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及弟子:一個更比一個「瘋」
章太炎是民國大師中我「最」喜歡的一位,直接原因是他國學泰斗的才能,間接原因是他的魏晉之「瘋」,連帶著他的弟子,一個個學問精深,性情或狂或傲,留下許多令人拊掌的趣事。
假如說明朝多數文官是以罵皇帝的行為來搏出位,依託其掌握輿論的便利,在青史留個「死諫」的好名聲,民國這些大學問家,更多的則是真性情的表露——就像劉文典,指著蔣介石罵「新軍閥」,卻從不掩飾他對胡適及陳寅恪兩位同事「貨真價實的學術高峰」的佩服。
章太炎:「諸君鼠竊狗跳,斯君痛哭。」
流亡日本的章太炎看到日本人鄙視中國人,很是憤慨,然因密謀革命不能不儘力忍耐,氣無處可泄,有時只好用詼諧幽默的辦法出這口惡氣。
一天,日本警察到其寓所調查戶口,要他填一份表格。章太炎寫的是:
職業:聖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這是因為人家都稱他為「聖人」,而私生子則以日本為最多,借故諷刺,日本警察對此哭笑不得。
民國伊始,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倒行逆施令章太炎忍無可忍,章毅然決定深入虎穴,上演了一出大鬧總統府之好戲。
他身著油烘烘的破棉襖,手持摺扇,故意將袁世凱頒發的二等勳章綴於扇柄,大搖大擺地來到總統府,打算與袁好好理論一番,門衛阻止。
此時,次長向瑞琨卻接到通知要進府面見袁世凱,章太炎怒不可遏,從清晨至傍晚,將總統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悉數痛罵一通,並掄起手杖將府內器物砸了個稀里嘩啦。
袁世凱躲在內室,目睹章太炎「胡鬧」,雖怒卻不敢言,只得任其發泄,最後藉機將章軟禁在龍泉寺。
在被軟禁的日子裡,章太炎設下六條規矩: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二,在外面見到我,必須垂手而立;三,稱我為「大人」,自稱「奴僕」;四,來客統統稱「老爺」;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徑行攔阻;六,每逢朔望,必須向我行一跪三叩大禮。
僕役們不敢不從,幾個特務卻不依,章太炎大怒:「袁世凱欲做皇帝,也有跪叩之禮,爾等敢不遵,待我面呈袁皇帝,必重重責罰爾等!」這些人只得服從。
章太炎是以此諷刺當時的北京,仍是帝制餘孽盤踞的地方。
1925年,孫中山病逝,靈柩運到南京。在中山陵舉行奉安大典時,專程到南京弔唁的章太炎想起沿途所見所聞,深感許多革命黨人腐化變質,心中很是氣憤。
席間,有人附庸風雅,請他題字留念,章作了一副對聯:
諸君鼠竊狗跳,斯君痛哭;
此地龍盤虎踞,古之虛言。
眾人面面相覷,但礙於章太炎革命元老身份,不能發作,只能任憑章數落。
章門弟子黃侃:「好你們一群王八蛋!」
黃侃放浪形骸,脾氣古怪,常罵人,還貪吃。
有一次他聽說同盟會會員聚會,有不少好吃的,因他罵過其中一些人而沒叫他,怎奈肚中饞蟲作怪,於是不請自來。
那些人見到他,嚇了一跳,隨後裝作熱情相邀,黃二話不說,脫鞋坐下,凈挑好的吃。
吃完之後一邊提鞋,一邊回頭沖他們說:「好你們一群王八蛋!」說完,趕緊跑了。
黃侃受聘於南京中央大學時,與校方有「三不來」之約,即:下雨不來、降雪不來、颳風不來,人稱「三不來教授」。
因此,學生每逢雨雪天氣就以今日天氣不好,不知黃侃到不到校上課作為談笑之資。有學生還戲言:「今天天氣黃不到」。
黃平時只管講課,不給學生布置作業,臨到期末考試,他又不肯看考試卷子,也不打分數。
教務處催他,被逼急了,黃侃就給教務處寫了一張紙條:每人八十分。教務處無可奈何就不再提起這事了。
狂徒表象的背後隱藏著一位學養深厚的醇儒,除去怪行,黃侃對待學問是極認真的。
有一次黃與陸宗達閑聊,他問陸:一個人什麼時候最高興?陸不知老師何意,亂猜一通,黃侃最後笑著說:是一本書圈點到最後一卷還剩末一篇兒的時候最高興。
章門弟子劉文典:「我豈是說關就關,說放就放的!」
1928年11月29日,剛把黨政軍大權一併握在手中的蔣介石,風光無限地到安徽省府安慶視察工作。
沒多久就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擺在眼前:安徽大學有學生跑到隔壁安徽省立第一中學鬧事,事情鬧得很大,蔣介石立即要求召見代行校長職權的安徽大學文學院主任劉文典問話,並責令儘快懲處肇事學生。
沒想到劉文典根本不吃這一套!
他想:「我劉文典並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能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師出名門,早年參加同盟會,曾任孫中山的秘書,聲討過袁世凱,革命建功,學術有成,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來到蔣的跟前,劉連「主席」都不願喊,反而神情不屑地回答:「此事內容複雜,尚有黑幕,在事情尚未調查清楚之前,我不能嚴懲肇事學生。」
蔣介石勃然大怒:「你這『新學閥』橫行,不對你撤職查辦,對不起總理在天之靈!」
看見蔣扯起孫中山的大旗來壓自己:劉文典也被激怒了,他嗖地站起身來,從容應答:「提起總理,我和他在東京鬧革命時,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青年學生雖說風華正茂,但不等於理性成熟,些微細事,不要用小題目做大文章。如果說我是『新學閥』的話,那你就一定是『新軍閥』!」
蔣介石哪聽過這麼刺耳的聲音,盛怒之下猛地站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指著劉的鼻子大吼:「瘋子!瘋子!給我押下去!」
好在眾多人求情,加上蔣介石只是想讓劉吃點苦頭,很快便下令放人。
12月5日,劉文典恢復自由身。
據說,當來人打開後樂軒的閣樓門,懇請劉文典下樓回家時,劉死活不肯出來,還大聲嚷道:「我劉文典豈是說關就關,說放就放的!要想請我出去,請先還我清白!」來人好言相勸,才讓風波了結。
在西南聯大的課堂上,講授莊子研究課程的劉文典喜歡這樣開場:「《莊子》我是不太懂的!」,台下學生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這個其貌不揚的教授還挺謙虛啊,然而沒料到,他下一句就是:「那也沒有人懂!」
很多人在不同的場合聽到劉的另一番「瘋人瘋語」:「全世界真正懂《莊子》的人,總共兩個半,一個就是莊子自己,中國的《莊子》學研究者加上外國所有的漢學家,唔,或許可以算半個。」不言而明,另一個真正懂得的人,就是他老先生自己!
章門弟子錢玄同:「人到四十歲都該死,不死也應槍斃。」
被大師兄黃侃戲稱「錢二瘋子」「錢瘋」的錢玄同,激越一時,但後回歸書齋,未能如魯迅那樣成為革命鬥士。
赴日留學時,錢玄同成為章氏門生的一員,每當太炎先生講學完畢,開始與眾弟子閑談的時候,年少氣盛的錢玄同就打開他好似連珠炮一樣的「話匣子」,而且指手畫腳,彷彿是在坐席上亂爬,所以魯迅和許壽裳便給他起了「爬來爬去」的雅號。
錢玄同曾認為中年以上的人趨於固執和專制,因此憤言:「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胡適聽了,就開玩笑說:「好!等你到了四十歲,我就送你一首詩,叫做手槍。」
果不其然,胡適後來真作了一首《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讓人笑不可仰:
該死的錢玄同,怎會至今未死!
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
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二十。
可惜我不在場,不能來監斬你!
今年忽然來信,要做「成仁紀念」。
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榜》。
回家挖下一坑,好好睡在裡面。
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
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
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
年年九月二十,處處念經拜懺,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
錢玄同教學深受學生歡迎,在學生給各位教授的排名中,依次是胡適第一、錢玄同第二、錢穆第三。
但是錢玄同也和黃侃一樣,不批考卷——每次期末考試把試捲髮下去之後,錢玄同便從皮包里拿出一疊文稿,一邊看一邊寫,永遠不抬頭,收齊考完的試卷,他也不打分,直接交給教務處。
北師大教務處更是特地為他刻了一個木戳,上寫「及格」二字,只要卷上有字者,便可蓋上木戳,計入學分冊。
狂也、傲也,瘋癲也!然而,這「古怪」言行的背後,是富貴不能屈,是貧賤不能移,是引領人們走向光明的大家風骨!
這從大眾最為熟悉的章門弟子——魯迅的身上,可見一斑。
而關於「瘋癲」,章太炎在日本面向2000多人演講時的這一段解讀,足見真章:
「……獨有兄弟我卻承認我是瘋癲……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現面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不能成就什麼氣候……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並不是粗豪魯莽,亂打亂跳,而是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里。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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