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一個睡在地球軌道上的人，需要分幾步？

過年期間最重要的運動是什麼？睡覺自然是其中之一。在未來局「最靠譜」簽約作家七格筆下，睡眠還有了新的重要作用。

這是一個與大多數科幻作品不同的視角：人類實現了永生，伴隨而來的人口暴漲只能依靠「睡美人」計劃來解決。曾經作為地面交通樞紐的北京西站，成了清醒與長眠的轉運站，人類命運、大型工程，都被緊緊壓在平凡的生活里。在這裡，人類永遠是凡人。

【 你 是 我 胸 口 永 遠 的 痛 】

作者 | 七格

七格，中國科幻作家，未來局簽約作者，竺燦文化編劇。本科畢業於華東理工大學生物化學工程系，2008年獲美國馬里蘭藝術學院數字藝術碩士學位。作品涵蓋哲學、科幻和文學批評等多個領域，代表作包括重寫哲學讀物《哲學乘桴記》，文化研究著作《神聖書寫帝國》，以及幻想小說《蘋果核里的桃先生》《德國精神》。現專業從事科幻和動畫劇本創作，業餘時間折騰科幻小說和數字繪畫。

永生技術不小心泄密的一百年後，地球人口終於超過了四百億。

2118年的除夕之夜，是雙雙告別王二的時辰了。站台上，所有人都哭成一片，只有雙雙不聲不響，她默默把手伸進還開著的移動密封艙門，掖了掖蓋在丈夫身上的太空毯，不讓他肩膀著涼。

一百年前，也就是2018年，王二剛過完他五十歲生日沒幾天，就接到居委會通知，讓他們老兩口去照永生光。王二早聽坊間有傳聞，說永生技術放開了，本來只有最有權勢的人才能秘密享用的，不知怎麼的，忽然老百姓就都能用了。一傳十十傳百，不信的人也都開始半信半疑，都等著哪天自己也照上一照，那些就在這節骨眼上快死的人，都死活不肯死，實在撐不過去的，多數也是氣死，這也應了那句古話：氣得活都不想活了。

王二清楚記得，那晚居委會主任劉大姐拿著一隻稀奇古怪的手電筒，打開後也沒光，就這樣貼著自己腦門照了幾下，再貼著他老婆照上一會兒，說完事了，你們可就真從此長生不老了。王二還是有點不太信，所以他就問這怎麼證明？王二是個教數學的，平時愛開玩笑，還吃素，沒事就搞數學證明，據他說他至今為止最成功的數學證明，就是證明自己找了個上同調老婆。所謂上同調老婆，就是把閉老婆模掉恰當老婆，這樣的老婆永遠摸不到邊，於是就會留給男人無限遐想，如那永無盡頭的磁單極子，或者蟲洞。但劉大姐對數學沒興趣，也不愛開玩笑，更主要原因在於她不是吃素的，所以她迅速打斷王二的話，理直氣壯指著屋子裡一堆人，說咱都照過了，都長生不老了，互相都盯著，要是一百年後發現誰都沒死，不就證明完了嗎？王二先一愣，旋即連連點頭，讚不絕口。

王二的妻子也是個知識分子，但不像王二活得那麼明白，她看不下去，雖然整天也是忙著升級人工智慧，但還是回家抽空查了下資料，查下來才明白，原來這種被民間叫做手電筒的端粒酶發射器，其實就是通過微分子注射，把經過改造的一種端粒酶，透過皮膚打進人體，將部分種類體細胞上的端粒加以保護的技術。端粒一旦被保護，就再也不會被挫短，於是細胞就可以一直分裂下去，而不會因為挫光了沒法繼續分裂，就只能衰老等死。不過，保護起來的體細胞依舊保持原來的良好性質，比如互相接觸到後就不會繼續分裂成為癌細胞；比如自檢糾錯DNA的能力得到大幅度提升，不會因無限複製導致錯誤積累；比如針對不同體細胞的壽命周期，保護機制會不相同：紅細胞就不保護了，反正紅細胞一生都可以不斷製造，而神經幹細胞則不管三七廿一，哪怕它不是體細胞也給予了終生保護。總之這麼一來的結果就是，人類遠離了衰老，於是也就避免了自然死亡。這技術聽上去很高端，但內行一聽就明白，只要關鍵的改性端粒酶製作工藝一旦泄密，連做手電筒的廠家搖身一變，也能很快形成量產。現在，整個淘寶店都賣瘋了，大量海外訂單，搞得江浙滬包郵都差點取消。王二的妻子匆匆看完介紹，本來不信的變得有些信了，可是再一看信息來源是百度百科，打個哈欠就洗洗睡了。

但過了一個月她和王二都不信也得信了。因為他們明顯開始變年輕。皺紋消退不少，竟然嘿咻的念頭也冒了出來……乾柴烈火、鐵樹開花，要不是過了年齡，雙雙這會兒准已經懷孕好幾次了。三十年後，當八十歲的王二和七十歲的妻子像新婚小夫妻般，一起手挽手走過居委會門口跳廣場舞的年輕大媽們的時候，大家想的都不再是證明那手電筒是真還是假了，而是都開始操心這地球了。哎呀，這麼下去大家都不死，都在生孩子，再加上越來越多的人工智慧，這地球可怎麼辦啊？

「看來計劃生育還是要搞啊。」年輕後改稱劉大小姐的居委會主任停下舞步，仰天長嘆，壯懷激烈。

泄密帶來的後果就是這麼嚴重。一百年過去，由於普遍實現了永生技術，人類心態發生了轉折性的改變，開始有能力逐步擺脫戰爭的威脅，在瘟疫、癌症、地震、海嘯以及火山爆發等各種災害防治方面，也有了長足進步。同時，地球上所有核武器，也已經全被打包運往了離地球一百多萬公里外的拉格朗日1號點，在那裡靠姿態火箭維持著平衡，等待人類下一步處理。總之，人類變得無限和平，讓人懷疑這還是不是人類。

然而，儘管已取得上述顯著技術進步和人文進步，但是太空移民在技術層面和倫理層面還沒完全搞定，海上城市建設也需要時間，雖然一萬米高的建築技術已經被中國等少數國家掌握，無上限生育提案（即通過基因改造，讓女性在任何大於18歲年齡都可以自由生育）也因女性主義者竭力反對而遭擱置。但捉襟見肘的，還是在於空氣、水、食物與能源。聯合國因為搞不定這些事情，早在多年前就自行解散了，現在一切都中國說了算，因為中國在一百多年前搞過計劃生育，最有經驗，也最有發言權，中國一句話，搞還是不搞，全世界就立即馬首是瞻。否則這麼拖下去，再過四百年，人口將輕鬆超過五百萬億，這數目實在太大了，螞蟻都不夠分，差不多平均每五十個人才能分到一個螞蟻，為生存，這種人肉星球的出路，只能是大規模種族屠殺。

然而，中國的回答是：不搞計劃生育。

他們的理由是決不開歷史倒車，說計劃生育是對人權的踐踏。面對似曾相識的回答，國際人權組織以淚洗面。

綜合各方意見，現在唯一靠譜的可行性方案，就只剩下「睡美人」計划了。這個計劃就是把凡是地球上生存年齡超過一百五十歲的人，每年一次全召集到一起，用人體冷凍技術加工好後，裝在一個個金屬大圓筒內，然後運載到地球同步軌道上拋出，讓它們和月亮一樣，繞著地球旋轉。用這個技術，科學家估計人類還真可以再繁殖個四百年，到時候整個月球軌道將全是密密麻麻的金屬大圓筒，繞地球一周，從太空看過去，地球彷彿擁有了土星一樣美麗的環。而地面上，將始終維持四百億總人口，這樣的地球是可以支撐到太空移民技術成熟的。到時候，將冷凍起來的人口逐步暖釋，並分批安置遷移到銀河系各個已經開發完畢、適宜居住的星球上，這樣一來，不僅可以給予所有新生命以充分的生存權，又能在人人都先在地球上活一百五十年的公平基礎上，讓所有人都能繼續享有永生權。至於人工智慧，反正他們還不完全算人，所以可以控制產量，爭取四百年內生產總量控制在二十億規模。

當然也有反對聲音，說這樣依舊在侵犯人權，說沒有一個人有權利要求另一個人，在規定的年齡到了之後必須沉睡太空。對此連王二這樣一個不關心政治的人都看不慣了，他發牢騷評論道，你們這些人要是也像我一樣，每天起早摸黑干滿十二小時，回家還要帶第三四五六代，你們就會知道能這麼躺下睡上幾百年，是多麼幸福的事。同意王二觀點的老百姓不在少數，能活一百五，就是大進步，更何況睡個幾百年後又能繼續活，還能開闢新的宇宙疆域，多麼的太空浪漫，多麼的星際革命。這不，有老百姓連醒過來後的宣傳口號都想好了：「銀河這麼大，我想去看看。」

王二這回就是滿了一百五十歲後，高高興興領了劉大小姐親手發給他的街道認證電子印章，大年夜就老婆陪著前往北京西站，成為第一批冷凍上天的適齡者。一路上很多素不相識的人，都紛紛給他餞行，誇讚他識大體顧大局，是大夥的學習榜樣，雙雙倒沒什麼，王二被感動得不行，連一貫索要的證明都不要了。

北京西站是全球最大的一個人體冷凍中心兼月軌發射場。算下來，每年需要冷凍發射到外太空的適齡人口大約在兩點四個億，北京西站就承接了其中三分之一的量。從除夕夜子時發出第一輪列車開始，這裡二百五十六條鐵路要連續九天一共發出兩萬零七百三十六組列車，每組列車編組三十六節，每節金屬大圓筒形狀的車廂里，都堆置著一百零八具王二這樣的「睡美人」。所有北京西站的一百二十八條鐵路均是改為指向太空的，列車將在核聚變動力推動下，沿垂直地平面的軌道，一路朝著天空高速行駛，直到突破大氣層，到達懸浮月台後卸貨。短暫堆放之後，太空拋射車會前來將大圓筒悉數裝載，並逐一拋送到地球同步軌道上。每個大圓筒都裝有智能姿態調整器和推進器，由於太空沒有空氣對流，所以大圓筒朝陽一面可獲得一百多攝氏度的溫度，而背陽的一面則為零下一百多，利用這樣的溫差，大圓筒可產生足夠電力維持日常運作。此外，六個同軌道同步衛星也會實時監控它們的軌跡圖像，就像六位忠於職守的牧羊人。

可以說，一年一度中國特有的春運，在2218年的除夕這一天非但保持著往日的傳統，還從地面切換到了高空，從中國擴展到了全球。全世界三分之一符合條件的適齡對象，都會從各地雲集到北京西站。中國把發射首發時間定在辭舊迎新的除夕，寓意深刻，回味雋永，令各國媒體佩服得五體投地，紛紛稱讚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不少國家政府首腦也明確表示，他們會向中國學習，加快工程進度，爭取在三個月後完成他們承包的發射任務。

雙雙雖說也是知識分子，更精確地說，是個人工智慧專家，做事一貫理性，表面不動聲色，內心也是有些心潮起伏，這麼多年來，想著反正有比地老天荒更漫長的歲月，想著反正是有始無終的永久陪伴，她就心安理得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漸漸疏遠了王二。她花了太多精力在人工智慧的情感培育上，而她和王二的感情，卻進入了一種來日方長的心理誤區。然而王二卻好像並沒因此抱怨自己，雙雙越是這麼想，越是感到鼻子一陣發酸。好一會兒後，她才緩緩平復情緒，悄悄告訴王二，她已經預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那位置就在王二這個編號為「京FM04906737」大圓筒的身邊，十年後，等她也來北京西站報到，發射上天，他們就可以永遠保持固定距離，在天上也一樣恩恩愛愛。她也跟兒子還有第三四五六代孫輩們說好了，每年中秋大家都聚在一起，共同凝望天上的他們。

王二心下埋怨她亂花錢，因為預定位置是要花很多錢的，而隨機放則是免費的。老夫老妻到時候都睡死死的，挨那麼近有什麼用呢？這麼多年下來了，還那麼小資產階級情調。王二正要開口，勸她退了這預訂，臨了說的時候，看著雙雙穿透歲月不曾變過的目光，卻改了口。

「你放心，小雙，我沒事的。我上車前給你發了個臉，你看了沒？」王二的全息手機還是上一代的老產品，所以只能發臉部全息信息，全身還做不到，王二曾想過換一個能發全身的，這樣老婆還能在手機上看到完整的自己，按智能設定能說會笑，活蹦亂跳。但又想想自己那點工資，決定還是多留點錢給老婆。

雙雙還想說什麼，但發車時間到了。隨著三聲警笛響起，站台與列車分離，雙雙看著親人漸漸消失在升起的密封移動艙門後面，不由流下兩道熱淚，雙雙感覺到這樣好羞，不是王二喜歡看到的樣子，就趕緊用手捂臉，但她忘記王二此時已根本看不到她了，太空列車從水平等待區順著彎道進入垂直發射區，石墨烯材料拉制的八組十六條碳軌繞列車外周一圈，與大圓筒上的超導滑塊一一對應。底部的核聚變發動機進入激光點火預熱階段，冒著微弱的紅光。同時，所有乘客已被催眠並分批完成了人體冷凍，成了「睡美人」。

午夜十二點，隨著最後一聲鐘聲響起，整個城市的人們都開始慶祝又一個新年的開始，並祝福新一批到達地球軌道的前輩們，安睡無憂，等待蘇醒。已經在回家路上的雙雙，仰望夜空，在沒有月亮的一片漆黑中，更不可能看見圓筒所在的軌線。但雙雙知道丈夫會在哪兒，她低頭對了下時間，然後按這個時間點朝他丈夫應位於的位置望去，她立刻感覺她找到了，就像每天晚上，她都能找到丈夫因為睡相不好踢掉的被子，幫他重新掖好。

到家後，雙雙打開全息手機，收到了王二發給她的那張臉。當然，供應商附贈了一段王二的脖子，所以看起來還不至於太突兀。立體影像里，王二正賣力演唱著「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一瞬間，她恍然領悟到王二的歌唱水平，可能永遠就是這麼拙了，因為一百多年前他在校園裡攔住她，深情唱這首歌時也是這水平。想到這一點，雙雙笑了，她一遍又一遍看著王二的才藝表演，就像看一個成績很差的親生兒子。

她不知道的是，一個小時之後，將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太陽風暴襲來。儘管對太陽活動峰年中的一切災變，人們早有預案，做好了一切防護措施，然而在過去一百年間，存放在拉格朗日1號點的那些核武器，卻被忽視了。在這次強度超過歷史最高記錄上千倍的太陽風暴中，它們將會被引爆，屆時混合著高能粒子、電磁輻射和日冕拋射物質的核衝擊，將徹底摧毀地球外層空間面向太陽區域的一切，造成的連鎖反應也將波及所有的「睡美人」。而地面衛星通信設施由於會全面癱瘓，面對這樣的自然災變，人類能予以積極應當的措施，以及時間窗口，都極其有限。

一切暫時依舊是和平安詳的。還有十二小時，上面描述的一切才會全面發生，現在「京FM04906737」大圓筒，正在無止無盡的隊列中，繞著地球同步旋轉，同時也在繞著自身長軸旋轉，它就像一首卡農中某個不起眼的音符，但在此起彼伏的連綿運行之中，少了就不行。

在這新年到來的第一個丑時中，雙雙並沒有關掉手機，她睡著了。王傑葉歡的對唱依舊在王二洪水猛獸般的唱腔中，以萬世巨星的先知之力，一遍又一遍深情重複：

……

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南方天空飄著北方的雪

熱情凍結冷冷風中

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永遠的痛

昨夜的夢

留給明天 明天

FIN.

關鍵詞： #永生技術# #人體冷凍中心# #全息手機# #太陽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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