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暗流 | 一座山城的人文思潮

世界上有河流穿過的城市,大都很著名。目前看來,恩施還有些例外。

清江河由北向南,從恩施的心臟穿流而過,硬生生把她劈成了兩半。

清江的兩岸,是數個由其沖刷而成的不規則的小塊平地。古老的恩施人就在這些平地上聚集,群居,享受著河流的哺育。這裡的花草蟲魚、飛禽走獸同樣受益於此。

清江的哺育,讓她美到了骨子裡。概受地理交通、政治經濟歷史等特殊因素影響,她至今尚未真正的把自己的美綻放給這個世界。

清江水在這裡,水色清照十張,能辨沙石。恩施猶如江邊浣紗女子,詩韻曼妙。但在她漂亮的眸子下面,涌動著無數的暗流。

恩施是屬於恩施人的城,外間朋友多半過於陌生。但只要提及一首民歌——《龍船調》,想必你絕對是耳熟能詳的。

對的,就是這首家喻戶曉的民歌,這首揚名全球且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25首優秀民歌之一的歌曲就是源自恩施利川。可能大多數吃瓜群眾潛意識中,還以為它來自宋祖英的故鄉湖南湘西,那就大錯特錯了。

恩施是一個有著深厚文化底蘊和內涵的邊城,這裡誕生了無數的優秀的民歌。這個土家族和苗族人群群居繁衍地,不論男女老少,都能唱上那麼幾句。年輕男女通常都是以對歌擇偶,像城主這種跑調無邊五音不全的人,是極少數,鳳毛麟角,基本上是註定光棍一生的。

在恩施呆的時間稍長一點,聽他們唱得多了,你會發現,恩施的男子,大多憨(lao)厚(shi)大方;恩施的女人,則水靈爽朗。

一次去宣恩景區的路上,碰巧車上坐滿了導遊。大家閑著也是閑著,就吵著要熱鬧熱鬧。女孩子們對唱《六口茶》《黃四姐》《夥計歌》,一唱一和,韻律起伏曼妙,宛轉悠揚。輪到一男導遊,她們就打趣要他唱《十八摸》。 20出頭的他,性格活潑開朗,絲毫不扭捏,話筒一拿,清清嗓子就真開唱了。唱得全車人都咯吱咯吱笑。女孩子們也不害臊,一個個笑魘如花。

有人會說歌曲有點污,但真正的民歌,「污」才是其中永恆的旋律,那些被高雅人群所不齒的民歌,其實恰恰就是千年來民間傳唱歌的主流。

從春秋巴子國地到漢屬南郡武陵君,從元明土司制至雍正施南府,數千年來,生活在這裡的土家族、苗族不斷交融,形成了這種獨特的巴楚文化。

隨著文革十年摧毀和21世紀城鎮化的推進,推掉了這裡的土家吊腳樓和茅草屋,也一併摧殘了這裡的土苗文化——如哭嫁習俗和跳喪舞。只有民歌這種純意識形態的精神產品,深藏人們聰慧的腦子裡,無法被剝奪和抹去,得以倖存。

「自我懵懂記事起,哭嫁、撒爾嗬卻是從未見過了,但喪歌習俗仍普遍存在。」村中長者故去,照例還是要請當地有名的陰陽道士唱上三天三夜的。

恩施曾有個更響亮的,讓人一聽便知其所在方位的名字——鄂西。大概是某領導不喜歡,一言不合便上報GWY給改了。

湖北人似乎格外喜歡折騰地名,如襄陽與襄樊、荊州與荊沙、宜都與枝城,都是改過去改過來,最終又都改回原名。希望恩施有一天也能改回鄂西。

這是一座沒有任何規劃的城市,聚集在三壩(舞陽壩、土橋壩、黃泥壩)、一船(小渡船)、一亭(六角亭)的村落,經過長久的自然繁衍、發展壯大,村落間逐漸靠攏,拼湊起這座城池。

至於恩施的人文繁華,你只要想像港片中所展現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廣州城的樣子:

老舊建築、斑駁銹跡的牆壁隨處可見,穿過逼仄的街道和陰暗潮濕的巷子,註定會遭遇蜘蛛網般的電線及散發惡臭的垃圾。在樓房轉角處經常碰到的不是愛,是電線杆。

「恩施的俯瞰圖完全就是一濃縮版的大學操場。」R君如此向城主介紹恩施老城。主幹道就似操場上的那條環形跑道,為雙向4車道,中間黃線或護欄隔開。「跑道」兩邊的步行街道狹窄,最窄處僅容一人通過,且要扁著身子捂著腹部。要是碰見下雨天,自然得收了雨傘才過得去。再往開去,是高矮不一的不規則的老舊建築。政府、銀行、醫院、學校、私宅分布其間。

這樣的布局延續至今天,交通自然是堵成了停車場。街上行人也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正著走,逆著行,橫穿馬路都已司空見慣。

「每天早上從施州大橋至鳳凰城至職院門口,都堵成一鍋粥。」R在茶城上班,住施州橋頭。每天都堅持步行上下班。沿著逼仄的街道,步行回住宿地只需15分鐘,而乘車有時卻要半個小時以上。

不得不說,20萬市區人口的彈丸小城堵成這樣,也算恩施的一大特色。

恩施向北。

09年左右,全國聲勢浩大的房地產熱潮終於席捲至恩施,後知後覺的政府初嘗到土地財政妙不可言,趕緊於當年十月對恩施市展開新一輪總體規劃。

所謂規劃,無非是確定一個核心幾個支點,本質上就是建新區、搞房產、搞旅遊、搞特色農產品。大家都心知肚明,發展旅遊、農產品都是「面子」,搞好房地產才是「里子」——有了財政收入,大家日子才好過。

和全國大多數城市的發展路徑一樣,征地、遷拆、安置、重建。沿著金桂大道,武陵國際、硒都茶城、文化中心、時代Mall、市民之家、火車站奧山世紀城相繼而起。中央政府雖多次踩調控剎車,但然並卵。

眼見他征農地、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漲物價。

新拆遷的土地上不斷創造著財富傳奇,也割裂著這裡的傳統人文生活。以前窮得叮噹響的村子,一躍而成「百萬村」,羨煞旁人。不止一人和城主感慨過,太多的女孩子都為此嫁到金子壩、龍鳳壩。

「08年在我民院讀書的時候,這裡(金子壩)還是一塊菜地,從這望過去荒無人煙」。

在恩施,金子壩就是一典型拆遷暴富的村子,除了RMB,每家都還有一套或幾套還建房。以前這裡的農民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棲。今天村民手握巨款不說,由於還建房緊靠商業區——武陵國際裝飾城,每月收收房租就能過上富足生活。

「金子壩兩室一廳的房子,每月(租金)要1200~1500元。」這個租金,甚至可與武漢、重慶這種省會城市相媲美。而恩施的薪資水平,你懂的。

面對如此鴻溝巨變,這些土豪顯然還有些不知所措,於是豪車、彩票、賭博、小三……總有些人把持不住,滑向慾望的深淵。

城主曾在柑子槽小區住過半年,每周都能遇見房東從彩票店歸來,喜笑顏開。

「在這場拆遷造富運動中,拆遷戶、政府、開發商都勝利了,失敗的只有城市未來的購房者和租房者。」城主想說,每一個拆遷富翁的背後都有無數的房奴在為其買單,這只是社會財富的一種轉移和分配,並沒有創造新的財富。

不知何時起,茶城開始成為恩施夜生活的代言符號。

這座外表典雅古樸的城,白天蕭條安靜,號稱鬼城。夜晚城樓的燈光線條明亮柔和,遠遠看去不亞於西安的鐘樓。

華燈初上的夜晚,她便搔首弄姿、萬種風情,激情與活力瞬間張揚散發出來。這裡的撞球、酒吧、KTV、Club、影院、茶樓、土菜館通常爆滿。年輕的男男女女要在這裡打發狗日的時間,揮灑青春,喚醒潛藏在身體里的狼性和狂野。有錢的商人老闆們更在這裡渾金如土,享受繁華人生。

「我曾親眼見一男的為泡一MM,點了瓶82年的拉菲,當時整個後宮都尖叫了。」嘈雜混亂的酒吧內,皓子和他的兄弟們是這裡的常客。他喜歡這裡的新鮮與刺激,喜歡煙深吸入肺,酒從口入胃,那些流入身體的不是酒精,是激情的荷爾蒙和舒心的洋流。

酒過半巡,隨著舞池的燈光搖弋,靈魂便飛出身體,一切都朦朧恍惚起來。

這個時候,衣著妖艷舉止輕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MM穿梭其間到處搭訕,酒吧角落不時傳來的怪笑與騷動,都是見怪不怪的。剎拉間廳里啤酒瓶子漫天飛舞,碎瓶聲,震天價哭喊聲,全副武裝都是有的。WTF,兩眼篤定,瞅一眼而後繼續喝酒的也大有人在。

常在這些地方游弋,碰到癮君子是司空見慣的事。那些面部表情扭曲、肢體動作的誇張的男女,伴隨著勁爆的音樂,在大廳里不停點頭嗨來嗨去。好幾次聽到警報聲響,隔壁包房通常一陣嘈雜,各種藥丸、粉、道具來不及沖廁所,就從窗戶呼嘯而出,噼啪作響。

有鬧得更大的。聽聞上月一金主喝得酩汀大醉,看上酒吧姿容出眾的FWY,但這花魁是個未落風塵的清純少女,自然不從。金主大概想這尼瑪還立牌坊,不把老子當回事么,於是乎大鬧酒吧,糾集三五好友踢館,錯了,是「踢吧」。結果你們都知道的,能把酒吧開這麼大的,不是強龍便是地頭蛇。一個電話,三五十的小夥子們就攜管制棍棒刀具而來。

這件事讓城主深切感受到,這個城市的深處,有一種野蠻的力量。

凌晨一兩點,城邊東倒西歪醜態畢露城角陰暗處屙尿的人,比比皆是。也有大腹便便的高富帥,左擁右抱,直奔旁邊主題酒店,留下一個個迷醉的身影。Taxi揮手即至,老司機們太熟悉這裡的規律,早早做好了準備。

對於皓子這種深度夜貓子而言,酒吧只是上半場熱身,下半場活動才是重點。酒吧旁邊多的是茶樓,點一包房,喝點小茶醒醒酒。要醉未醉狀態下,一痞二賴、血流成河、炸金花、鬥地主、鬥牛、三公……各式玩法輪番著來,美其名曰小賭怡情。在殺紅眼的時候,RMB真的只是紙了。這次輸個精光,下次再戰又是一條好漢。

再過兩個小時,天還沒亮,沿街的早餐店、包子鋪就開張了,煙霧繚繞的水汽下,蒸著熱乎乎的包子。

新的美好的一天又開始了。

「師傅,來個烤餅,(烤)軟點的。」「好咧。」比起包子,城主更喜歡吃土家燒餅。

但見師傅擰起一坨發酵好的麵糰,加餡、捏合、擀平,然後拉長、抹油、撒芝麻,單手貼進烤爐內壁,不慌不忙,緊湊而有序。這種一氣呵成的感覺,僅僅是看著,都舒服到了骨子裡,更甭論吃。

剛出爐的烤餅,餅面上還滋滋地冒著氣泡,外酥里嫩,香味撲鼻。烤餅5元一個,約是Pizza價格的六分之一。

恩施偏僻。這座2011年才通火車的城市,一直以遺世孤傲的姿態與外界保持著隔離。

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這裡還保持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和淳樸的民風。在艱苦貧窮的年代,恩施人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發明創造了一系列這類廉價卻味美的食物,比如合渣、榨廣椒、臘肉、油茶湯、包穀坨、各式鹹菜等,不一而舉。

90年代末,隨著黑白電視的普及,這裡的人開始嗅到了外界的氣息。一批敢吃螃蟹的村民率先去廣東福建浙江一帶去闖蕩,並衣著光鮮榮歸故里。短短三四年後,青年外出務工便成為潮流,波及了恩施各個角落。農村耕地由此連片荒蕪,雜草叢生。

一代一代人出去了,大都不再回來。有本事的都在外地安家落戶,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至於回來的那部分人,不過是臘月回來,春節後再度遷徙沿海。

「連本地人都不願意留下,還想倡導外地人來『仙居恩施』,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城主親眼目睹高我兩屆的師兄,在SZ漂泊五年之後,想要回恩施安定下來,但兩個月後他又再度殺回沿海。這裡的官僚體制、經商環境、薪資待遇及未來前景等諸多因素讓他失望之極。

「老家山好、水好、空氣好,適合養老。」城主幾位鐵哥們,曾賭咒發誓說老了要回來,但這兩年均在宜昌、武漢等地買房。

像城主這種不得不回城的,多半是在外地混不下去或是萬分懷舊的人。回來後既欣慰村民解決了溫飽,不再挨餓受凍,又感慨環境的破敗:河裡的水不敢直接喝了,地里的農家肥被化肥取代了,自家吃的年豬都喂上飼料了……

集市、廟會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商業大樓。與大城市相比,這裡的商業綜合體有時僅僅只有一棟樓,用徒有其表來形容都嫌過分。商業環境也就更為惡劣了。

那次跟在敏姐茶城二樓吃飯。聊起她剛回恩施那會兒,不曉行情,興沖衝去一旅遊集團公司上班,上了兩月,財務以各種借口發不出工資,只能發出談的一半,鬱悶不已,主動捲鋪蓋走人。至今仍然拖著工資,老闆叫囂有本事去找勞動監察大隊。

「尼瑪,就沒見這麼不要碧蓮的老闆。」「屎一樣的公司。」半年後城主再度問她,她還咬牙切齒。

還有一次,和廣告圈的朋友柳閑聊。城主見其網站上廣告滿滿,便賀其猴年大發。

「老兄你可能不太清楚,『廣告易打,尾款難收』阿。」說話時他長吁短嘆,滿目蕭然,直言甲方賴賬拖帳的太多,很多小的公司,就那麼活活被拖累、拖垮直至拖死了。

城主就納悶不是有合同、不能拿起法律的武器么?

「我擦,合同算個求,恩施圈子就這麼大,你告甲方,你死得更快。」柳平時溫文爾雅,說話抑揚頓挫,但凡談到恩施創業環境,便漲紅了臉,張嘴便是草泥馬。

恩施大致就是這樣,舊的倫理道德規範已被破壞,新的商業文明又尚未形成,滿滿一鍋夾生飯。

煮成夾生飯,人的因素自然是迴避不了的。恩施的官僚主義和懶政惰政、吃拿卡要的腐敗吏治氛圍,這裡的老百姓自然深有感觸。就連網紅縣委書記陳行甲,也有人揚言要「搞死他,搞不死他就搞臭他」。惡劣程度可見一斑。

這種環境下,你真以為能開出牡丹花來,你就錯了。是故「仙居恩施」「神話恩施「也沒鬧出什麼名堂來,硒博會也不過是自導自演自娛自樂自欺欺人罷了。這裡所謂的集團、大公司,都不過是去年「享譽全國」的上海澤熙,揭開那張虛假的殼,下面都是污濁混沌骯髒的官商世界。

突然想起剛回恩施那會兒,鳳姐曾和城主說,恩施就兩類工作:GWY和FDC,其他都與坑蒙拐騙差不多。現在想想,還真TM這樣。

除了高樓大廈,這裡還有些變化的是優秀傳統的喪失。小時候,城主家的房子是鄰里相互幫襯著蓋起來的,年豬是大家幫忙宰殺的,農耕繁忙時節是鄰里相互幫忙點種秋收的……這些,今天全都演變成赤裸裸的商業交易。

「傳統文化的根不見了。」說這話時,他雙眼充滿了絕望。

唯一值得慶幸和驕傲的是,這還有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湖北民族學院。這所1984年被胡耀邦同志親筆題詞的鄂西大學,在其故去後3個月左右,被更名為湖北民族學院。20餘年後的今天,恩施州年紀稍微大點的人,依然習慣稱她為「鄂西大」。

在人才急劇外流的今天,總感覺是她和清江河讓這座城市一直保持著年輕與鮮活,不至儘快老去。

文 / 土司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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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又稱土司城主,85後,偽文藝青年,自媒體人。

厭倦都市,故回鄉村,正建一座溫暖而有思想的城池,自號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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