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害妄想症

每次感冒發燒，白天不舒服，鼻子難受，咳嗽，又不能幹脆趴下睡覺，便開始胡思亂想。一次聽說身邊人親戚得了腦膜炎，搜一下癥狀，發熱、食慾減退、嘔吐、睡眠不安，跟自己一對比，壞事了。昨天晚上吃了就吐，早上起來37度半，一晚上沒睡好，不正一模一樣么？再往下翻，病死率和後遺症發生率高，更嚇得不輕了，一早上心神不寧。後來下午吃了感冒藥，精神來了，不去想這回事，再一個星期就康復了。

朋友從外地過來，帶來一盒茶葉，總覺得心裡不自在，不是有求於我就是茶葉快過期了才送人——結果朋友只敘敘舊就走了，茶葉也沒有過期，反倒弄得幾天心情不順，泡茶的時候都要猶豫一番。或者得了些小成就，心裡剛洋洋得意，旁人一致百般誇讚，卻又以為只是表面作秀，背後不知道又怎麼嘲弄我哩！

魯迅《狂人日記》中寫道，哥哥叫瘋子「靜靜的養幾天」，瘋子便覺得是想養肥了多吃，就連看著趙家的狗，也覺得是哥哥的同謀，「早已接洽」。小說開頭說這是「迫害狂」，我看到後，又不自覺的對應到自己身上去了：

見到一點跡象，便往最不利與自己的方向上去想，這不是「迫害狂」又是什麼？杞人憂天，旁人向他解釋，說太陽月亮不過是空中的氣團，不會掉下來，大地結合的無比牢固，也不會裂開來，杞人就放心了——雖然在我們現在看來似乎頗為可笑，可至少當時找不到什麼反駁的話，便就失去了憂天的理由。因此杞人不算「迫害狂」，真正的「迫害狂」往往覺得別人對自己圖謀不軌，哪怕向他澄清，也無濟於事——畢竟「人心深似海」，指不定是在怕他懷疑，故意解釋來讓他放心呢！

說到底這還是人自己與生俱來的毛病，用程序員的黑話說就是內核bug，不改內核，是怎麼都修不好的，而人又不可能回爐重造。

後來我的「病」是怎麼治好的，說來也奇怪。我把情況說給別人聽，別人聽罷哈哈大笑，挑明了說我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只不過是自己幻想罷了，可這行為又勾起了我的懷疑：萬一他背後也對我有意見，只是在面前怕我深究，敷衍我呢？萬一他是有求於我，想借著我訴苦的機會，安慰我來和我套近乎呢？——人就是這麼奇怪，據說人和動物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人有想像力，看來一點不錯。於是我就想，如果我不在乎別人的誇獎是否虛偽，不以為別人的禮物被賦予了某種目的，他們便也不能用這種理由來糊弄我了吧？雖然這與自欺欺人並無多大區別，不過至少，我的「病」是好了。

《戰國策》有一篇文章叫做《鄒忌諷齊王納諫》，說是大臣鄒忌看到客人誇自己帥，覺得是客人有求於自己，看到妻子誇自己帥，覺得是妻子偏向自己，看到小妾誇自己帥，覺得是小妾害怕自己，所以叫齊王小心附近人騙他。這篇文章進了中學課本，稱讚鄒忌自知之明，善於思考，勇於進諫，然而換個角度看來，恐怕他也難逃一個「迫害狂」的嫌疑：文中寫道鄒忌「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勝」，其實只是單方面的判斷。《狂人日記》里的瘋子先起了「有人要吃我」的妄念，再看任何事物，都覺得實在印證自己的想法，趙家的狗看他兩眼，也成了證據了。要是說鄒忌早已想定自己沒有徐公帥，別人再怎麼肯定，他都不會信，只會覺得別人是在騙他，而照鏡子更是落定了這一點：我確實沒有徐公帥，可是審美尚且因人而異，更遑論已先入為主後，人是否還能準確判斷了。

後來鄒忌把他的想法推而廣之，得出結論說「王之蔽甚矣」，活脫脫把朝廷整成了個「齊王批鬥大會」，這就更荒唐了。也幸虧齊威王性格好，不然要是他日後成了暴君，恐怕也是被氣的。況且，所謂的四國朝於齊，也不是什麼「戰勝於朝廷」，其中桂陵、馬陵兩戰功不可沒。

「幸虧」，這迫害妄想症的病，並非我一人獨有，而是如今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許多人看到課本上些許片面、不深入的解釋，便幻想起政府妄圖用課本誤導群眾，其例如愚民政策、意識形態、教育洗腦云云。倘若有人想要將其解釋為中學教育本身的局限性，而非什麼居心叵測，也不過會落得一個白眼的下場罷。

說來也奇怪，這一點，與眾多家庭倫理大戲中女主的「我不聽我不聽」，倒也有那麼幾分相似，卻不知是因為也得了這病，還是因為什麼其他的緣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