牆面是傾斜的屋頂,間隔著落地窗,我們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兩張沙發間是一張小圓桌。不一會兒餐前麵包就端了上來,有些發硬的麵包片上淋著橄欖油,我用餐刀挑了點黃油塗抹在麵包片上,便聽到她含混不清的對我說話:「今天我們主要是來吃什麼的?」
兩年前和她相處的短暫幾個周末,我們總是有的放矢地去尋找餐館,只為其中的一兩道菜。面對這個熟悉的問題,我決定不正面回答她:「以前和你說過的一道菜。」
這時烤鴨披薩端了上來,披薩是很薄的那種,酥脆的口感類似餅乾,上面鋪滿了片好的烤鴨肉,還有些黃瓜和香菜點綴其中。披薩被分成了小塊,每一塊上都均勻的被鴨肉和黃瓜佔據,一口就能將其吃下,香菜、鴨肉、薄餅和黃瓜在口中互不干擾,次第落在胃裡,層次分明得像四重奏。
「有些奇怪……」
「奇怪什麼?」
「這根本算不得披薩嘛,你知道我是愛吃披薩的。」
「對,我記得我們當時吃了好幾次披薩。」
「簡直就是薄餅上堆砌了一堆鴨肉,鴨肉雖然嫩,可是皮不脆。」
「你記不記得那個披薩的傳說?」
「什麼?」
「傳說馬可波羅來中國吃了蔥油餅,特別喜歡,回到威尼斯之後想要廚師複製,但是廚師死活沒明白怎麼把餡料塞到餅里,於是馬可波羅也不想太為難廚師,就說:『要麼你把餡料鋪在上面烤算了,省事兒。』披薩就是這麼來的,所以餡料鋪在餅上就算披薩嘛。」
「簡直就是強詞奪理。」
我們碰了下杯,將快見底的酒一飲而盡。又陸續上了幾道菜,最後一道是熔岩巧克力,這是我回到家才想起來的。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記得那時候我離開之前對你說要你來找我,你也答應了,可是為什麼後來你沒有行動?」
我看著桌子那頭的她,將盤子里的一塊殘留的鴨肉放進口中。我總是會回想起高中的一個上午,那時候正在辦校運會,天氣很好,深秋的晴天總是能把一切曬得懶洋洋,我和當時的一個女同學走在操場上沒有比賽的區域,她小心翼翼地在跑道的水泥邊沿上保持平衡,我在後面看著那雙白色的帆布鞋交叉走著,瘦弱的身軀被裝在了有些肥大的校服里,突然這個活潑的身體轉向了我,跳躍了兩步站到我的面前:「問你啊,假如我突然就在你面前消失不見了,你會怎麼辦?會不會到處找我?」我看著那雙眼睛,目光划過鼻尖停留在略帶粉色的唇上說:「不會,我會在原地等你,我知道你肯定會回來見我的。」我看到了一個笑容,接著是馬尾從我的鼻尖甩過,那個雙手背在身後的軀體雀躍著繼續往前。
我喝了口桃紅色的起泡酒,把多年前的答案和水果硬糖般的酒體一起咽了下去:「如果你心裡盼望見面,你會為此想方設法。如果你心裡企盼著見面,就肯定能如願以償。」
吃完飯,我送她到路邊攔了車,各自回家。接下來一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浮現每一次和她吃飯的場景,好幾次我都衝動地拿起手機撥打她的電話,每次都是在第一個嘟聲還沒響起掛斷了。
「喂?」看到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我遲疑地接通了電話。
「這個周末一起吃飯?」
「是你?」
「對,在辦公室,用座機方便。」
「吃什麼?」
「想想你之前答應的要帶我去吃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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