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82年後買一坪地,與家人重逢

新年伊始,環繞北京西站的結界打開,來自不同時間線的乘客紛紛湧入這個時空定點,穿越時間長河,在終點站以另一種形式與親人相聚。

這是韓國科幻作家金寶英筆下的志怪傳奇,這個空間之外的世界有著東方傳統文化的雄奇妖異、古樸蒼涼。在這裡,堯建造的列車以光速飛馳,將乘客送往遙遠的未來,一路上的炫目風景,凝聚著他們對過去時光的回憶。


【 「年」 來 的 那 一 日 】

作者 | 金寶英

譯者 | 韶光

金寶英,韓國科幻文學界代表作家,電影《雪國列車》劇本顧問。作品主題多樣,畫風多變,在科幻文學的想像力之外,常常兼具對社會問題的反思。但她筆下絕少辛辣的諷刺,多是通過構建他者視角刻畫反轉情節,引發讀者共鳴,從而產生髮人深省的效果。對前人的科幻作品涉獵極廣,作品中不乏在前人創意的基礎上展開的新故事。

「探親。」

當我寫下出行事由和目的地時,車站變得嘈雜起來。

我朝窗外望去,只見身著紅衣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看樣子有年從列車上下來了,這可是極為罕見之事。

無論何時,那傢伙都是一派輝煌燦爛的樣子。屋宇大的塊頭,炯炯有神的黃瞳,鋒利的牙齒,覆滿金色鬃毛的脖頸,一身鱗片的身體。

打瞌睡的僧侶慌忙起身搖晃花燈。那花燈似是混合了獅子與龍的造型,看來甚是滑稽可笑。現而今哪還有會被那玩意兒糊弄過去的年獸?它們早弄清那東西不是此界的怪物了。如今的花燈不是為了嚇唬年,而是為了安撫群眾。花燈的造型之所以不再陰森可怖,而是變成這種或可笑或可愛的樣子,為的也正是這個緣故。

站務員看著我的個人資料,感嘆道:「看來您的家人都在終點站了。」

我的視線停在窗外,只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人們也不管年來是不來,依然扛著行李,牽住家人,各自趕路。他們都對即將到來的旅途充滿期待。既已按規矩穿了紅色衣物,年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想來他們的內衣應該也是一水兒的紅色。

「這樣說來您的家世不錯呢。」

站務員說著,看了看我身上破舊的衣服,又狐疑地歪了歪頭,但並沒有追問。我的財力如何,何必看我衣著,只看票價就知道了。

「我也在很認真地攢錢,但以我現在的積蓄就連20年後都去不了。其實我也不確定20年後世道就能變好多少。不過不拘去哪兒,也總比待在這兒強嘛。」

翻閱著我的資料,站務員又歪了歪腦袋,「您在982年後買了一坪地。這一坪地是打算做什麼用啊?」

我沒有回答,捲起資料,徑直走進了車站。

我有一個大夢想和一個小夢想。

兩個夢想都在終點站。

陰冷的風透過猩紅色圍脖的縫隙往身體里鑽。我朝手心呼呼吹了兩口熱氣,扣緊鮮紅的帽子,又正了正背包。車站裡那一串串花燈彷彿熟透的柿子,散發著燦爛的光芒。

來源:Abdulrahman Noureldin

來源:Abdulrahman Noureldin

新來的年茫無頭緒,在車站中徘徊。人們如在學校里學的那般,走動時小心翼翼地避開年。車站裡瀰漫著蛋白質的香氣,引得年獸不時翕動鼻子,但每每碰到紅光它又驚顫著躲到一邊。年的知覺系統能夠彼此通感,看見顏色時就會嗅到味道,據說紅色散發的是苦味兒。北京西站中的群眾皆穿著如血的紅衣。其實最好的做法是穿紅色內衣,因為內衣不好剝去,年想吞人時,每每會因這層紅皮倒吐出來。

四處嗅聞的年突然將我叼了起來。出人意料的突發事態嚇壞了眾人,人群一下炸了鍋。站務員慌忙舉起對講機。

「年獸攻擊人類了——不對——這人穿著符合規定啊——近來已經沒有這樣的事了——」

我被舉在高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下方。人頭攢動的車站彷彿紅花盛放的花田。

我並未感到驚恐。因為我知道,它攫住我不是看我好吃,只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我身上有著與它同時代的氣息。它對我而言也是熟人。

年瞧著我,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似乎是在疑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過了半晌,它將我安然放下。人們這才長舒一口氣,急匆匆地繼續趕路。

春節。

這是年來的日子。每年僅此一天,列車的門會敞開,包括年在內的古代客人會從車上蜂擁而出。

四十年前,北京西側結界的門首次敞開,年首次出來時曾著實鬧了一番。這片區域遭到封閉,方圓百里之外都有軍隊安營布陣,整座城市皆踏上了避難之路。不過自從知道了年懼怕紅色,軍隊與學者便用紅色的鎧甲與盾牌將自己武裝起來,悄悄潛入這片廢墟區域進行調查。

他們很快得知,從門中出來的是古代的妖怪與先祖,而環繞國家的結界是一輛以光速奔行的列車。

據先祖稱,這輛列車是在科學最為興旺的堯舜時代由科學魔法師們製造的。他們消除鐵路的摩擦力後,將列車放置其上發動起來。沒有了摩擦力的阻礙,列車在持續加速約一年以後達到光速。在以光速運行的列車中,時間是靜止的。乘上列車後,外面的世界轉瞬就是數十年,於是上車後再下車,人就能到達遙遠的未來。

據說建造列車的初衷,是因為堯舜二帝要在未來建立桃源鄉。那個時代的歷史學家只需進行極微小的干涉,便能操控歷史,我們就生活在他們操控過的歷史之中。每每說完這些故事,先祖就利用科學魔法倏然消失。

在得知列車門打開時,這個時代的人也可以上車的消息之後,逐漸有人穿著紅色衣服潛入管控區域偷偷上車。過了十年管製取消了,又過了十年這裡建起了車站。到如今,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都蜂擁而至,將車站填得人山人海,其中有人想要移居到其他時代,也有人想迎接從過去前來的祖先。國家開始以接近天文數字的價錢出售車票,但不論票價多高,人們都毫不吝惜地傾盡錢財。

關於列車的傳聞紛亂繁多,但沒有一樣是確定的。有人說貴賓席里坐著堯帝舜帝本尊,也有人說孔子、孟子、墨子這些諸世代的思想家都坐在上面,正去往桃源鄉。

有人說這只是一場騙局,他們說從車上下來的先祖都是冒牌貨,列車是國家為了控制人口製造的裝置,坐上去終會墜落懸崖,或是駛入無法想像的人間地獄,被逼做重體力活兒,勞作至死。

但所有消息都無從確認,坐上列車的人再也不曾下來過。原因也很快水落石出,因為列車的入口與出口設在相反的兩側。從內側上車的我們會在這趟列車形成的閉合曲線外側——也就是國境之外下車。

消息傳開,人們愈發熱烈地涌往車站。即使掉落在自己不想去的時代和地方,也至少能到國境以外去看看。

「涉及到國內外,這也很正常啊。」某次女兒曾這樣對我說。

女兒對我的出行很感興趣,無論我是到某個不知名的寺廟放上一塊舊時的雕像,還是去蒙古沙漠中央接待遊客,幾月之後又毫無留戀地離去,她都樂此不疲地跟著我四處奔波。

「上車再下車,就能到達『外面』。在外面重新上車再下車,就會回到『裡面』,是這樣吧?就像年和先祖們那樣。」

「從前還是可能的,但現在每人只能買一次車票了。」

「是誰制定了這樣的規則?」

「大概是堯帝吧。」

「堯帝為什麼要制定這樣的規則呢?」

「如果內外能夠溝通,變數就太多了。」

女兒聽了這話,默默地凝視起蒙古沙漠的地平線。

「嗯……堯帝利用列車來操控歷史。他把特定的人放到特定的時代,支使他們去做這樣那樣的事,用這種手段來建設桃源鄉,是這樣吧?」

那孩子覷了我一眼,我假意避開視線。

「父親不喜歡這樣?」

「是的。」我答道。

「為什麼呢?」

「因為這不自然。」

這是我的大夢想。

女兒二十五歲時離開了我。

「這個時代毫無希望。」她說著年輕人口中常說的話。「不管去哪兒,總比現在強。我會功成名就、建立基業,在那裡等待您的。」

來源:victoriousvocabulary

次年妻子也離開了。那是在她進山摔倒,受傷癱瘓之後。她說自己不能在床上躺一輩子,也不願意一直叫我伺候,她說如果去到未來,醫學總會更發達一些吧。

臨行前妻子問我,沒有她我自己能不能行。

「我會想念你的。」我說。

「我也是。」妻子抱住我,問我會不會去見她。我回答會的,但我會跟所有其他家人一起去見她。妻子似有所感,但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至今還在思念那些人。」妻子說道,「他們並不是什麼好人啊。」

這是我的小夢想。

列車前站了一個女人。這是我的前輩。我沒料到她會親自出迎,因此略感驚訝。

我將手冊遞給她,上面記載了我這些日子所行之事。其中不乏一些怪異的任務,譬如在某個荒僻之地喝下冰涼的泉水,或是在某個積雪的山上裸著身子跳舞。我沒有學完未來歷史學,對於我所行之事將會引發的蝴蝶效應,我並不能徹底通曉原理。但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是滿意。

「你做事一向就很得力。」

「是啊。」

「怎樣,想法還是沒有改變?」

「是。」

她站在看不見的列車之前,望著車站熙熙攘攘的紅衣人群。

「我最終沒能憑一己之力建立永遠的桃源鄉。」堯說道。

「桃源鄉只能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維持200年。但對於我那些因洪水失了家園的百姓而言,這也算是一段能夠休養生息的短暫時光了。」堯接著說。

「以後的未來我也無法知曉。列車停下時,環繞國家的結界也會解開。到時我所設下的所有變數都會終結。終點站以後的世界,不知會有怎樣的混亂等著我們。即便如此你仍要去么?」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我說,「只有這樣,我才能離開您的治世,開創我自己的治世啊。」

這是我的大夢想。

堯展顏而笑。

「我以為你所期望的不止如此。」

「我無法知道我的家人會在哪個時代下車。」我接道,「然而到了終點站,他們總該都在了,哪怕只剩遺骸。」

這是我的小夢想。

堯似有所感,但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舜啊,我不太懂。」堯說道,「他們並不是多好的家人啊,你究竟為什麼那麼思念他們。」

父親趁我修補房頂之時放了把火,我跳到事先預備好的稻草堆上,拖著斷腿回屋,若無其事地與父親用了餐。繼母將我推入井中,我從事先挖好的地穴中爬出來,再次若無其事地做了早飯。弟弟給我下毒時我也用事先備好的血清逃過一死。我一直若無其事地活著,他們也就忘記自己做過的事,跟著活了下來。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我需要家,需要耕地,需要每日的吃食。他們所擁有的是我的生存必需品,所以我傾盡全力配合他們。我為了生存預備一切,為了生存強顏歡笑,為了生存佯裝忘記。

而人們因我的這番作為說我行了孝道,稱我仁德兼備。消息傳到王的耳朵里,王開始留心於我。聞知突然出現在我家中成為我妻子的女人是王的女兒時,我大吃一驚。堯的果敢我望塵莫及。

堯將我送上帝位之後,就把我的家人送進列車,流放到了最為貧瘠的時代。堯以為這是我的願望。

但事實並非如此。

「同樣是沒有意義,您所做的和我所行的並無差別。」我答道,「您這樣費力建造的理想國也不能永恆,當那個時代走到盡頭,您又要將百姓帶往何處呢?」

堯笑了。

「這只是憐憫之心,是我的私心。」

「我也一樣。」

「你知道我為什麼將你選為繼承人?」堯伸出手來,「我們倆很是相像。愛民與戰鬥無異,家人之間的愛也是一樣的。」

我握住她的手,我們將再次坐上同一輛列車。

堯和她的百姓將在她所建立的桃源鄉下車。那是堯通過參與國家歷史的每一個瞬間所建成的理想國。那裡沒有犯罪,沒有惡人,沒有互相憎惡。在那裡,不論貧富、少長、賢愚,所有人都能一同幸福地生活。那裡是所有人夢中的樂園。

我將離開那裡去往終點。

我將去往列車停止,結界消失之時。我將去往內外互通之時。到那時,堯所造的一切變數都將隱沒,那是堯的治世終結之時。我的治世將從那裡開始。

我將在那裡收集家人的遺骸。

我之所以眷戀你們,不是因為我們曾彼此相愛,而是因為我們不曾盡情相愛。我因我所受到的傷害眷戀你們,因我曾給予你們的傷害眷戀你們。我因我們不曾感到幸福的時光眷戀你們,我眷戀我們不曾擁有的幸福。

我們總是在述說明日,追憶昨日,卻從不曾活在今日。時間就這樣如細沙般從指尖流過了。我眷戀你們,是因我們共度的時光糟爛無比。我眷戀那些原本可以不那麼糟爛的時光。我眷戀那些已經永遠失落了的機會。

我將在那裡找尋你們。我將收集你們散落在光陰各處的骸骨,我將在我備下的小小土地上灑下家人的遺骸。我們的骨灰將在那裡永遠交融。

後記:在2018年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寫完這個故事的三天後,我的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只有我陪在她身邊。當然,我的母親與舜的父母截然不同,但感謝「科幻春晚」,讓我能以小說的形式悼念母親。

來源:Lori Jones

FIN.

關鍵詞: #時間旅行# #閉合曲線外側# #與親人團聚# #終點站#


什麼是「科幻春晚」?

2018年,《不存在日報》舉辦第三屆「科幻春晚」,邀請國內外21位頂尖科幻創作者,以「春節將近,北京西站」為主題,匯聚各自的時間線,創作5000字左右的科幻小說或條漫,為科幻迷呈現21個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同時在@不存在新聞 微博上展開話題討論,設置轉發抽獎。臘月二十至正月初十(2月5日-25日)每天上午,為各位科幻迷奉上春節假期的科幻盛宴。

本屆「科幻春晚」合作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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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顧:《開往西站的特別列車》作者:慕明

下期預告:《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作者: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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