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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的代表性辭彙是什麼？ 著名門戶網站近日就此問題向網友徵集答案，截止日期到2月26日。我們看一下目前為止排行前十的答案……」程墨不耐煩地眨了眨眼睛，切掉了電視台的節目，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最新一期的微信推送。

「解放你的雙手——最新混合動力自行機開啟眾籌」

「火星十大旅遊景點詳解」

「看看你今天輻射值超標了沒」

「驚！一百年前，癌症竟然是絕症……」

「一月西二環樓價分布總結，最低120000元起！」

「最新一代iBot9X即將發售！」程墨突然停下了目光。他看到她的臉出現在這份機器人廣告的封面，對他露出溫暖的微笑。他想都沒想就一路進入到了付款界面，從個人賬戶刷出了15元——他一個月的工資。

「程墨先生您好，我是您的iBot9X，請您對我進行初始設置。」

「開始吧。」

「您希望我的性別是？」

「女性。」

「性取向？」

「異性。」

「姓名？」

「陳羽。」

「外貌設定可輸入外部模板，也可以自定義。我們推出了最新的熱門模板，您可以……」

「外貌就用你們那張廣告封面。」

「先生，廣告封面展示的外貌設定是基本款，很少有人使用，您確定使用該模板嗎？」

「確定。」

「您希望我的智能程度是？」

「解釋一下。」

「中等智能——由因特爾RBasic基本計算引擎驅動，可完成指定功能性工作，即當前狀態；

高等智能——由因特爾RUltra高級計算引擎驅動，可在完成指定功能工作的基礎上模仿人類大部分生理及心理行為，推薦使用該模式；

超級模式——由驍龍X1雲引擎驅動，可達到與人類70%的行為相似度，但系統測試尚未完善，請客戶後果自負。為節省模塊成本，該設定只能設置一次。」

「超級模式。」

「設置完畢。初始化中。」

冰冷的鈦合金開始像水花一樣翻滾，漸漸泛出紅潤的光澤。烏黑的秀髮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金屬的毛孔長出，同時原本空洞的雙眼慢慢聚合出了瞳孔。這個奇妙的過程也許持續了幾分鐘，也許持續了幾個小時。終於，最後一片皮膚也變成了正常的顏色。

「我即將開啟超級模式，請主人確保我處於合適的工作環境中。」機器人一字一頓地說道，「請在準備完畢後呼喚我的名字開啟運行。」程墨這才緩過神來，示意機器人走進卧室，又從東風快遞的箱子里拿出贈送的一套衣服，搭在機器人手上。程墨回到客廳，清了清嗓子，說：「陳羽。」

她一襲白裙，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看了看程墨，問道：「拖鞋呢？」程墨似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瞪眼了好幾秒才指了指壁櫥。陳羽打開櫃門，翻出了一雙半舊的粉色兔寶寶拖鞋，往地上一扔。

「你能不能別盯著我看了？都是假的你不知道？剛剛金屬框架的樣子你沒見過？」

「哦，對，對不起。」

「還有，家裡怎麼連雙像樣的拖鞋都沒有？還讓我穿舊的。」

「哦那個，我現在去買。你還需要什麼？列個單子。」

陳羽翻了翻白眼，「你去買，還要我幹什麼？我已經在後台下單了，估計今晚就能到。我看，你對我的功能還是不熟悉。以後呢，你有需要做的事情，除了吃飯上廁所之外，都可以讓我幫忙。」

「哦好。」

「現在沒事的話，我就先去看看書了。智能機器人守則讓我們多適應人類的閱讀方式與閱讀速度。」

「晚上你睡我的床吧，我睡客廳。需要換一下被子什麼的嗎？」

「睡覺？我還不是很熟練……目前可以直接待機嗎？後面我再深度學習一下這個行為應該就可以和你一樣睡覺了。」

「好。我對你有一個要求，上鎖的那個房間，你不許進去。」

「知道了。」

一進入冬天，整座城市就被季節性的霧霾牢牢罩住了。雖然太陽能與氫能混合供暖技術早已平民化，但是幾十年前化石燃料的遺產還遠遠未被人們消化掉。地鐵28號線一如既往地充斥著不新鮮的氣味，在洪水一般的人流面前，再強大的空氣循環系統也變成了玩具。程墨被一個體重約有200斤的大漢緊緊擠在車廂邊上，又想起以前和她一起擠地鐵的日子，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二十分鐘之後，他幾乎是帶著沮喪的神色面對著門禁機器人的虹膜掃描。耳邊一個柔和的女聲響起：「程先生，您今天心情可不太好。」

「是嗎？」

「我想想……根據您的肌肉緊張度和瞳孔大小，我認為您處於一種悲傷的狀態。多吃巧克力會讓心情變好哦~」

「哦。可以讓我進去了嗎？」

「當然當然，十分抱歉。」啪嗒的一聲，門彈開了。程墨的瞳孔突然變成了剛剛的兩倍大。

「啊——啊啊啊啊啊！」

「叫喚什麼，再把保安招來。」陳羽說著把一條半米來長、軟塌塌、濕乎乎的東西放進嘴裡，一節一節吞了下去，只留一個頭在嘴裡，看起來像極了人類的舌頭。

「你這是什麼東西啊？看起來像女鬼一樣！」

「這是我新買的味覺感測器，有了它我就可以給你做飯啦！雲端的食譜想做哪個就做哪個，保質保量！」

「你這幾天買東西都怎麼付的款？」程墨不由得產生了疑問。

「是用你的個人賬戶呀，昨天你睡著的時候我已經把我的後台和你的賬戶綁定了，結清了衣服的錢，又買了一堆感測器。」

「你綁定我的賬戶難道不是需要我的指紋識別嗎？」

「你睡得那麼深，哪知道被我採集了指紋啊？不是我說你，現在誰還在用這一百年前的保密技術？換成DNA識別多好，虧你還是程序員。」

「別問那麼多，你以後不許亂花錢，也不許在我睡覺的時候做別的事情，記住了嗎？」

「哦。」陳羽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走進了廚房，「說吧，晚飯想吃什麼？」

「蛋炒飯就好。」

「得嘞，其一好兒吧您吶！」

「是『請好兒吧』，你這語言引擎裡面還有方言的？」

「沒有吧……這是我今天看電視學來的。」程墨沒再說話，走向酒櫃，拿出了最後一瓶紅酒。

當陳羽把一大碗黃澄澄的蛋炒飯擺在程墨面前時，紅酒已經少了大半瓶。

「嘗嘗吧~」陳羽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程墨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你把食譜給我看看。」

陳羽眼珠一轉，投射出一份虛擬影像。

「好吃到哭的蛋炒飯，俘獲ta的心！

點贊數 100000+

原料：雞蛋 2個 米飯 300g 蔥花

首先，把雞蛋打到碗里，攪散……」

「你是按照這食譜做的？」

「是呀，那些「少許」和「適量」我還特意動用了大數據，採用了廚師用量的平均值，保證鹹淡正好~」

「你用的是什麼油？」

「有機大豆油呀，大豆屬於植物，學名Glycine max (Linn.) Merr.，一年生草本……」

「你放雞蛋和米飯之前，把油燒開了嗎？」

「沒有啊，食譜里沒有這一步啊！」

「你自己嘗嘗。」

陳羽抓起筷子夾了一大口放進嘴裡，又吐了出來。

「怎麼會這樣？」

「豆油和別的植物油不一樣，有生熟之分。生豆油做出來的菜都會有一股豆子的味道，沒法吃的。」

「可是，食譜里沒提到這一點啊！」 她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臉都紅了。

「那只是一份蛋炒飯的食譜，這是常識，裡面當然沒有了。」

「你說我沒常識？」陳羽瞪著他。

「我不是說你沒常識，我是說你該學習一下廚師機器人的基本教程了。」程墨的聲音也急促起來。

「哦。那你等著，我先花十分鐘下載好資料，然後給你再做一碗。」陳羽起身走向路由器旁邊，好像站得更近一些就能獲得更快的網速一樣。

「不用了，這碗我挺喜歡吃的。」程墨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兒。上次他吃完一大碗生豆油蛋炒飯，彷彿還是昨天的事。

陳羽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進入了待機狀態。

突然，姑娘的細語吹向了程墨的耳畔：「你想不想嘗嘗，味覺感測器的味道？」

「啊？」程墨一扭臉，驚恐地發現陳羽的舌頭吐出半米多長，活像一個被絞死的女鬼。「你能不能別總嚇唬人！」

「自從嘗了那口炒飯之後，我的處理器里生豆油的味道就揮之不去了，我沒辦法只能暴力拆掉這個硬體了……果然便宜沒好貨。」陳羽撇了撇嘴唇，裝出一臉的無辜。

「那以後就不要用了。我也不用你給我做飯。」程墨三兩口吃完最後一點炒飯，站起身去刷碗。

「那怎麼行？我好歹也是個高級智能機器人，難道連做飯這點子小事都做不好？」陳羽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主人你聽著，明天你下班回到家裡，迎接你的將是一桌豐盛美味的飯菜，到時候你要是不被好吃到流淚我就不姓陳！」

「你本來也不姓陳。」

程墨默默洗完了碗，又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現在大腦一片混亂，甚至有點想吐。他開始詰問自己，當初買這個機器人的動機是什麼。沒錯，他只是一時衝動，因為他看到這個機器人的臉和他心愛的前女友陳羽的臉簡直是一模一樣。他太想念那張臉了，以至於一旦看到就會不假思索地付諸行動。

但是，理智地想想，這種行為難道不是給自己已經飽含傷痛的心雪上加霜嗎？每天看著一個和她一樣的人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只會讓他更多地沉浸在折磨他的回憶里。曾經的歡樂因為失去而變成沾滿了痛苦的利刃，過往的辛酸則因為分離而化身寄寓了恩賜的解脫。

「陳小姐，今天就到這裡，明天早上八點，我們繼續。」

「好，辛苦您了呂總。」模特陳羽機械地對自己的客戶微笑著，大腦卻早已飛到了自己溫暖舒適的床上。她穿過兩個碩大的聚光燈，三步並兩步走回自己的更衣室，重重地帶上門。再出來時，一雙精緻的銀藍色魚嘴高跟鞋變成了半舊的白色球鞋，一身高定也變成了灰色連帽衫和冰藍牛仔褲。烏黑的披肩長發和白的發亮的大口罩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送你回家吧？」石聰一臉倦容，本來英俊的一雙眼睛因為重重的黑眼圈而顯得有點詭異。「明早我七點半去你家樓下等你？」

「嗯，」陳羽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跟著她的上司走向了停機坪。

「不過得先去接一趟你嫂子，」石聰歉意地笑笑，「她也剛下班。」

「沒關係。」

「程墨，來追我啊！」陳羽開心地笑著，看著她的男朋友在後面顫顫巍巍地在冰上前行著。冬天的後海永遠是情侶約會的好地方。「追不上我的話，晚上我就不給你做飯了哦！」陳羽把身體微微前傾，冰刀划過湖面發出悅耳的聲音。

「寶貝小心！」程墨突然大呼一聲，陳羽這才注意到自己只顧著看後面的男朋友，沒看到前面有個女人也以不慢的速度向自己滑來——陳羽一個倒栽蔥摔在了冰面上。可這冰為什麼摸起來是熱的——

「小陳，累壞了吧？喝杯熱的。」一雙褐色的、充滿善意的眼睛替代了程墨焦急的臉龐。

「謝謝，謝謝嫂子……」陳羽發現自己的手裡多了一杯熱飲。

「沒事，回去趕緊睡吧。」

「那……石主任再見，嫂子再見。」

陳羽關上公寓的門，一滴滾燙的眼淚落進了純白的牛奶裡面。

讓模特陳羽感到慶幸的是，第二天的工作剛到下午三點就結束了——呂總家十四歲的小兒子在火星上打獵的時候誤殺了保護動物，被公安部地外活動管理局拘留了。呂總得知此訊後立刻沒了心思，草草收工去趕最近的一班航空飛機了。陳羽雖然覺得自己應該為小呂擔憂一下，但還是難掩內心的喜悅——她終於可以好好歇上兩天了。

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她們用逛商場挑衣服這種明明累身又累心的活動作為放鬆的方式。也正因如此，儘管人們已經可以在家裡通過商家無線VR客戶端足不出戶地採購時裝，大型實體商場還依然門庭紅火。畢竟對於有的人來說，逛的過程遠比買的本質要重要得多。因此，我們這位職業模特一出片場就扎進了附近最大的頂奢商場——卡爾頓購物中心。

「好廚子的第一課——採買食材永遠不要相信他人的眼睛！

你還在相信低智能的售貨機器人為你分揀的食材嗎？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好的廚子——無論是機器人還是人類，都應該堅持做到親自去市場採買食材。我們從蔬菜、肉類、水產、山珍四個方面來說……」

在滿大街的機器人裡面，陳羽算是最像人類的那一批。她沒有裸露的金屬皮膚，動作也相當自然平滑，就連偶爾發獃的樣子也和人類一樣——其實她是降低了自己的運算速度以節省電能。眼下她正以飛快的速度把面前堆成山的甘藍翻了個底朝天，她要找出相對最完美的那一個。

「哎，你，注意點兒！」一位穿著超市工作服的中年人見狀三兩步趕過來，不耐煩地說，「你這麼翻，別人還怎麼買？」

「我尋找我要的菜，和別人有什麼關係？」陳羽連頭都沒抬，繼續檢查著手裡的一個個甘藍。

「你這人有毛病嗎？怎麼像個機器人似的？」

「您還真說對了，我就是個機器人。」姑娘好像終於找到了滿意的對象，扔進購物車裡面。

「我們這是高檔超市，不允許機器人購物。沒看見門口通知嗎？趕緊出去！」超市員工更加煩躁，下了逐客令。

陳羽看了一眼視覺記憶，發現剛剛門口確實有貼出謝絕機器人購物的通知，只是自己疏忽了。她自知理虧，也不再說話，便一邊往商場外面走，一邊把視覺轉入網頁瀏覽器，篩查附近允許機器人購物的超市。

「哎喲！」她感覺自己撞到了人，趕緊把視覺切回前置攝像頭，發現一個女人在憤怒地看著她，手裡的咖啡灑了一地。她連忙賠笑道歉，沒想到對面的女人好像想起了什麼，倒先笑了。

「你是機器人吧？而且還是iBot9X，華興公司的最新款？」

「是呀。你也是機器人嗎？」陳羽突然覺得對面的女人特別眼熟。

「我不是機器人，」女人笑得更開心了，「不過我可參與了你們這款機器人的製造過程哦。」

「你是華興公司的員工？」

「也不是……」女人看了看錶，「我要走啦，很高興『撞』見你！」

「剛剛真是對不起，再見啦。」

經過三個小時的努力，陳羽終於鼓搗出了一桌讓程墨評價為「還不錯」的晚餐。收拾好碗筷之後，她收到了伺服器的通知，有重要補丁需要更新。

更新下載中……

下載完畢。

「請問有需要反饋的狀況嗎？」腦內一個冰冷的女聲問道。

「有。建議開放網頁瀏覽器與視覺感測器並行運行模式，以提高工作效率。」陳羽想著。

「請提供實例說明。」

陳羽調出下午撞到人的視覺記憶，截取視頻上傳的同時自己又看了一遍。

她發現，那個被撞到的女人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更新內容：

0.哭泣的小孩，受傷的小狗。如果你因為看到他們而產生了主動的情緒波動，請上報伺服器，以便公司集中處理，統一銷毀。

1.臉部識別資料庫新增以下文件：……

「姐，你能不能讓讓步啊？」陳徵愁眉苦臉地擺弄著自己碗里的西蘭花，「哪怕就是裝裝樣子呢？你再對這件事視而不見，我可就要被咱媽嘮叨瘋了！」

「你告訴媽，我結不結婚，什麼時候結婚，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她沒必要操心。」陳羽給自己又夾了一個蝦仁，陰鬱地說。

「這話你怎麼不自己說？」

「又不是沒說過，有用嗎？總之你以後不要再給我介紹這些莫名其妙的男生來相親了！要不然我再也不給你做飯吃，餓死你！」

「那我買一個做飯機器人每天給我做飯，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怕沒飯吃？」

陳羽懶得搭理他，匆匆幾口吃完了自己那份蛋炒飯，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只剩下弟弟兀自垂頭喪氣。

自從她和程墨分手，陳羽的母親就多次催她再找一個男朋友，抓緊談婚論嫁。雖然人類的平均壽命已經到了126歲，但年過30的女人依然面臨著幾乎沒人要的窘境。已經過完28歲生日的陳羽無疑已經踩在了「老姑娘」的邊界線上。

陳羽的卧室有一面牆是透明的——用隔熱的無縫玻璃製成。她最喜歡坐在窗下的大理石地面上，倚著窗子看風景。其實風景也沒什麼好看，她只是習慣性地把雙眼聚焦向遠方的霧霾，內心卻閃爍著苦澀的回憶。

她和程墨的初識特別有戲劇性。當時她剛從電影學院畢業，每天檔期很滿，疲於奔命地扮演著丫鬟丙、食客丁、死屍B、路人46這類的角色。有一天深夜三點多，她身為一個火場焦屍的戲份終於殺青，拿到了群演的工資四分錢。走出片場，餓得發顫的她狼狽地跑向最近的一家24小時便利店，給自己拿了一個盒飯和兩塊炸雞。剛剛那條戲導演從昨晚六點就開始拍，一直拍到現在——每條戲只有短短的五十秒，但她卻需要不停地掙扎，痛苦地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九個小時下來體力消耗不亞於跑完三場馬拉松。

正在狼吞虎咽時，一隻修長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姑娘，這是你的手機嗎？」

此時的陳羽真希望地上有個洞供自己藏進去。她面前放著成年男人份量的食物，雙手和嘴邊因為吃了炸雞沾滿了油，腦門上還有一絲沒擦乾淨的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