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解讀】丹尼特的《心靈的演化》:語詞在文化演化中的角色

語詞的演化

文化演化並非人類的專屬,黑猩猩能從同伴那裡學會如何用石頭砸開堅果,如何用樹枝釣取螞蟻。一些鳥還能學會自己那個群體的獨特歌聲,哪怕A種群的鳥蛋被研究人員放到B種群的鳥巢里,那些孵化出來的鳥會去學養父母的歌聲,而不是生父母的歌聲。

不過,動物的這種學習能力要是與人類相比,那真是相形見絀。人類是地球上學習能力最強的物種,而這一切,都是拜語言所賜。

人類的基因自5萬年前就沒有多大的變化,但人類的能力卻有了天翻地覆式的長進。因為人類不像其他物種,人類可以累積文化財富,而其他物種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新發明輪子。當亞里士多德寫出《工具論》後,後人不再需要重新發明古典邏輯學,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前進,直到弗雷格發明新的數理邏輯。

不過,對於每一個人類個體來說,冠絕全球的學習能力並非總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我們無時無刻都面臨著對稀缺資源的競爭,而我們的競爭對手也擁有世界頂級的學習能力。學習就像是一場軍備競賽,競爭各方時刻都不敢鬆懈。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最初,光是識字就已經很不了不起了。而今天,光識漢字還不夠,還需要懂英語。懂英語還不夠,還需要懂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地理等各個學科的知識。對於最頂尖的人才來說,還需要懂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政治學、法學等多個高等教育中才會涉及的知識體系。

「合格」的標準變得越來越高,而這些知識一旦輸入孩子們的大腦,就再也無法刪去了。別人家的孩子所擁有的知識,我們也希望自己家的孩子也能擁有。

知識的基本單位是概念,或者說,是語詞。「DNA」和「脫氧核糖核酸」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達形式。「snow」和「雪」、「white」和「白」、「discrete mathematics」和「離散數學」等,其實都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達形式。

這些概念就是能實現特定功能的思維工具。這些工具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像智能手機一樣,一旦擁有這種好工具,我們就再也離不開它了。它集成了電話、地圖、計算器、瀏覽器、購物車、音樂播放器等各種各樣的功能。沒有了智能手機,我們就只能用其他不那麼好用的工具來實現同樣的功能了。

現在問題來了,語詞這麼好用的思維工具,是誰發明的呢?

不是倉頡,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大群人,一大群無名氏。

當然,也有一些特定的語詞是由特定的人發明的,丹尼特自己就發明了像「意向立場」、「設計立場」、「物理立場」、「達爾文式造物」、「斯金納式造物」、「波普爾式造物」、「格里高利式造物」等新辭彙。但這些辭彙的流行也絕非他一人之功,他的思想自有其淵源,而他的思想能在學界流行,也說明了他有許多支持者也在使用他發明的辭彙。

扯遠了,說回到語詞的演化。探索生物的演化有許多方法,生物信息學就是其中一種比較先進的方法。然而,在探索語言演化的過程中,還沒有這麼好的技術出現。因為古代的語言的使用痕迹不容易保存下來,而已經死亡的生命體則有化石以及DNA留存。

不過,大體上看,語言的演化和生物的演化很相似。一個群體和其他群體長時間不交配,就會形成物種隔離,出現新物種。一個地方的語言和其他地方的語言長時間不交流,就會形成方言。不過,一旦交流,就會出現借詞現象。許多漢語學術辭彙就是日本人先從歐洲引進,用漢字翻譯出來後,被中國人又再次引進到國內。這種語詞的演化過程發生於一百年內,我們有許多史料依據記載辭彙交流的過程,其中沒有不可破解的神秘性。

更仔細地審視語詞

丹尼特引用了皮爾士發明的type和token這兩個術語。「『語詞』本身也是一個語詞」這句話中,一共有10個token,但只有8個type。

type就是類型,token就是個例。每一個語詞都是一個類型,它的每一次出現都算是個例。「大大小小」這個詞里,只有兩個type,分別是「大」和「小」,但有4個個例,分別是「大」、「大」、「小」、「小」。

知道這個區分之後,我們就能明白同一個type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個例。比如「語詞」這個詞,它用手寫體書寫在紙上,用宋體顯示在屏幕上,用微軟雅黑顯示在屏幕上,這些不同的圖案,都是同一個type的個例。而且,「語詞」這個語詞還有非圖像的個例。比如,我可以用普通話念出「語詞」這個詞,還可以找朋友用上海話念出「語詞」這個詞,這些詞是以聲波的形式存在於空氣中,而且聲波還不太一樣,但它們依然是同一個type的token。

同一個type還能以不同的token存在於人腦之中,這些token沒有圖像(人腦里是漆黑一片的),也沒有聲音(人腦不發出聲音),它們就是神經元網路的活動模式。同一個語詞,比如「筆記本電腦」,它在你腦中的的token和在我腦中的token,幾乎肯定是不同的。兩個人不太可能有同樣的神經元聯結模式。

丹尼特認為,我們可以把type看作一個物種,而token看作這個物種中的個體。每一個個體都試著複製自己,每一個語詞都希望被人說出來,從而繁衍更多後代。長時間來看,物種會逐漸演變,語詞也會逐漸演變,舊物種會消失,新物種會出現,但在這個過程中,物種之間不存在本質主義上的清晰區別。

在我們人腦中,也會出現類似物競天擇的過程,只是變成了語詞競爭、環境選擇。對於我來說,「雙盲實驗」這個語詞幾乎永生難忘。而對於不需要用到「雙盲實驗」的人來說,這個詞可能聽過就忘。換言之,有用的語詞才能存活下來,繁衍更多的後代。沒用的語詞就會被逐漸遺忘,從我們的腦中滅絕。

語詞是如何繁殖的?

兒童到了6歲,辭彙量可以達到15000個。算下來,平均每天可以學會7個詞。這些詞都是兒童聽來的,從父母那裡、電視上、網路上等等。對於一個兒童來說,學習新辭彙需要重複聽同一個詞很多遍,然後孩子才能理解這個聲音是一個語詞,還會去試著理解它的意義。

剛開始時,嬰兒們只是不斷機械化地重複它們聽到的結構性的聲音,這些「牙牙學語」的聲音是兒童練習發音的過程,是一種模仿本能,而並不是真的在說話。丹尼特認為,人類的語言並不是如同喬姆斯基的支持者認為的,是一種突然出現的奇蹟。語言如同其他設計一樣,都是由演化漸進選擇出來的。嬰兒們先學會語音系統,再給語音系統添加語義和句法,最後還可能學會讀寫系統。

嬰兒學習語言的過程與成年人學習新知識的過程不同,後者已經安裝好了一套知識表徵系統(自己的母語),所以可以提出假說,然後搜尋證據驗證自己的假說。而嬰兒只能採取和自然選擇類似的方式:超大規模試錯。那些正確的發音會受到周圍人(主要是父母)的強化,從而被選中,有機會繁衍後代。有了發音之後,我們需要再給那個發音固定上一個含義,而這個過程並不是依靠一本「超權威超全面絕無例外不可被質疑且小孩子都能讀懂的漢語詞典」,而是靠與周圍環境進行互動,不斷試錯,從而明白一個詞的大致用法。

丹尼特認為,成年人的語言生成過程也是一個類達爾文過程,當我們在心中遣詞造句時,我們就是在控制那些語詞的繁衍。當我們覺得詞不達意時,就是自己沒有良好地控制住語詞的繁衍,讓那些不恰當地詞語繁衍過多。

丹尼特還認為,音素是人類語言中最重要的設計。不同的語言中有不同的音素,當這些音素組合在一起,就成了詞。而且,這個「音素」並不是物理上客觀存在的一種聲音特徵,它是人類對信息進行編碼後的結果。找一大群說著不同方言的中國人,用自己的方法說「你今晚吃過飯了嗎?」,如果讓機器來識別,會認為這是一大堆不同的聲波。但對於人類來說,它們是同一段音素。這就是人類對聲音信號的數字化處理:將連續的聲音切分為離散的音素,且將不同的聲音識別為同一個音素。

人類對書面語也有同樣的數字化編碼過程,對於手寫體來說,同一個詞「大海」,兩個人可能寫得千差萬別,但還是被編碼為同一個詞。丹尼特認為,這不是因為人腦中有一套思維語言,我們把說出來的聲音語言或寫下來的文字語言先翻譯成通用思維語言,然後再理解這套語言。他不認為有思維語言,人腦可以直接理解各種各樣的token,因為我們的腦中已經有了相應type的token。如果還沒有,那就說明這是個陌生的新詞,需要先學習這個新詞的含義和用法。

丹尼特的小學老師曾說過,「用新詞造三個不同的句子,那個新詞就是你的了」。而這差不多就是人類學會新詞的方式,或者說,就是語詞在人腦中繁衍的方式。

筆者的補充

這一章的內容最好通過演講的形式表現出來,因為它涉及聲音和圖像。僅僅通過文字,很難表現出丹尼特所欲展現的思想。

丹尼特想說的是,語詞作為一種可以說出來的模因,它們對人類來說非常重要。當然,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模因也很重要。

舉個例子。假設你想要成為一名爐石傳說高水平玩家,那你會怎麼做呢?

首先,你要通過暴雪的新手教程。在這個教程中,你大致會明白什麼圖案表示什麼意思。同時,你還會初步明白「法力水晶」、「手牌」、「牌庫」、「隨從」、「法術」、「英雄技能」等語詞。

隨著你的遊戲經歷的提升,你會對以上語詞產生更深入的理解。同時,你還可能自己發明一些新手教程中沒有的語詞,比如「價值」、「快攻」、「控制」、「後期」、「交換」、「清場」等等。沒有這些語詞,你就不能做出更好的遊戲決策。而一旦你腦中有這些語詞,你就知道應該如何在正確的時間打出正確的卡牌。

人生中的許多任務,也都像這種卡牌遊戲一樣。我們隨時隨地都需要學會新語詞,擁有更大的辭彙量,從而做出更好的決策,更明智的行動。比如,我最初只是一個學心理學的學生,對哲學不太了解。在知道「本體論」這個詞之前,我無法清晰地思考一個理論和另一個理論的差異,無法說清楚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而一旦我理解「本體論」這個詞(大概要花很多個小時才能完全理解這一個詞),我就能清晰地思考各種各樣的世界圖景。

曾經,我的辭彙量很小,很容易受人誤導。如今,我的辭彙量相當龐大,已經不容易再被膚淺的思想所誤導了。

注意,這裡的辭彙量並不要求是外語。漢語辭彙量也可以,數學辭彙量也可以。只要是有表徵能力的符號,它們都可以算作廣義的語詞。

這些語詞的含義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就像物種一樣,會在使用(繁衍後代)中產生變異。那些更適應環境的,就能留存下來。那些不適應環境的辭彙,就會被淘汰。這就是語言從古至今的演變過程。

對於每種語詞(type)來說,其環境可能千差萬別。有的語詞僅僅在科學語境下使用,環境要求的是精確。有的語詞主要在文學環境下使用,環境要求的是富有感染力。有的語詞主要在詐騙環境下使用,環境要求的是欺騙性強。

嚴謹的思維要求嚴謹的語詞,這也是為什麼幾乎每個學科都在走向數學化。因為數學是一套科學通用語言,這套語詞能讓我們建立跨領域的統一性理解。當我們說3時,我們就知道這3比2大,而且大三分之一。而當我們說「很大」時,我們並不知道「很大」比「有點大」究竟大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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