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雲
謹以此文獻給我親愛的外公
——題記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人留下的雪窩兒里,向山上望去。老天似很照顧著我們,在新年早晨天兒並不冷,哪怕是蓋著厚厚雪被的山坡上。不過家人們卻說,這是你心疼我們,所以讓這時候別那麼冷。
這話也不無道理,在老家的規矩中,是有這種說法的——已故者只是軀殼死亡,靈魂仍守在身體附近。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在過年這天來山上的墓地看望你的原因之一。
不知是否算得上信仰。我們是相信你看得見我們來,我們的肉眼儘管看不見他的魂,但人總要學會知足吧。
走到半山腰,我把戴著的大帽子摘下來,躲在溫暖里的頭髮暴露在寒風中,向腦後躲去。儘管今天頭髮沒怎麼打理好,但到這兒了,我想應該是你視野可望見的地方了吧。
我希望你看見我,因為上一次你看見我已經好久了。我想讓你看見的不是我的大帽子,而是我的髮絲、我的五官輪廓。我也悄悄祈禱你沒注意到我努力忍住不哭的眼睛。
家中一直對傳統很重視。你生前是思想開放的老中國人,為何這麼說呢?因為你深諳因材施教、勞逸結合。
我從小就戀酒,你教我喝酒的時候嚴厲地說:「在外不許喝酒,女孩子家也不能多喝酒,但要會喝酒,到哪裡不懼。」立完規矩,你便又恢復老頑童的豁達笑容,舉杯和我走一個。
所以啊,你對逢年過節時的小細節是非常注意的。在大過年的這一天、在看望你的時候,怎麼能不懂你地哭得傷心呢?
我把手中拎著的燒紙放到身邊的雪地上,揉搓著凍得發紅髮僵的手,見不太管用,便放棄了,早點上去見你才較為重要。我重新拎起燒紙,沿著前人踩下的雪路一路上山。
低著頭往上走總是讓路程顯得比看著短,家人停下腳步,我才反應來已經到了。
你弟弟抄起鐵鍬,將厚的幾近沒過膝蓋的雪都鏟走,開闢一片小空地,這才正式開始。
外婆為你擺上各式菜肴、小酒杯和筷子,帶著小哭腔說著來看望你了。照你的性格,現在一定不樂意地說:「哭什麼。」然後心裡極心疼她的吧。
其他人各有分工,都忙著。
只有我,獃獃地站著,對忙什麼沒概念,想幫忙卻也不需要人手。我就那麼站在你的墓旁,這樣是站在你身旁嗎?
家人忙活好了,開始寄錢給你。燒紙堆積在一起,打火機點出的小火苗逐漸蠶食所有紙張,火焰愈燒愈旺,黃紙燒成灰黑色的碎片伴著風飛向遠方,飛向你那裡。
我時而看火堆,時而看墓堆。不知你站在哪裡,我試圖找到可以和你對視的角度,像第一次拍攝的主持人不知該看向何方。
我從上山起就各種措辭,有一肚子話想說給你聽,無關想念的矯情,大多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我哪個朋友從南方來找我玩了、我哪個朋友最近交了男友、我最近認識了一個特別好的姑娘、外婆的身體無大礙等等,這樣家常的話此刻超想告訴你。
我甚至能想到你聽到後的反應,不過是一笑和偶爾幾句問話。
可此刻,我站在你面前,練習了那麼多遍的話堵在嘴裡。
羨慕家人們能自然地把他們的想念和祝福說給你,不過一想,我又不是怕檯面事兒的人,那大概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只能你一個人聽見吧。
我這麼想著,在心裡把更多的事情講給你聽,像以前一樣。
他們說,一個人死的時候,這一生的故事都會在眼前放映一遍。可我看著你在雪土下,我們之間的故事也在我眼前滾動著。
以前你和外婆住在崑山的時候,我和媽媽每逢周末即開車回來,你每次都從那通電話起便等著我們的歸來,你站在廚房從窗外望下看,看到車燈停在樓下。
等我們從車上下來,你大概也站到我們面前了。我每次都特別驚喜,你便說:「看見車燈我就知道是你們回來了。東西多不多,我來拎。」
後來,我們搬到了上海。樓下走不遠是遠香湖,抱著一座小公園。你喜歡釣魚的愛好便終於有了大展拳腳的平台。
你的裝備在我看來特厲害。魚線、魚餌、釣竿,這些在我看來都一樣的物件,你卻給我講出了那麼多道理。原來釣不同的魚是需要不同的魚餌和下料,水域和時間段也有關係。
周末,我懶在家當網蟲。你會元氣十足地邀請我一同去釣魚。我雖懶,但對大自然的喜愛略勝一籌。我答應你一起去,不過我是去遛狗。
釣魚,講究眼力和耐心。而我完美地避開了這兩點。
我牽著小白狗格格,你拎著釣魚裝備。
我挽著你的胳膊,迎著清風向公園走去。風中夾雜著雨後的土腥味,偶有剛剛剃過草坪的青草香。
走到公園草坪上,你便開始擺弄著掛上紅蟲,一拋竿,坐在小板凳上極目遠眺。格格圍著你亂跑,我仔細地看著你掛餌,等你都做好,和你說罷,我就帶著格格出發。
你笑說:「好,去吧。」一揮手,示意我們。
是你的存在,讓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磁場。每次和你在一起,我總是感覺世界任我探索。
你的臉上總是帶著笑意,一雙眼睛透過歲月的痕迹折射出對生命的認真和熱愛,你總說生命在於運動,因此你經常釣魚、散步、取快遞永遠第一。
對了,你還浪漫。
儘管你並不認為自己和這個詞有一絲關聯,可你確實在生活中留著滴滴情趣。
情人節,你給外婆買了支玫瑰,說現在小孩兒都過這個節。
婦女節,你說今天是我們的日子,請我們出去搓一頓。
你知道我喜歡小狗,某天你問我:「猜猜我衣服口袋裡有什麼?」這麼小的口袋能裝下什麼呢,我不解,亂猜一通。你笑著從口袋中拿出一隻棕色的小狗崽兒,狗崽兒在你的大手掌中熟睡著。我驚喜地躍到雲中,眼中溢出對你的愛和喜悅。
你是能看見的,在你去世那一天,你躺在殯儀館裡的透明棺材裡,上面蓋著綉著龍與花的彩珠。棺材前擺著你的黑白照片,你的嘴角仍是微微上揚的。
這一幕,我是無法相信並忘記的。
前幾天還和我一起吃飯的那個人,永遠地離開了我,連見面都不能實現了。可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一個那麼那麼好的人嗎!
我坐在你面前,獃獃地看著你,你的身體靜靜地躺著,至於你在做什麼,我不得而知了。
你是知道的,在你面前我沒有哭,眼淚沒有走出眼眶。我悲傷,更多的是恍惚,一切來得太突然。
我覺得自己像兔子,在睡夢中就被烏龜打敗,而你在我麻木忙碌之時就離開了。我比那隻兔子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就失去了你。
夜晚,回到賓館,我大哭,哭到不斷哽咽,哭到開始乾嘔。
當我哭成這樣子的時候,我內心想到的不是你的離去,而是我們共同經歷的往事,想起你的行為、你的存在、你的鐵漢柔情。
想起每次有快遞到了,你總是迅速地取回,並像開禮物一樣問這次到的是什麼。
想起你釣魚回來,有次釣回花鰱,比盆還大一頭一尾,給我嚇壞了,給你驕傲壞了。
想起你不厭煩地給我講你的過去。
你年輕的時候,上山打獵,山雞野兔山雀不在話下,偶爾還遇見紅狐狸。後來國家頒布了禁槍令,你這個愛好就不得不放棄了。
你遇見外婆後,一見鍾情,想著這個美麗的姑娘未來是我媳婦兒那才叫過日子。你登門求親,各種追求,可外婆的父親是不同意的。
你這人也倔強,在外婆家倉房坐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早晨,外婆的母親打開倉房門一看,嚇壞了,以為你死在裡面了。或是這份執著感動了外婆的父親,你們這對有情人總算成了眷屬。
你和外婆這輩子從年輕到年老,看著對方的青絲慢慢褪成了白髮,也吵也鬧地把這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在離婚率高達近80%的今日,我多麼羨慕你們這對夫妻。
在你出殯的那一天,我答應外婆起早去陪你走完最後一程。清晨五點鐘,外婆紅著眼圈叫醒我,我明理,迅速穿上後陪外婆一起到殯儀館,坐在裝著你身體的棺材旁,一言不發地坐了三個半小時。
等你出殯的時候,外婆哭著不能自已,姊妹們都去拽她,你也看到了吧,你愛的人她那麼愛你。
之後,陰陽把我們隔絕在河的兩岸。地球照樣運轉著,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忙起來的時候,誰也顧不得了,生活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
只是,每次吃飯的時候,我都會習慣性地拿出四副碗筷,愣一秒後再放回去一副。只是,再也沒人陪我一起舉杯暢飲,暢談國內外新聞。只是,每次快遞到的時候,我都想回頭告訴你,只是以後再也沒人幫我取快遞後期待裡面裝著什麼了。
只是呀,每次回到家打開門後,再沒有你坐在沙發上說:「回來啦。」沒有亮著的燈等著我,也沒有抗日神劇里的槍火交戰聲了。
這篇文章沒有華麗辭藻,沒有教科書式分段,也沒什麼意義。
我只是,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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