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城市》:小人小家小島

《My Life Will…》的目光是從燈紅酒綠的酒館俱樂部里投來的,《親愛的…我還不知道》的目光是從寂靜的海邊投來的;而《城市》則將這兩種目光加以統一整合,並加上了一點大膽,從而拓寬了張懸既有的藝術視角。從具體內容上說,這裡的「城市」並非建築規劃意義上的名詞,而是植根於張懸個人心中的,承載著那小小的人、小小的家與小小的島的名詞。

專輯:《城市》

藝術家:張懸

發表日期:2009年5月22日

在《城市》發表之前,張懸的音樂形象一直有著濃重的個人化色彩:首張專輯《My Life Will…》和第二張專輯《親愛的…我還不知道》,標題都以「我」為中心,內容也基本如此。雖然仔細聽來,那時張懸的創作已有不少逸出所謂城市民謠、「小清新」風格軌道的元素,但她最為人熟知的形象依然是偏個人、偏清新的,這一點從迄今為止《寶貝》依然是她最知名的歌曲(之一)可以看出來。

不過,《城市》並非一件完全革命性的作品;「承前啟後」這個詞更適合它。前兩首曲目《關於我愛你》和《Beautiful Woman》,都是在很大程度上承接了張懸以往風格的歌曲。《關於我愛你》第二段主歌的前半部分中只由鼓和貝斯的鬆散演奏襯托張懸的人聲的編排,與上一張專輯《親愛的…我還不知道》的最後一首曲目《並不》里貫穿全曲的木吉他、貝斯相交織的編排是一脈相承的。巧用低音樂器,往往能靈活不生硬地調整變換歌曲的節奏氛圍。

在《城市》里,張懸還嘗試過其他純粹依靠聲音完成的製作和創作。比如第六首曲目《就在》的outro部分里,人聲和吉他分左右聲道獨立呈現的製作,更加重了這首歌曲原有的戲謔、俏皮氣息。而在第九首曲目《Love, New Year.》里,第一段主歌后,鋼琴和吉他加大力度,造勢將歌曲引向了口白段。張懸念誦的過程中,樂器再次被置於人聲之下,但它們並沒有就此歸於平靜,而是在潛藏之下變化著:吉他的失真加重,鼓點聲音逐漸明晰,鋼琴的柱式和弦演奏強度也逐漸加大——突然,所有樂器的聲音收束,廣闊的聲場里,只剩徐徐的鋼琴聲,伴著張懸悠揚的人聲劃破突然而來的寂靜:「Happy——New Year——」。從歌曲第1分20秒開始的這一部分,似是模仿著跨年夜的場景:口白部分是新年賀詞,樂聲收束、張懸的人聲劃破寂靜,則像是新年的第一發煙火躥上天際、劃破夜空的漆黑。由張懸的呼喊吟唱引領的歌曲後段,有一絲Led Zeppelin的When the Levees Breaks那種聲音四周遊盪、空間感極其宏大的神韻;用來比擬煙火綻放後廣場上的普天同慶,也是非常合適的。

《Selling》與《南國的孩子》的第三、第四首back-to-back順序安排是頗為耐人尋味的。《Selling》是一首偏音樂導向而非文本導向的歌曲,整首歌曲的推進基本依賴於架子鼓與電吉他的節奏變換。歌詞文本以有力的短句為主,直指現代社會被消費主義所挾持、一切行動與事物都被清楚明晰地標上價格的弊病。相比之下,《南國的孩子》則是另一種風格,更貼近於張懸以往慣用的文本導向式創作風格:歌詞句子長短交錯、表意豐富,旋律相對零散獨立,配器較為單一。《南國的孩子》的描繪焦點,集中於生活在台南山區的原住民。在過去的十年里,原住民問題不止一次地成為台灣流行音樂的焦點:張震岳那張獲得了金曲獎最佳國語專輯的唱片《我是海雅谷慕》,標題中的「海雅谷慕」就是張震岳的阿美族姓名;張惠妹的兩張《阿密特》,「阿密特」則是她的卑南族名字。因此,《南國的孩子》真正特別的地方不在於以原住民為創作主題,而在於其視角依然沒有脫離「城市」的概念:作為城市孩子的張懸對原住民孩子的凝視。張震岳歌唱的是原住民的淳樸、原住民傳統生活的趣味,因為這些都是作為原住民孩子的他所親身經歷過的。而張懸對原住民孩子的凝視,更多的是一種霧裡看花的不真切與含混。「唯一的家鄉,是我從不能朝仰的遠方」、「手心刻畫上帝的仁慈,與未知相似」,都是這種熱忱有之、疑惑亦有之的複雜感情表達。當然,張懸的情感傾向依然是明確的:她艷羨原住民孩子身上那種野性而自由的氣息,那種「陽光也不願阻止」的「不能縛的性子」。前一首曲目《Selling》,清楚明晰、斬釘截鐵,然而這種清楚明晰指的是行為與事物都被清晰「標價」的社會現象;緊接著的曲目《南國的孩子》,含混模糊、難以捉摸,裹著的卻是一顆嚮往自由的滾燙熾熱的心。其含義、其褒貶,在強烈的對比之中顯得格外鮮明。

除《南國的孩子》外,《城市》里還有兩首與「島嶼」意象緊密聯繫的歌曲,分別是第五首曲目《島嶼雲煙》和第七首曲目《Stay-牡蠣之歌》。對於台灣歌手而言,「島嶼」這一意象,哪怕不確指、明指寶島台灣,在他們的身份認知中,也是一個與台灣很難脫開干係的詞語。這兩首曲目,恰是張懸在彼時最大膽、與過去風格最迥異的嘗試之二;如今回頭再看,它們也恰是《神的遊戲》那種的凝重風格的先聲:中慢板的節奏,電吉他和架子鼓佔據最顯要的位置,旋律性並不突出,結構相對靈活鬆散,非常適合自由的詩化表達。從聽感的角度來說,雖然第六首曲目《就在》本身並不是非常出色的歌曲,但其輕快的節奏很好地調劑了《島嶼雲煙》和《牡蠣之歌》帶來的厚重感,使得專輯的中段深沉又不至於難以消化。從內容來說,乍看之下,兩首歌曲講的是兩種故事:《島嶼雲煙》宏大,以牡蠣為切入口的《牡蠣之歌》細小。但深究而言,它們反映的是同一種精神。張懸說,《島嶼雲煙》是她寫給時代的歌。「雲是白色的菌種」,張懸開篇將雲比作菌種。「你生生死死的陽光下的陰柔」,這一句對菌種習性的描述恰如其分,它們很脆弱,只能在陽光陰柔的陰暗潮濕處生長。所以,「而雲煙已過,島嶼依舊」,的確是滄海桑田的慨嘆,雲也好,菌種也好,都會消亡的。「萬萬千千的斟酌時的敗壞」、「壞仔細展開」,萬千菌種主動地斟酌,卻不成功,惡果倒是仔仔細細地來了。到此處,張懸所說的雲或者菌種究竟指代何物,已經很清楚了。雖然從細處看,這是一種相當悲觀的敘事;但從大處看,萬萬千千的菌種「在你城外的島嶼滿布」,誰又能說菌種的生生死死對島嶼的形態毫無影響呢?相較之下,《牡蠣之歌》的敘事要更硬氣、更直白,「你若侵略,我就等待飛鳥與魚的艷陽天」,反正牡蠣有著堅硬的殼,而且「我安於咸」。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句「Stay」,表露出一種堅守、一種堅持。

專輯的同名曲、第八首曲目《城市》可能是張懸最出色的創作之一。相較於《島嶼雲煙》和《牡蠣之歌》,同名曲《城市》比較四平八穩,不那麼先鋒;但這種相對四平八穩的流行搖滾曲風,正與張懸的個性表達相得益彰,帶來了很高的「詞曲咬合度」,是一首旋律流暢、可聽性很高的單曲。「人們火熱,宗教理想娛樂;而我愛你,你可能記得。」第一段副歌中的這兩句歌詞,前句凝練地概括出城市的宏觀景象,後句講的則是「我」與「你」之間的關係。兩句之視角反差甚大,但「可能」二字又為這種親密關係蒙上了一層蒸汽朋克色彩,帶有宏大與渺小交錯交織的不真實、不穩定感。這樣一來,錶轉折意的「而」字之功用順利地被最大化,前句見功夫,後句見功效。不妨說,這一整句話透出了汽車在城市街道上橫衝直撞的急剎車大拐彎般的質感。歌曲中當然也還有其他值得注意的歌詞,像第二段主歌中「人與蟬蟬與狗狗與深夜衝撞高處街燈的蛾」的頂針句,同樣很見功夫,此處不一一細表。

「安靜的巷口沉默,沉默並溫柔。」最後一首曲目《巷口》里的最後一句歌詞,折射出張懸的城市觀念:迷茫恍惚中,直覺上她更看重城市的主觀屬性。也即,在城市中人是本位的,更準確地說,作為獨立個體的人是本位的。表面上看,巷口也有它的喜怒哀樂,也有它的沉默與溫柔;而說到底,那是因為城市及其一切都是人化的,都是人賦予其靈魂。對於《城市》這張專輯來說,這是一個相當水到渠成的收束。而事後諸葛亮地說,再觀她在《城市》後發表的專輯《神的遊戲》,其實也不難理解她在《神的遊戲》中持有的批判立場。「城市」,是植根於張懸個人心中的,那小小的人、小小的家與小小的島的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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