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和想像
電影《狙擊電話亭》,講了一個在中國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一名普通推銷員在鬧市中心接到電話,來自手拿狙擊槍、熟悉他一切社會關係的綁匪。
綁匪威脅他:不準妄動,否則就要將之當場射殺。
推銷員被固定在「電話亭」這個場景里,對著聽筒,被逼著懺悔和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
說它不可能發生在中國,是因為電話亭從來不曾有機會遍布中國的鬧市。
我小的時候,大概2000年左右,插卡電話亭開始開始在縣鄉里大規模鋪開。30塊錢一張IC卡,在電話亭輸入卡號,就能計時通話。
當然,報警是不收費的。
那會兒電話亭子鋪展的太快了,盈利方式又太過簡單粗暴,以至於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注意到了這種賺錢的方式。
它像是個升級版本的高速公路收費站。
只要有人流,修一亭子佇在那兒,壓根不要人看管,鈔票自動源源不斷地送進電話公司。甚至就連IC卡,也具有了某種貨幣的職能。電話亭不像收費站那樣需要關口,它可以設在任何地方。
只要有人,有需求,設備跟上去了,它就自成關口。
那會兒有個詞,叫「信息高速公路」。體現了人們對網路的一種理解。
由當時的邏輯展開,這種「信息高速公路」,似乎應該像任何高速一樣,具備三個特徵:
- 把路修好;
- 有車通行;
- 設關收錢;
前兩步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第三步。沒有人覺得它不合理。電話亭也正是以這種邏輯展開的。
仔細觀察。電話亭其實很像古代的驛站。
有關驛站的想像常常是這樣的:信使手拿重要文件,騎馬飛奔,在每個驛站組成的節點之間飛速傳遞,直到抵達擁有四海萬方的東方帝王手中。
唐代詩人杜牧的詠史名作《過華清宮》,生動描述了這種景象:
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華清宮是唐代皇家冬天游幸的別宮。杜牧想像了一個場景,玄宗和楊妃在這遊玩度假,一騎紅塵把楊妃最愛吃的荔枝送了過來,向後者形象解釋了什麼叫做TMD驚喜。
按說這是一次物流作業。但是太快了,看起來更像是通訊行當。
「山頂千門次第開」,展現了只有東方帝國才可能出現的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盛景。
杜牧筆下的玄宗,顯然比周幽王有想像力,而且惠而不費。烽火戲諸侯那種,聽個響就完,啥也不落——實在說連響也沒有。玄宗這個就不一樣了,大口大口吃荔枝啊,還不是美滋滋。所以楊玉環的妃子笑可能是笑唐明皇的羅曼蒂克。而褒姒的笑,大約相當於「你是個傻兒喲」。
再說這裡頭還有個操作問題。如何確保工作人員同一時間次第點燃烽火併被褒姒看到?一個很有技術密度的活計。讓我搞的話,恐怕得有電話或者微信聯絡工作人員,當時又不具備這種條件。搞出來也沒啥效果,頂多算是張藝謀搞奧運開幕式的那個層次,等於說給洋人或者鄉下人搞文化輸出。
從烽火台到驛站到高速收費口再到電話亭,中間貫穿了千年。人們對通訊場景的想像也在這千年里固化了。
就好像說,這個事兒就該這麼做。投入成本搞基礎建設,完了就應該等著人們通過電話亭子滋滋滋送錢。
可惜劇情再往下發展,娘的邏輯迭代了。
行動電話突然撞了出來,每個使用者變成人形自走電話亭。電話公司斥重金搞的電話亭子,像烽火戲諸侯一樣傻了。
在這個進化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時間如何塑造場景。而人對場景的想像反而後滯於時間。
實際上,千年之後唐明皇的羅曼蒂克在今天的想像場景中也被消解了:無人知是荔枝來?握草,順豐啊!
人家有灰機,就問你怕不怕!
很難想像在有順豐的場景下,玄宗還能用這種方式搏楊妃一笑。幸好華清宮是在陝西,要是在江浙滬,直接包郵,就更沒什麼驚喜可言了。人楊妃自己動動小指頭,在線下單就能搞定。又何苦活在帝王家,臨了不免馬嵬賜死呢?
由於行動電話來的太快,電話亭子還沒排上用場,圍繞電話亭子衍生的文化自然更是無從展開了。沒有這樣的場景,無從發生這樣的事件,藝術作品在這個視域里也就喪失了生髮的合理性。
以至於,本來是個懸念叢生的電影,我觀看時腦子裡轉的並不是主人公的安危或者他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也不是導演藉助綁匪所傳達的對當代生活方式的意見,而是類似於這種碎碎念:霧草,這麼繁華的地方咋還有個電話亭子,為啥不拆遷了多礙事啊!霧草,人洋人就是有人權,最牛釘子戶啊!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這句話很大程度上已經破產了。關於場景的想像,在召喚更先鋒的思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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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發公眾號:凱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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