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百鳥朝鳳》的拯救與尷尬——附電影對原著小說的10處改編

文/陳子贇

知名文藝電影製片人方勵在網路直播中下跪,多位電影人、電影自媒體出面,一起為吳天明遺作《百鳥朝鳳》發聲。輿論熱切關注之餘,我的朋友圈裡一位短篇小說作家風煢子說:「誰看了《百鳥朝鳳》整個走心的影評出來,別又在這整天欠誰一張電影票啥的,沒勁。」

我深以為然,便在這個周末跑到西湖文化廣場買了一張票。

作為加映電影,大部分電影院都把《百鳥朝鳳》安排在小廳,我買的新遠國際影城1點場,大概是下午唯一的大廳,上座率超過七成。

這部電影的觀感,可以用形容導演吳天明氣質的四個字來概括——工整樸實。

敘事很工整,也很樸實,沒使用任何諸如雙線敘事、環狀敘事之類的技巧。作為對比——愛拍現實題材的賈樟柯,近幾年的探索幾乎都集中在敘事手法上;去年在電影圈輿論引起好評,但沒能改變院線排片計劃的農村題材懸疑電影《心迷宮》,也主要是靠敘事技巧掙得的口碑。

人物塑造很樸實,不僅樸實,還溫厚。從游天鳴和師父焦三,到師弟藍玉,到父親游本盛,再到大師兄二師兄,本質上都很溫厚——不過插一句,如果你讀過《百鳥朝鳳》原著小說,會發現從環境到人性,都沒這麼溫厚。

攝影很樸實。場景設計和運鏡的光影細節很難用文字描述,但如果你看過同為2012年拍攝,同為陶澤如主演,同為農村題材文藝片的《哺乳期的女人》,就會知道什麼叫不樸實。

一個有一定閱片量的觀眾,大概看到一半就能把劇情都猜出來。實際上《百鳥朝鳳》電影的劇情的確沒什麼包袱。我看完電影后找來2009年肖江虹發表在《當代》上的原著中篇小說,仔細讀了一遍,發現尤其後半段的情節走向跟電影差別很大,相應的賞析體驗也有了差異。於是我歸納出《<百鳥朝鳳>電影對原著小說的10處改編》作為本篇影評的附文,會在v5微信公眾號(v5shouyou)和網站(v5.com - 帶給你快樂的手游門戶)上推送,近日也會推送至今日頭條號(v5手游)。相信它能加深你對《百鳥朝鳳》故事的理解。因解析涉及完全劇透,未看過電影的朋友屆時請慎點。

在兩個多小時的觀影過程中,我聽到很多吸鼻子的聲音,而伴隨感動的情緒一起洋溢的,還有尷尬。

感動

《百鳥朝鳳》能喚起「90前」生人的一些久違記憶——那些學校包場組織看的電影和演出,比如話劇《孔繁森》,比如電影《離開雷鋒的日子》。

與一部分人帶偏見的想像不同,那時能公映的主旋律文藝作品裡,用心的居多,能扎紮實實地打動觀眾。

這其實很容易理解——無論是《離開雷鋒的日子》,還是《百鳥朝鳳》,或者是《親愛的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甚至是台灣地區秦漢、林鳳嬌主演的《汪洋中的一條船》,主題都是在講一個人如何堅持一門藝術、一樣職責、一種理念,直至願意為之獻身。

《百鳥朝鳳》從結構到鏡頭都是老式的,帶給人的感動也是老式的——就像是回到了那個包場放電影的年代,那個改開深化,財政困難的年代,那個城鎮下崗潮的前夜。

尷尬

《百鳥朝鳳》對嗩吶本身挖得不夠深。

長蘆葦桿吸水,滋水射木牌,清朝道光年傳下來的大大小小嗩吶,滿足了觀眾的新奇感,但在接下來的嗩吶吹奏藝術展現上,除了分辨鳥叫、吹出鳥叫聲,沒能給普通觀眾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具體來說,就是電影里的聽眾齊聲叫好時,電影外的觀眾卻聽不出好在哪裡。

原著小說可以用文字喚起人的想像,而電影作為第七藝術,以動態音畫體驗為主,旁白彌補不了。《百鳥朝鳳》並非紀錄片,但承載起電影的是一種能夠很煽情的樂器,可是電影一到煽情處,卻依賴起了現代電子樂混響,嗩吶聲反而漸漸淡出。觀眾產生的尷尬感可想而知。

陳舊與傳統

《百鳥朝鳳》是否能拍得更好?電影的尷尬是否源於嗩吶藝術本身的局限?這些問題難以給出標準答案,但有一點能肯定,《百鳥朝鳳》是迄今唯一一部關注嗩吶傳承的電影,而且,電影里嗩吶的困頓,正是電影本身的困頓。這讓《百鳥朝鳳》在拍攝手法上的陳舊有了別樣滋味。

知名影評人飛鳥冰河說,吳天明導演把自己拆成了「游天鳴」和「焦三」。

吳天明與電影主角游天鳴一樣,不以天賦與才華見長,卻堅韌不拔。他任西影廠廠長時,堅決頂住前輩與上級的壓力,發掘、保護了以張藝謀為代表的第五代導演。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吳天明的伯樂傳承地位無可代替。

毋庸諱言《百鳥朝鳳》藝術表現手法的陳舊,問題在於陳舊是否等同於落後,等同於「應該被拋棄」?

陳舊的另一面是傳統:

長達三四個小時,甚至六個半小時,以平鋪直敘作全景寫實的展現,是前蘇聯的傳統。

一個男聲給外語片里的所有台詞作現場翻譯,是前蘇聯以及受前蘇聯影響的蒙古國的傳統。

念幾句台詞就開始載歌載舞,是印度的傳統,越南的傳統,也是中國一些南部地區的地方戲傳統。

長鏡頭經過塔可夫斯基的發揚,固定出一種能獨立成片的電影語言。固定下來,就意味著會變成傳統,而如今這種傳統有侯孝賢、阿方索·卡隆等追隨者。

番茄醬是老B級片受限於成本不得已而為之的形式,而昆汀和羅德里格茲把它變成了cult片的傳統。

……

我們能欣賞這麼多傳統,或許也能包括第四代導演的鏡頭語言——他們開始提出讓中國電影丟掉戲劇的拐杖,卻還是難免受戲劇影響。他們的電影,敘事結構無法不工整,少有靈動跳躍的鏡頭拼接,而擅長正面展現深沉的感情。

藝術生態與生物生態其實很像,都需要多樣性。用一種藝術形式否定另一種藝術形式,多年以後肯定會反彈——比如八個樣板戲之於傳統京劇。而樣板戲在未來也會有重新被發掘的一天,因為與時代綁定的藝術不會輕易被遺忘。

很多年輕人沒有學校包場放電影的記憶,對電影院的記憶就是從歐美動作片開始,而其實從1994年大陸才開始正式引進好萊塢電影。前年高倉健去世,中國的50後到70後唏噓不已,而80後對1978年公映的《追捕》曾掀起的熱潮卻毫不知情。

在時代記憶的傳承上,中外面臨同樣的問題。日本的年輕人有幾個能記得《人間的證明》?2005年集合日本當紅影星反町隆史、中村獅童的《男人們的大和》上映,中國和日本的年輕人都不買賬,前者覺得對軍國主義思想批判不夠深入,後者覺得平鋪直敘不好看,正面煽情太僵硬——翻翻《百鳥朝鳳》的評價,這些字眼是不是很熟悉?

《追捕》《人間的證明》《男人們的大和》都是佐藤純彌導演作品,他的風格與水平一直比較穩定,只是時代變了。

傳統與傳承

工整樸實,可能是東方導演人到晚年的「返璞歸真」,除了佐藤純彌,黑澤明晚年也會拍《裊裊夕陽情》和「八個《夢》」。西方導演則可能越老越瘋——晚年的庫布里克拍《大開眼界》,晚年的安東尼奧尼合拍《雲上的日子》,晚年的馬丁·斯科塞斯拍《華爾街之狼》,晚年的雷德利·斯科特還在商業片一線活躍。

作為一部從敘事到鏡頭都很溫厚很樸實的作品,《百鳥朝鳳》的確很難挑出商業賣點。根據報道,2012年影片拍攝完成,因題材「老氣陳舊」,沒有發行方願意投錢。2014年2月,《百鳥朝鳳》完成最後的剪輯製作,僅一個月後,吳天明離世,該片成為絕唱。這部獲中國電影金雞獎、中國大學生電影節評委會大獎、華表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的影片,始終沒有獲得實質上的發行投資。

只有方勵不顧反對接下了這個活。

方勵此前的項目,有帶一定程度先鋒味道的紀實片《安陽嬰兒》,有獲得6.5億票房的《後會無期》,有被下禁令的《頤和園》和《蘋果》,還有讓范冰冰獲封真正不摻水「國際影后」的《觀音山》——范冰冰似乎只有在李玉導演的手裡才有施展演技的餘地,而李玉的女性電影路線總能在方勵這裡找到支持。

跟這些作品相比,《百鳥朝鳳》可能是最質樸,也最難找到「商業賣點」的一個。有聲音將方勵的下跪稱為「道德綁架」,而人有不跪的自由,也有跪的自由。從方勵以往的選擇來看,他跪的大概不是賠錢的恐懼,而是希望這個不同於院線主流,甚至是找不到出路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見。

院線渠道與應用商店渠道沒什麼區別,是渠道就難免有固化趨勢,而文娛的固化最終總會被受眾膩味,長期只欣賞同一類型的文藝,受眾甚至會變得狹隘。與生物生態一樣,藝術生態也需要多樣性,才能構築健康的良性循環。

有些事不太討巧,但總得有人來做。吳天明和方勵用《百鳥朝鳳》豎了一個碑,這個碑上寫著「音容宛在,流芳千古」,而沒有太多生平敘述,但它是個不走味的碑,能讓很多人發現:原來電影還有這樣拍的啊——

這就叫傳承。

已獲市場充分認可的李安,特意為《百鳥朝鳳》錄製視頻,說:「在我們現在這個市場,這麼激烈的年代裡面,能夠看到《百鳥朝鳳》這樣的電影,我覺得特別發人深省。希望大家能夠來支持這部電影。」

截止發稿,《百鳥朝鳳》已經接近5000萬票房。

方勵的下跪,不是拯救《百鳥朝鳳》,因為《百鳥朝鳳》本身就是對傳統與傳承的一種拯救。

拯救《百鳥朝鳳》票房的,不是這麼多人隨同方勵一起迸發的情懷,而是在越激烈的年代,越有人尋求安寧。

電影與原著差異

1、

電影里游天鳴不上學,去學藝,是自然而然發生的。焦三的兒子兩個夭折,一個長到十來歲病死。

小說里專門提到了游天鳴失學的全過程,順便描述了一下1980年代無雙鎮的基礎教育情況

我確實不喜歡念書,我們水庄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樣不喜歡念書,剛開始還行,漸漸的就冷了。主要是聽不懂,比如我們的數學老師,自己都沒有一個準,今天給我們 一個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聲的宣布,說同學們昨天我回去在火塘邊想了一宿,覺得昨天那個題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確,所以嚇得一夜都沒睡安穩,今天特地給大家糾正。我們就笑一回,後來又聽說數學老師其實也只是個小學畢業的,更有甚者說他根本連小學都沒有讀畢業。我們就無可奈何的生出一些鄙夷來。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課,漫山遍野的去瘋。

小說里,焦三的兒子沒死。「師娘的三個兒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裡就他們倆老。」

2、

電影里游天鳴首次跟隨焦家班出活,晚上柴房失火,游天鳴搶救出了藍玉的嗩吶,自己的嗩吶沒了。

原著小說里沒有著火這一段情節。

游天鳴的嗩吶學得很慢,藍玉能吹出完整的曲子時,游天鳴只能吹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調。不存在電影里能吹出完整曲子了,還被師父焦三「藏」在家裡。

小說中,秀芝不是游天鳴的親妹妹,著墨較少,藍玉也沒跟秀芝談戀愛。游天鳴跟藍玉始終只是師兄弟關係。

3、

原著小說里,焦三在交班儀式上宣布

「我快要吹不動了,可咱們這山旮旯不能沒有嗩吶,干夠了,干累了,大傢伙兒聽一段還能解解乏。所以啊!在咱們這地頭嗩吶不能斷了種。我尋思了好久,該找一個能把嗩吶繼續吹下去的人了!」

電影里把「咱這山旮旯」改成了「八百里秦川」,其他沒變。

4、

電影里游家班遭遇的第一個矛盾——與游天鳴「比過牛牛的」毛長生不行接師禮,後來在發煙時又說「隨便糊弄糊弄得了,現在誰他媽還愛聽這個」。

在原著小說里,對毛長生的身份地位有更多交代:「他是水庄第一個穿皮夾克和牛仔褲的」,村民們紛紛把土牆房推倒改建磚房時,毛長生開了個磚廠,人們都叫他叫毛老闆。

5、

電影里,游天鳴第一次出完活,提著禮物去見焦三,焦三很高興,搬出了珍藏的陳家酒坊高度燒酒,最後醉倒在地,說:「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

原著小說里,焦三沒說「嗩吶是吹給自己聽的」,他說的是:「有時間去看看你的師弟藍玉吧!」

6、

游家班在馬家大院第一次遭遇「洋樂隊」。小說里,讓游天鳴頭暈目眩的「砰」,是吉他發出來的。而在電影里,「砰」源於一個定格的炮仗。

小說里對馬家大院里老人對洋樂隊的反應有詳細描寫:

「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把手裡一顆白菜狠狠地摔在地上,最後沉痛地看了看靈堂,我知道他是在為死去的老馬打抱不平呢!」

當然我們後來知道,農村喪事娛樂化的趨勢後來變得不可收拾,甚至出現了脫衣舞。

電影里,游天鳴在馬家大院讓大家接著吹奏,他突然冒出來一句:

「(我們)又不是來舔人雞巴的」,有的觀眾以為他是針對洋樂隊。其實原著小說中,這句話是「又不是來舔死人干雞巴的」。

7、

電影的高潮部分是焦三接替生病的游天鳴,為金庄的竇支書吹奏了一曲《百鳥朝鳳》,直到吐血。

原著小說中完全沒有吹出血的情節。

小說中,師傅怒扔二師兄的行李後,找到了藍玉來頂班。藍玉說:「這是我第一次出活,也是最後一次。」最後是師傅、大師兄、游天鳴、藍玉四個人組成了游家班,參加竇支書葬禮。

小說里,游天鳴也沒有病,他把嗩吶送到嘴裡,「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緊接著有一段心理獨白:「我的行為讓無雙鎮這個古老的職業用一種異常醜陋的形式完結掉了,連在湮沒於時代變化中的最後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經擁有的尊嚴。」

游天鳴最後說:「對不起大家,這個曲子我忘了。」

師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還在笑,師傅卻哭了。

焦三最後拒絕了「焦三爺吹一個」的提議,從游天鳴手裡搶過嗩吶,折斷了。

8、

電影里,焦三病重要賣牛,而在小說里,是父親病得快死了要賣牛,不是師父焦三。

小說中對游天鳴和游本盛的父子關係,著墨更重。

游家班解散,游天鳴混了三四年,父親對他諸事不滿,因為「別人的兒子每年都能給家裡寄回來數目不等的錢」,「母親不罵我,總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嘆氣的聲息像一塊永遠擠不幹水的海綿。」

「父親每天吃完飯就去莊上看人打牌去了,他不參與,只是看。其實父親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許。」

9、

電影里,游家班解散了,無雙鎮就沒嗩吶了。

小說里則這麼描寫:

(父親說)「天鳴,我聽說金庄的嗩吶也吹起來了。」

其實不光金庄,無雙鎮除了水庄其他幾個莊子都有嗩吶了。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城裡下來的樂隊就從無雙鎮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灘上的一團霧,一陣風過,就無影無蹤了。樂隊一消失,嗩吶聲就嘹亮起來了。

10、

電影的結尾是游天鳴在焦三墳頭吹嗩吶,恍惚間焦三的身影出現,轉身離開,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背影。

小說中,焦三沒死,也沒病,他去了省城,去了藍玉開的紙箱廠,在傳達室看大門。

焦三與藍玉的糾纏,遠比電影里展現的更深沉。

小說的結尾,是電影里倒數第二個場景——游天鳴在省城看見一個行乞的老頭,拿出嗩吶,吹出了純正的《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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