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食單——紅燒肉、粉蒸肉、火腿和長江三鮮

上集說到,市長請袁枚吃飯,因為菜做的不好,被袁枚吐了一臉。

人家熱心給他夾菜,又被吐了一臉。

作為資深強迫癌晚期,袁枚的吐槽無遠弗屆,不論什麼人糟蹋食材、擾亂就餐秩序、破壞吃飯氛圍,袁枚一定是要當場爆炸,吐人家一臉的。連前朝已故的美食大咖也不能倖免,袁枚看了前人著作,相當不以為然,從元朝極簡畫宗師倪瓚,一直奚落到晚明「翩然一隻雲間鶴」的陳繼儒和李漁,說他們是low逼——「陋儒」,所著菜譜統統胡扯杜撰,略無可取。

於是以袁枚為中心,美食作家瞧不起前人食譜形成了鄙視鏈,袁枚鄙視倪瓚,若干年後,汪曾祺先生在多部作品裡也狠狠鄙視了一把袁枚,正是風水輪流轉。

拋卻文人相輕,烹飪技法在不斷進步,食材在豐富,炊具在升級,味覺審美自然會越來越挑剔,後人在各自的時代享受著最先進的味道研究成果,視從前美食如暗黑料理,便不奇怪了。

《隨園食單》雖然名頭極大,畢竟敵不過歷史的進步。時隔兩百餘年,今天再度回溯,其中不乏瑕眚。所以本篇只擇善而錄,採摭於今日庖廚有借鏡意義,以及有代表性的部分內容,一窺當年盛世珍饈模樣。

海鮮單

燕窩

《隨園食單》宗旨在於合理搭配食材,發揮食材至味,絕非尚奢求珍,對於燕窩、魚翅、海參、鮑魚這類「海珍」,袁枚並不推崇。

明朝尚不流行吃燕窩,大明光祿寺關於御膳的記載鮮見此物;《本草綱目》森羅天地,能吃不能吃的,包括屎尿姨媽巾在內,但凡人類可以吞下的東西,無不囊括,卻偏偏沒有燕窩。

燕窩確立身價,大致在清代。

袁枚以為,燕窩是「至清之物」,絕不可污以油膩,而且「至文」,忌葷腥重口食材侵暴。時有以肉絲、雞絲混入燕窩者,一口吃進去,滿嘴肉絲,根本辨不出燕窩口感,喧賓奪主,若按這路吃法,不如直接吃肉絲算了,何必加燕窩,糟蹋東西。

但凡吃燕窩,量不能少,否則無物可吃。取天然泉水,燒沸浸泡,銀針細細挑盡黑絲,用嫩雞湯、上好的火腿湯,加新鮮菌類燉,待燕窩色澤如玉而止。若一定要加其他食材,可用蘑菇絲、筍尖絲、冬瓜片、鯽魚肚、野雞嫩片,此皆君子之物——獨善其身,而不會影響其他食材的味道。乾隆爺每天早上起床必喝的冰糖燉燕窩,同樣遵循了燕窩的物性,取其清、柔,輔之冰糖,則細膩爽口。

天下風尚,唯天子是瞻,但另一方面,學奢易,從儉難。道光帝一生清儉,不捨得吃東西,瘦成一道皇家閃電。看看清朝歷代帝王像,道光帝是最乾瘦的一個,天下人不學,卻偏喜歡學乾隆的刁鑽口味,排場鋪張。乾隆吃燕窩,官場富室也跟著吃燕窩,這股子附庸風雅經久不衰,直到今天,把燕窩當成什麼神奇補品大吃而特吃的大有人在,吃下無知,填飽了虛榮。

燕窩魚翅,一向焦不離孟,號稱裝逼雙驕。清末民國名震京華的「譚家菜」,以粵菜北上,尤擅「燕翅席」,正是燕窩魚翅領銜的豪華盛筵。

譚家菜本是官府菜,草創者原籍廣東,同治年間入京師翰林。當時京中貴胄官僚、八旗子弟生活閑散,最好聽戲喝茶,約飯撩妹。操辦家宴,輪番請客,那是官場剛需。譚家父子痴迷治味,不惜重金延攬天下名廚切磋交流,在粵菜基礎上,擷取北菜精華,博攬各地烹法之長,終成一方美食宗師。到了民國時候,譚府家道陵替,但譚家菜的名聲卻越發響亮。譚家保持傳統,接受食客預訂來府上用飯,但絕不接受外出上門烹制。預約長期排到一個月開外,非名流、非重金不能嘗一餐。據說汪精衛曾力請譚家破例上門一次,慘遭拒絕,後來幾經斡旋,譚家才勉強同意做兩道菜著人送過去,而絕不出府。

譚家燕翅席的菜式,在精不在多,選材極其講究,烹飪則重視原味呈現,與《隨園食單》宗旨一致。

首輪先上下酒菜,諸如「紅燒鴨肝」、「蒜蓉乾貝」、「叉燒肉」;

次輪上大菜,「黃燜魚翅」,然後所有人漱一遍口,好清空雜味,專心品嘗接下來極鮮的「清湯燕菜」;

接著便是鮑魚或熊掌,譚家菜鼎盛時,熊掌只用熊的左掌,據說是熊最常舔左掌之故;

此後陸續有烏參、蒸雞、素菜、魚、鴨子、湯,最後上甜點。飯後用果品香茗,功成圓滿。

關於魚翅的做法,《隨園食單》亦有所載,但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本文拒絕講述,乞請見諒。

海蜒

《隨園食單》著重仍在平實之物,比如寧波「海蜒」[yán]。

味同蝦米,以之蒸蛋甚佳,作小菜亦可。

寥寥一語,輕靈的鮮嫩,隨手成就:

打蛋,等比例兌下涼白開,柔和而均勻打散,投幾尾海蜒,密封蛋液容器,旺火隔水,十分鐘即成。點幾滴頭抽,或者香油略略提鮮,簡簡單單一道海蜒蒸蛋,入口剎那,便喚醒了全部靈魂。

圖片:豆瓣知其白手工打足一千下的隨園蒸蛋

烏魚蛋

去山東沿海一些餐館,有機會吃到一種叫作「烏魚蛋」的東西。

烏魚蛋,雌性烏賊纏卵腺(Nidamental gland)的俗稱,也叫「墨魚蛋」,通常有兩枚,白色,左右對稱。此物鮮固然鮮,卻也鮮極而腥,處置不易,袁枚大約摸索了很久,才打聽到庖製法門,他說:

烏魚蛋最鮮,最難服事,須河水滾透,撤沙去臊,再加雞湯、蘑菇煨爛。

烏魚蛋

纏卵腺的葉瓣呈書頁狀平行排列,較大的烏魚蛋沖洗、水煮去腥後,可以撕成片狀。按照袁枚的做法,烏魚蛋投進吊煮好的清湯煨煮,撇去浮末,黃酒殺腥,白醋改味,勾薄芡起鍋。從清洗到上席,整個過程耗時匪短,水磨工夫,換來不世奇鮮。雅好此味的老饕,再也顧不得搭話,顧不上燙嘴,呼啦啦收進胃口。這一刻,所有慾望都被滿足了,敝屣榮華,浮雲生死,「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南下,潮汕人的「墨斗卵粿」則簡單許多:烏魚蛋碾成泥,和著雞蛋清、生粉,攤平煎到兩面金黃,外焦內潤,既糯且韌,而鮮美不損。

江鮮單

江者,公也,出物不私。

袁枚一生浪跡江右,見慣蛟龍弄水,巨鰭興波,江上諸鮮,自然如數家珍。

吃江魚,袁枚首推當時不算特別金貴的「長江三鮮」:刀魚、鰣[shí]魚、河魨。

刀魚

春潮迷霧出刀魚,吃刀魚最好趕在早春。每年2、3月份,刀魚從海洋洄遊入江產卵,這時的刀魚,肉鮮骨軟,豐腴肥嫩。

酒釀,也叫「醪糟」、「甜酒」,是糯米和酒麴共同發酵的結晶,簡單易做。養一壇酒釀,夏日冰鎮來吃,清涼消暑,微甜而微醺;愛美的女孩子,有時會選擇用此物豐胸;當然,老饕眼裡酒釀最正經的用處,還在於輔佐蒸葷。

酒釀

新鮮刀魚,澆淋酒釀、清醬,不添水,直接清蒸,魚肉帶著一種奇異的鮮,入口即化。

刀魚多小刺,清明前的魚骨雖軟,到底有不耐芒刺者,即使軟刺也生嚼不得。這時磨一口快刀,薄薄片了魚肉,細細抽凈魚刺,拿火腿湯,或者雞湯來煨,一般的鮮妙絕倫。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每值漁汛,一條長江能打到將近4000噸刀魚。近十幾年,過度捕撈、水質污染,刀魚資源嚴重衰減,捕撈量往往難逾百噸。明前刀魚要價飛漲至每斤7000塊,合14元/g,超過純銀,尋常百姓,縱一尾難得。可恨袁枚當年還在書中挑肥揀瘦,豈不知今日萬金一臠,知足吧。

蒸刀魚

鰣魚

刀魚逐年稀少,畢竟尚有野生者可捕,野生長江鰣魚,則近乎絕跡。

鰣魚同屬洄遊魚類,夏季溯江逆游,至鄱陽、贛江一帶水系產卵。此物生性剛猛,水下橫衝直撞,動輒鱗破而亡,耐氧又極差,出水便死,鮮魚相當難得。於是從明朝起,每值漁汛,驛馬臨江,只等第一網出水,立即冰鎮直送皇城,「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江路到長安」,然後官府富豪們遴選分嘗了,魚市才敢上市。

《隨園食單》給出的鰣魚烹法建議,與刀魚類似,也是蒸。

鰣魚用蜜酒蒸食,或竟用油煎,加清醬、酒釀亦佳。

鰣魚忌斬段燉湯,忌刮鱗,皆恐鮮醇流失之故。魚鱗飽含脂肪,蒸汽一逼,融化入肉,口感更上層樓。後人改良蒸法,鰣魚挖腮剖腹,拎入沸水略汆去腥,火腿片、筍片、香菇片、熟豬油次第排置魚身,佐白糖、鹽、蝦子、酒釀、清湯,覆豬網油、蔥姜,猛火蒸二十分鐘,棄蔥姜網油,取其湯,調以胡椒粉,重複澆淋魚身。上席配姜醋蘸食。

鰣魚能讓兩朝天子惦念不已,卻只有一樣壞處,刺多。

張愛玲說人生三恨事:恨海棠無香,紅樓未完,鰣魚多刺。

可惜,世紀工程龐然水壩攔腰一斬,閹掉了鰣魚洄遊產卵之路,野生鰣魚,從此與我輩無緣,刺多刺少,終究緣慳一辨。今日市面可見者,唯美洲西鯡、真鰶和長尾鰣而已,似是而非,謬之千里矣。

黃魚

古今同名異物一直是讀古籍最讓人頭疼的事情,《隨園食單》的黃魚究竟是什麼,小蟲愚駑,至今都沒搞清楚。一些觀點解釋作大黃魚或小黃魚,但這兩種是海魚,而且不像刀魚、鰣魚一樣會長途洄遊入江產卵。

杜甫有一篇《黃魚》,說:

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

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

杜甫在巴東(湖北)見到此魚出水,當地人還拿來喂狗。大黃魚和小黃魚沒有可能游到長江中游,給人喂狗的。

郭璞的《爾雅·釋魚》註疏提供了一條線索:

鱣[zhān]:大魚。似鱘而短鼻,口在頷下,體有邪行甲,無鱗,肉黃,大者長二三丈,江東呼為黃魚。

黃魚有可能指「鱣」——鱘鰉魚。

鱘、鰉是兩種魚,鰉魚只見於東北,鱘魚則棲息長江,那麼杜甫所見當不是鰉魚,而是某種鱘魚了。此番不確,留待高人考證。

特牲單

本單是佩奇專場。

蹄髈(肘子)

袁枚家蹄髈做法非止一門:

不帶蹄爪的蹄髈白水煮到水沸,棄湯不用。蹄髈洗凈,用一斤好酒、一酒杯半清醬(類似醬油)、一錢陳皮、四五個紅棗煨爛,使糯而不膩,充分入味。起鍋時,撒蔥、花椒、黃酒,揀去陳皮、紅棗上席。

燒蹄髈

第二種,蹄髈先走油,這樣的吃法傳承至今。選後腿蹄髈,仍然先煮一到兩遍去血污斷生,湯水棄掉。蹄膀內側劃開見骨,使肉攤開,添水煮七八分熟,撈起入油鍋,盡量使皮著油,當是時,油花飛濺,聲如裂帛,非戰鬥人員請迅速蓋好鍋蓋,靜靜聆聽珠落玉盤之妙。灼到皮皺發黃,撈起放入肉清湯中,加醬油、糖、黃酒,燒至湯汁濃稠,若得餘暇,略施薄芡則更美。

彼時蘇浙烹飪,擅用燒、燜、煨、蒸,若備得一道上乘醬油,不啻形上之魂,以之渲染提鮮,濃墨重彩,點染升華了整幅味道。

古法醬油,天氣是關鍵。浸過的黃豆煮熟,用麵粉拌了蓋起,麴黴菌開始瘋狂生長蔓延,這個過程叫「上黃」,也就是如今說的制曲。按比例配鹽加水,選在伏天入缸,接下來就是置於日下暴晒。三伏天曬就的醬油質量最好,入秋後,第一批成品,被稱為「秋油」,也叫「母油」,是頭抽中的極品。

袁枚極講究選料,《隨園食單》中,醬油多用秋油,後面有一道「母油船鴨」,秋油將作為主力登場,後面再說。

豬肚

豬肚洗凈,選最厚處(肚尖)切小塊,中等油溫滑油斷生,瀝出備用。鍋里次下佐料、薑絲、青蒜,復投入肚尖爆炒,調味起鍋。

袁枚說這是北人做法,注重肚尖之脆。

南方仍用「煨」,用酒或雞湯煨到極爛,蘸鹽吃,類似「白肚」。

腰子

袁枚吃腰子相當粗獷,他以為炒不如煮,煮足一日,口感才綿。從拂曉開始折騰,打水拾柴,生火架鍋,煮到晚餐時上桌,直接拿來蘸椒鹽吃,有「壯士!賜之彘肩」氣勢。這個鐘點吃腰子,袁枚心裡琢磨什麼,昭然若揭,那是為厲兵秣馬,夜裡提槍上陣,才好批亢搗虛,死戰而不竭。

腰子味重,袁枚也沒說他吃之前有沒有摘去腰臊,此物不除,腥臊難以入口,所以今人吃腰子,通常不會囫圇來做。老浙菜有一道南炒腰子:腰子剖開,去腰臊,花刀剞麥穗狀,鹽和澱粉上漿,筍、火腿、香菇切片,中度油溫滑一下腰花,盛起瀝油;下蔥段煸炒,潑入酒、筍、香菇、肉湯、鹽翻一翻,倒腰花爆炒,勾薄芡起鍋。

話說回來,腰子這種東西,原該吃得有氣勢,畢竟那是腰子。

裡脊

當時人居然不怎麼吃裡脊肉,這讓袁枚很訝異:這肉既精且嫩,你們不吃,偏偏喜歡吃肥膘老肉?神經病!

袁枚本來也不知裡脊滋味,直到五十多歲時,揚州知府、也是棘闈後輩謝啟昆請客,袁枚顛顛來到揚州謝府,吃了一道汆肉片,才知道裡脊之妙,相見恨晚,捋須稱讚不已,鬍子都薅的光了,猶未盡興。經此一役,一個新世界在袁枚面前豁然開啟,他也因此更埋怨周遭的庸廚陋儒們,害他白白錯過裡脊肉五十年,真是痛心疾首。就像一個從小紮根全女子學校讀了十幾年書而守身如玉的大好青年,直到畢業,才曉得什麼是男女之愛、魚水之歡,可是時光已不再。

里肉切片,用纖粉團成小把入蝦湯中,加香蕈、紫菜清煨,一熟便起。

如今,類似的吃法廣泛見於不同菜系,汆、滑、水煮,傳統的、改良的,或鮮或辣,精彩紛呈,再不是私家秘術。

裡脊薄片——倘刀工生疏,不妨凍過再切,水澱粉、鹽、醬油上漿,也有加蛋清的,按摩抓揉,上一層底味。肉片捏得差不多了,逐次下入清湯,待湯沸肉變色立即起鍋,速度要快,謹防久燉肉老。

若用醬來煮,燜些蔬菜,最後撒一層辣子花椒,兜頭澆一遍熱油,庶幾便是水煮肉片雛形。

紅煨肉

各地紅燒肉有各地的燒法,大同小異,關於上色也有所不同,有以醬油為主的,有用紅曲的,最常見炒糖色大法,但《隨園食單》不主張用糖色,原因未詳,或只關個人好惡。

無論用不用糖色,紅燒肉的主材,大抵是五花肉是沒跑了。肉塊清洗,冷水下鍋,煮開,使肉質放鬆,兼進一步去污拔腥。撈起切小方塊,旺火燒熱油,下肉塊,滾至肉皮金黃,加頭抽(醬油)、紹酒、白糖/冰糖/糖色、與肉等比例的水(袁枚建議只用酒,多用酒,戰略性放棄水,據口味自定)、蔥、姜,武火燒開,撇清浮末,轉文火燜。燜制時間需拿捏,以一小時左右為度,太久肉易燉老變柴。燜制全程忌開鍋,袁枚曾專門論及此事,他說:

常啟鍋蓋則油走,而味都在油中矣。

今天燒肉仍然謹記此訓,算好時間,能不開鍋則不開鍋。最後撒鹽收汁,血珀般的肉塊彈然落盤,鋒棱不見,入口即化。肉至此,又是「至矣哉!吾不敢請已」。

脫沙肉

脫沙肉屬於我們之前說過的「簽菜」,簽菜之名流行於兩宋,元代以後鮮見,其實烹法未絕,只是換了名目。現在的蛋皮卷肉,據知友講在某些地方便叫作「卷簽」、「炸簽子」,正是古稱痕迹。

做脫沙肉,取五花肉剁臊子,每斤臊子和三枚雞蛋、半杯秋油(頭抽)、蔥末攪勻作餡兒,裹入豬網油,油鍋中煎到金黃,夾出瀝油,復以酒、清醬(醬油)燜透,切片,佐韭菜、香蕈、筍丁同食。

福建有一種「五香卷」,豆皮為衣,而不用網油,只炸不燜,另具風情滋味。

粉蒸肉

粉蒸肉同樣是多支菜系的公約數,浙江能見到,在湖南、江西、四川也是餐桌上的熟臉孔,袁枚說是江西菜,應該比較權威。

粉蒸肉主要有三大部分,蔬菜、米粉和肉,雷打不動,如同人類骨骼大致相仿,至於皮相長成什麼樣子,各憑本事。

《隨園食單》做法介紹頗簡:

首先炒米粉,米粉主要為沾肉用,不需太多,要炒黃。||今天再炒米粉時,通常要混些花椒、茴香、大料粉末,構建更立體的味道;

米粉拌面醬。||這點又與今天不同,如今更習慣把醬、醬油、鹽用在腌肉上,腌一下肉,沾裹米粉,蒸的時候,油脂自內而外浸潤了腌料和米粉,形成味道交流,肉入味,粉更香;

肥瘦參半的五花肉,滾米粉,碗內鋪白菜,碼好肉片,蒸熟即可。蒸的時間,視肉的厚度、數量,以不少於1小時為度。

粉蒸肉後來多有嬗變,衍生出一道「荷葉粉蒸肉」,與原版各擅勝場,不得不提:

荷葉粉蒸肉

首先還是炒米粉,若有米粉,直接混入八角、丁香、桂皮細末同炒,若沒有米粉,則先如上法炒米,炒到黃而不焦,然後研磨,米粉不宜過細;

帶皮五花肉,每斤約切二三十片或更小些,浸以豆瓣醬、醬油、紹酒、鹽、糖,腌制時間不用太久,生肉吃味能力有限,只上一層底味而已;

米粉肉片拌勻,荷葉劃作小片,每片荷葉裹一枚肉片,蒸1-2小時。

八寶肉

燒肉加茶葉,解膩保嫩,袁枚深諳此道。一斤五花肉,冷水下鍋,煮沸,撈起切柳葉片,同秋油(頭批醬油)、紹酒,燒至五分熟,倒入二兩貽貝(淡菜,也叫海虹)、二兩鮮茶、一兩香蕈、四個核桃、二兩火腿丁、四兩筍片、一兩小磨芝麻油,同燒。待將起鍋時,下二兩海蜇頭。

肉片吸收了貽貝、火腿之鮮,茶葉清香,形成難得一會的奇妙口感。

人道袁子才「通天老狐」,或許不假,沒有千年道行,焉得這等奇味?

八寶肉丸

五花肉、松仁、香蕈、筍尖、荸薺、瓜、姜剁餡兒,和澱粉捏成丸子,若不易成形,可加蛋清。泡在酒釀、秋油(頭抽)里,蒸來吃。

家鄉肉

長江劃界,家鄉肉有南北之分,《隨園食單》提到的屬於南肉,以金華所出最好。早期家鄉肉,用得是火腿剩料。腌制講究用鹽三次,鹽和火硝塗抹豬肉,提味、上色、抑制肉毒梭菌生長繁殖,重物壓實,二十到二十五天,鹹肉腌好,滋味不輸火腿。

鹹肉洗凈切塊,在淘米水裡浸半日,可以取出風乾,做風肉;直接加酒來燜了吃,也是至味。

缸里的鹹肉在默默醞釀,倘若時值初春,空閑下來的老饕,可以進山一趟,為鹹肉尋找一味天作之合。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春筍切滾刀塊,熱水焯過;

腌好的鹹肉洗凈,斬斷大骨,沒入水中,大火燒開,轉慢火燉半小時,翻一翻繼續燉熟,以皮肉鬆軟為度,撈起去骨斬塊,肉湯保留聽用;

新鮮五花肉冷焯(冷水下鍋煮沸洗凈),切塊,用紹酒煮到八成熟,肉湯保留;

鮮肉、鹹肉、春筍,用一半鹹湯、一半肉湯、少許豬油,用大火燒幾分鐘,湯汁轉白,全部改用砂鍋,轉小火燉,過程不宜加蓋。末了根據口味稍作調整,一道「腌篤鮮」大功告成。

蜜火腿

二十四歲那年,袁枚赴京,殿試傳臚,聖上欽點為二甲第五名(總第八名)。一朝白身釋褐,光耀門楣,袁枚春風得意,同幾位新科進士滿京城溜達著吃好吃的、聽戲、勾搭小狼狗,不想接下來的朝考卻出了岔子。

進士中第後,除狀元、榜眼、探花三位一甲,其餘進士要再考一關,才能著授庶吉士,進翰林院,叫作「朝考」。袁枚前幾日浪過了頭,亢奮兀自未平,筆下放肆,寫了兩句不當言論。閱卷群臣以為語涉不庄,違背基本原則,喪失政治立場,眾口喧謗,就要廢了袁枚。袁枚這才剛畢業三天,哪見過什麼大陣仗,嚇得瑟瑟發抖。當是時,刑部尚書、太子少保尹繼善排眾而出,力保袁枚,彈壓眾議,袁枚才保住了前程,從此便感激涕零的跟著尹繼善混飯吃了。

後來尹繼善調任兩江總督,住的離袁枚不遠,袁枚為報答老師恩情,得空便去老師家蹭飯,還教了老師家的六兒子寫鬼故事,搞得尹六郎一生無心仕途。

《隨園食單》收錄所有尹府珍饈,最讓袁枚留戀的,是蜜火腿。

袁枚一生玩腿無數,左近各種火腿大抵都嘗過,各家的選材、手藝、腌制時間不同,品質良莠,差別很大,即使金華、蘭溪、義烏的火腿,也不乏下品。但尹老師封疆大吏,承辦過乾隆下江南的招待事宜,府上用的火腿自然是最好的,袁枚比不了。

上好的火腿連皮切大方塊,蜜、酒煨到極爛,甘鮮異常,袁枚吃完淚流滿面說,餘生再也吃不到這樣好的東西了!

蜜火腿後來段位再度升級,成了浙菜代表,艷冠東南,美名曰「蜜汁火方」:

干蓮子溫水浸泡不低於1小時,剝膜、去蓮心聽用;

帶皮火腿,皮朝下,切小方塊,但皮不能切斷,水、紹酒、冰糖沒過火腿,旺火蒸一小時,原湯不用,再加紹酒、冰糖、少許水和蓮子,蒸不少於一小時,以蓮子糯軟為度;

第一遍蒸火腿的原湯濾過,加冰糖煮沸,撇去浮末,勾薄芡,濃濃的湯汁澆淋火方,點綴蜜餞櫻桃、松子、糖桂花。

袁枚已經撐圓了。

但是,肚子雖然說著不要,嘴巴卻還是很想吃。

總感覺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忘記吃了啊……

沒錯!

是鴨子!

袁枚眼睛又亮起來,抹了把嘴巴,扶著皎然玉樹少年郎艱難站起身來,走,吃鴨子去,住在金陵而不吃鴨子,豈不枉沾了這六朝煙水氣!

關於袁枚與鴨子的戰鬥,請見後續:隨園食單之羽族單。

兩千年志怪、魔幻、美食全收錄,公眾號:古卷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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