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原創小說)
老頭的臉上有一條傷疤:灰白色的弧線從一側的太陽穴惡狠狠地延伸到另一側的臉頰。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守墓人,獨自住在村子旁邊的陵園。成百上千座墓碑像犁一樣拋錨在荒蕪的陵園裡,成為我童年和小夥伴們捉迷藏最好的場所。聽村裡的大人說,老頭年輕時是獵人,使起土槍來是一把好手。我們這些孩子沒見過他使槍, 只是偶爾看到他從陵園後面的小山上提回只兔子或者野雞。他平日里是個嚴厲的人,不喜歡小孩子。至今我還記得他的精瘦身影和冷冰冰的眼神。不過每當他打到野味,兩三碗酒下肚,他就會變得溫和起來,有時也會賞一兩塊肉給圍在他飯桌邊流口水的我們。
對於老頭臉上的傷疤,我們一直很好奇,也做出過種種猜測。有的說這是被土匪割的,也有略知一二的說這是打仗時鬼子砍的,還有個別缺心眼的看不出來這是刀疤,硬說是被熊掌抓的。不過猜歸猜,沒有哪個敢親自去問老頭的。
有一年冬天,他打到一隻狍子,心情格外的好。到他吃飯的時候,我等來了一大塊肉。這塊肉讓那天的老頭看起來特別的友善,我忽然異想天開,問起了他臉上的傷疤。他臉色一沉,瞪了我好幾秒鐘。我以為他準會把我攆出去。最後,他的聲調一點也沒有改變,給我講了下面的故事。
我年輕時是獵人,還收了個徒弟。我和我徒弟是村裡僅有的有槍還會打槍的人。後來鬼子打進來了,我和我徒弟就加入了游擊隊。當年游擊隊的夥伴,有些仍然健在,當上了幹部;有些和我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還有一個最勇敢,拂曉時分在村裡的大院被那些睡眼惺忪的士兵射成了篩子。不過在那時,一切還尚未發生。我們還只是一群滿懷熱血的小夥子。我至今仍記得我們從游擊隊領到新槍時的喜悅。
我當年二十齣頭。我徒弟那時還不到二十歲,又瘦又小。不過他是個機靈的孩子,學東西快,槍打得比我這個師傅還好。再加上生了一張好臉蛋,很受村裡的姑娘們歡迎。和所有條件優越的小夥子一樣,這孩子一直有點飄飄然,加入游擊隊以後更是以救國英雄自居。我有時候感覺他似乎連我這個師傅也不放在眼裡。不過也虧他機靈,處事圓滑,倒也不怎麼惹人討厭。
剛開始,我們白天照常作息,晚上去敵占區對著那些士兵遠遠放上幾槍。打完就走,一直沒有什麼傷亡。後來我們自己的村子也被佔領了。一共有五個兵,扛著槍踢著正步,整整齊齊地進了村子,對著看熱鬧的村民們宣布這裡是他們的了。剛開始那幾天,村民們也著實忐忑了一陣子。五個兵白天操練晚上放哨,槍不離身。我們游擊隊也一直沒敢有什麼行動。等過了一個月,大家的神經就都松下來了。那五個兵也沒有了開始時整整齊齊的樣子。拿飯盒、軍靴之類和村民換東西成了他們的日常工作,有時搶只雞殺頭豬吃也沒人敢說什麼。有個兵甚至給了游擊隊里的半大小子一塊糖。我怕糖有毒,給那個吃了糖的小子一頓胖揍。
眼看士兵們鬆懈下來,我們又昂起了鬥志,半夜摸到大院,打算端了他們。大院里,兩個兵和村裡一個男的在火堆邊吃著一桌酒菜。幾個人好像聊得開心,那男的哈哈大笑。我徒弟平日里總是陰著臉義正言辭地批評我們作戰不夠主動,村子被佔領前去敵占區放槍也數他最積極。看了這一幕,他氣得發抖。叛徒!他高喊著對著那張桌子開了一槍。那個男的應聲而倒,臉砸進面前的菜里。我們回過神來,也都放起了槍。兩個兵跳起來,帶翻了桌子,連滾帶爬地往屋裡躲。另外的三個兵從屋裡出來,映著火光,身軀顯得特別高大。他們抬手向我們開了幾槍。我扭頭就跑,只見我徒弟嚇得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子彈打在我們旁邊的地上,打得石子亂飛。我馬上掉回頭,一槍把離我最近的那個兵打倒在地。我給了我徒弟一耳光,狠狠罵他,叫他跟我走。他嚇癱了,我只好硬拽著他的胳膊拖著他跑。我們在黑暗中四散奔逃,背後又響起幾聲槍響。當我們逃進打獵時常去的樹林時,我居然聽到他抽抽噎噎的哭聲。
天亮前我們溜回了家。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胳膊上被子彈擦破了一點皮肉。我隨身總是配著一把獵刀,於是拿刀從自己衣服上割了一條布,包在他的傷口上。你可真有膽子啊,他攤在椅子上,用迷惑不解的語氣對我說。然後他低下了頭,好像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我告訴他不必如此,畢竟是第一次碰到敵人的反擊。
天亮後,他已經恢復了鎮靜,有了一點愛國英雄的樣子。他開始痛罵那個被他槍殺的男人。罵了一陣,他又罵到那些跟敵人做交易而不是反抗的人頭上。他罵得很有條理,我由他去罵。外面響起了踢門聲,我打開門,衝進來兩個鬼子,一進來就一腳把我踹翻在地。其中一個一槍托搗在我徒弟臉上,然後把他拖走了。
後來聽說鬼子是挨家挨戶踢門,一路搜到我家的,還鬧出了好幾條人命。村裡的氣氛變得從未有過的緊張。又過了一天,徒弟才回來,遍體鱗傷。我問他是不是被鬼子認出來了,畢竟那天交戰他在戰場上嚇得攤了白天,很容易被那幾個兵記住相貌。他告訴我並非如此。我長出了一口氣。他說有個兵看到他胳膊上的繃帶,認為是槍傷,百般逼問。他咬死了這是打獵時弄的。幾個兵最後把他放了。他講起自己如何在嚴刑之下寧死不招,唾沫橫飛,咧嘴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們游擊隊里的人來自幾個不同的村子,互相也未必很熟。以前我們聚在一起時,徒弟總是自顧自地吹噓自己的勇敢。自從那天晚上的交戰以後,他開始傾聽別人的想法,並很快和隊里的人都混熟了。現在像個能幹大事的男人了,我對他說。他慚愧地一笑。
半個月後,我們開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會。除了我們,還有好幾個游擊隊的人們都到會了。據說是因為上級要來一次大型作戰。會場選在一處樹林里。我大清早就出發了,徒弟說要晚點走,路過大院時,我望見院里吊著一具屍體,軟趴趴的彷彿是個布做的人偶,士兵們拿它當靶子,把它射成了篩子。
我那天清早出門,好像是忘了帶什麼東西,午前就回去了。徒弟正在家裡和誰講著話。我聽見他提起我的名字,還說我已經去赴會了,又提起會上的人會很多,說什麼可以一網打盡。我那勇敢的能幹大事的徒弟正在非常勇敢地出賣我。我還聽到他要求保證他的人身安全。我看到他在對身邊的一個士兵說話。
故事的頭緒到這裡就亂了,也斷了。我只記得那個告密者要逃跑。我穿過村裡噩夢般的一條條小巷窮追不捨。他比我年輕,跑得飛快,有幾次差點被他逃脫。但在士兵抓住我之前,我把他撲倒在地。我從腰間抽出那把獵刀,用它鋒利的鐵刃給他的臉上留下永不消褪的血的印記。
老頭說到這停住了。我發現他全身都在顫抖,我頭一次看到這個嚴厲的人流淚。
你徒弟後來怎麼了?我好奇地問。
樹林里開會的人被別處增援來的鬼子一鍋端了。他逃過了一劫。那天早上,他看到幾個士兵在大院里把一個獵人吊起來,用槍打成了篩子。
我等他講下去,可是半晌沒有下文。再後來呢?我催促道。於是他伸手指向自己臉上灰白的刀疤。你沒聽明白嗎?他悄聲說,你還不明白這卑鄙的印記是哪來的嗎?我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是因為我實在不想變回那個膽怯的叛徒。
他流著淚,望向陵園千百座墓碑中的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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