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聊五毛】誰的青春，不曾一貧如洗呢？

02-25

八年前，二十齣頭的我曾經有過一段居無定所的漂泊時光。在那個離家並不遙遠的異地他鄉，舉目四顧，無親無友。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貧窮如洗。說的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的我。

家鄉的南方小城裡，父母給我安排好了一份穩定有編製的工作，但我始終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生活，於是在考完試、體完檢，就差到崗的前一刻，我揣著3000塊錢離開了家鄉，去到了省會。

陌生的城市並不易居，我在朋友家借宿了整整一個月。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樓下買一份貴哥肉卷，然後走進網吧，海投簡歷。投完開始打遊戲，天黑再去買一份貴哥肉卷，吃著回家。

偶爾收到面試的邀約，會飛快的洗個澡，換上一身廉價但相對體面一些的衣裳，去網吧查詢面試地點的公交線路（那時候蘋果手機還沒有紅遍中國，4G也沒有出現），那段時間差不多摸透了整個城市的公交路線。

我也不知道自己面試過多少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公司，我學的生物，然而專業並不過關，找不了相關的工作，雖然熱愛寫作，但報社出版社這種行業並不會給非本專業應屆生機會，工作找的很是辛苦。我的平均面試時間是15分鐘，面試官幾乎都跟我談不了太久，跟一個腦子裡全是漿糊、毫無經驗、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有什麼好聊的？現在回想起來，有好幾次面試，完全就是雞同鴨講，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員工，他們也不知道我絮絮叨叨半天在學校里參加的那些活動有什麼意義。

還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需要先交錢的騙子公司。

沒有邀約的時候，就蓬頭垢面的躲在網吧的電腦屏幕後面啃肉卷，和遊戲里的朋友成天扯蛋，刷怪升級。我發自內心的覺得找工作好難啊，卻從來沒有系統的思考過，我到底適合什麼職業、要如何提升自己去向著夢想靠攏，這一切我都沒有想過，只是渾渾噩噩地希望得到一份朝八晚六、能自己支付房租、不必寄人籬下的工作。

我甚至沒有所謂的夢想。

真正把我打醒的是一次面試。

我投了一個前台接待的崗位。面試的時候，我素麵朝天，剛從短髮過渡到長發的披肩頭，染過的紅色已經褪去，發梢宛若枯草，隨意紮成一束，遠遠看去像沾了一頭的稻草。臉上還架著一副500度近視眼鏡。我甚至連眉毛都沒有修一下。

當我走進去面試官辦公室的時候，我清楚的看到了面試官眼裡的嫌棄。頭頂的白熾燈將我臉上的毛孔、痘印、黑眼圈照的無處遁形，還有我身上和整個辦公室格格不入的短袖和人字拖。

面試官出於職業流程，問了我一些簡歷上已經寫明的資料：姓名、年齡、畢業院校等。然後我等著那一句聽了無數遍的：有消息會通知，回家等待吧。但這次沒有，面試官非常直接地告訴我，我不適合這個崗位，但是他們的食堂還缺一個端盤子的，如果我願意回家換一幅隱形眼鏡，再重新做個髮型，可以來試試看。

當時我滿臉通紅，一股屈辱感從腳底板心一直升騰到頭頂每一根頭髮的末梢。我不懂為什麼招聘也要以貌取人而不去看看我的才能，我不懂為什麼我堂堂一個大學生面試一個食堂端盤子的崗位還要被挑揀，我不懂一份聊以糊口的工作憑什麼還要求我做個造型，我也不懂，為什麼我要站在這裡，為什麼我要被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呼來喝去的羞辱。

其實答案很簡單：

看你的外表而不去看你的才能，是因為你還夠不上他們眼中才能的及格線；

你身為一個堂堂大學生的不甘心，是因為你沒有毅力和能力留在校園考研讀博繼續深造；

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被挑選，是因為你還沒有做好面對社會風刀霜劍的準備。

那時候我還沒有聽到楊瀾那一句：沒有人有義務透過你邋遢的外表去了解你優秀的內在。我的才能、或者說是才貌，都匹配不上我內心的驕傲，所以才會徘徊不甘。

幸運的是，房地產大熱帶動起來的廣告行業給了我一個機會。

在歷經數次面試失敗的打擊之後，我看著手裡剩的那點錢，盤算著減掉回程的路費，自己還能吃幾頓貴哥肉卷，差不多吃完如果還沒有找到工作，我就回家。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新的面試邀約。接電話的時候我已經訂好了第二天返程的車票。面試地點離我住的地方很遠，我猶豫了一陣，為了不留遺憾，我還是去了。沒有摘眼鏡、沒有換衣服、也沒有做頭髮，還是那雙人字拖，渾身透著一股對這份工作的無所謂就去了面試地點。

面試我的HR很年輕，後來才知道比我還小一歲，但是她畫了淡淡的妝容，和她比起來我彷彿剛從垃圾山裡爬出來。

這個年輕人也許是出於對同齡人的惺惺相惜，也許是真的「慧眼識珠」，也許是這個月的招聘指標還沒有完成，也許是這個崗位真的很缺人……總之我獲得了二面的機會。

二面我的是公司的總經理。我面試的是一個行政崗位。

總經理問我：「這個崗位需要良好的溝通協調能力，你覺得你具備嗎？」

看多了求職雞湯的我並不吝嗇表現我的「自信」，我幾乎是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就脫口而出：「當然具備啊！」

「證明一下。」

當時我就蒙圈了，根本沒有考慮要怎麼對自己的回答負責。

可是內心又覺得，下午的車票都買好了，左右不過回家，何不放飛自己。

於是我抬頭迎上他的眼睛，嚴肅地說：「我在遊戲里，組團打boss的時候一般都是指揮，您想想，一隊十幾二十人，還不是面對面溝通，分秒必爭的施放技能、配合走位，溝通遲疑一點都會團滅，加上後期戰利品的分配，要使人人滿意，沒有一點溝通協調能力怎麼行？」

那是2010年，網遊還不算大熱。我記得我說完之後，總經理的表情漂移了一下。然後他認真地告訴我：「我個人覺得你不是很適合這個崗位。」

意料之中，沒有什麼失望，我果然應該回到家鄉一輩子老實本分地干一份穩定又重複的工作。

「但是，」他補充道：「我可以給你一個實習的機會，我覺得你很有靈氣，可以朝著廣告文案策劃方向發展。」大概他也沒好意思說接下來的話「我覺得你很能忽悠」。

面試結束，我跟他說，可不可以等我一星期，我找到房子搬好家就來辦理入職。

回去的路上，我仔細留意了整個主幹道上的戶外擎天柱，幾乎有一半的廣告出自我所面試的公司，風格各異，畫面精美，文字充滿了煽動性。我趴在公交車窗向外看，心裡想著：如果有一天，我的文字也會出現在這上面，我該以何種心情去面對。

就這麼入行了。就這麼在那座城市孤獨地生活了兩年，工作很辛苦，毫無經驗的我一切要從頭學起，買了大衛奧格威、李欣頻等老師的全套書；開會的時候許多業內術語完全不懂什麼意思，又不好意思問，只能在會上默默記下來，然後挨個百度；沒有多餘的電腦配給我，就每天背著自己的筆記本擠公交車；每月只能領取到500塊錢的實習工資，房租只能向父母伸手；中間還遭遇過冒充新加坡華僑的騙子想騙我的電腦（這個也蠻有趣的，以後有機會細說）……

工作機會得之不易，努力之餘也需面對來自同事的優越感和對比，漸漸學會了自嘲和開解。

至今都忘不了有一次同事間閑聊，一位上海回來的同事說起seven-eleven裡面是有開水沖泡麵的，另一位同事立刻指著我搶白道：「她都不知道什麼是seven-eleven。」

他們針對的不是我的貧窮，而是我貧瘠的人生閱歷造成的貧窮。

但我對得起自己。從一個實習生到初級文案、文案、高級文案、文案指導，從一個連「受眾」是什麼意思都不懂的外行，到獨立完成項目手冊，沒人知道我在多少個加班的夜裡絞盡腦汁，在多少個燒得稀里糊塗的清晨強撐著刷牙趕公交。

南方的城市雨多，加班到凌晨再頂著夜雨回到出租屋是常有的事情，我為此還專門買了一把長柄大傘，遮風避雨，收起來還能防身，畢竟總是需要走夜路。

不僅僅是夜路要走，如果我們的廣告投放在了當地的晨報上，我還需要每天清晨4點到達報紙分發地點挨個抽取樣本，查看我們的單頁有沒有一張不漏的夾在報紙里派送，而不是被工作人員拿去賣了廢紙。

我見過太多清晨5點的太陽和凌晨2點的月光，活得彷彿一隻夜行生物。

我有一個存錢罐，每個月的節餘全都放在裡面，罐子不大，因為錢也不多，每一次交完房租，罐子空了，我就要重新開始存下個季度的房租，彷彿一個輪迴，無窮無盡，看不到頭。我和父母提過買房的事情，可是又沒自信能夠背負起幾十年的貸款。只好作罷。

至今我都很恐懼搬家。

真的搬怕了，舉目無親的城市，扛著大包走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街區，累倒肌肉顫抖，除了一膀子力氣和頑抗死磕的勇氣，一無所有。從天明搬到天黑，疲乏至極連床都來不及鋪倒頭就能昏睡過去，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搬家的原因複雜，可能是因為公司要搬遷，可能是因為租約已到期，可能是房東想加租。

對於一個孤獨如飄萍的年輕人而言，異地求生，搬家的理由太多了，蝸牛尚且有一個隨身的殼，而我只有一把長柄大傘。

那時候因為作息不規律，體重飆升到接近130，胖如豬頭，一臉痘痘。2012年的春天我照鏡子的時候跟自己說，再這樣下去你就完蛋了。於是又開始減肥，瘋狂工作，爭取能不加班就不加班，每天早起一杯豆漿一個肉餅，中午一份壽司，晚上滴米不沾，實在餓就吃西瓜、喝水。不逛街也不出去玩，因為出去就會忍不住想吃東西，就宅在家裡，靠著打遊戲分散注意力。

終於在夏天到來之前，我成功瘦到98斤，氣色也好了一些。存下來一點點錢，也收穫了新的幸福，開始了另一個故事，這裡不做贅述了。

說到這裡，似乎是一個屌絲逆襲的勵志故事。通常進行到這裡，主人公怎麼都應該是年薪百萬、有車有房、升職加薪、嫁給高富帥、走上人生巔峰了，然而傳奇永遠只屬於一小撮人，不屬於我。

我的人生成就十分普通，這麼多年，我只是收穫了一個愛人、一個孩子，車房存款都只是中流水平，職業成就也一般般，並沒有成為下一個咪蒙。甚至因為長期順應市場需求，我的文字早就變成了套路化的產品，毫無靈性，只是機械地完成著職業所需。有自己的小愛好，也拼盡全力經營著自己宛如qq空間一樣性質的公眾號。

我離成功，還差得太遠。但和當年那個在城市中掙扎求生的外地女孩比，我又確實成功了許多。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問我，你的夢想的什麼？我大概會告訴他，我從來都沒有夢想，我只想自由而安全地活著，不必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無奈遷徙。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難掩對那座城市的厭惡。深惡痛絕，言談間會否定掉那裡的一切，並不是它做錯了什麼，而是它恰好見證了我人生中最為貧瘠無助的不堪時光。彼時一貧如洗的我，根本無力去接觸到這座城市友好的那一部分。

回憶起那段時光，很容易陷入自憐之中，因為真的很苦，體力的苦，腦力的苦和尊嚴的苦混合在一起，再多的心靈雞湯也無法讓我甘之如飴。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可少年真的很窮啊。窮到沒有尊嚴，窮到只剩下青春的靈與肉，稍有差池，代價即沽。

我不喜歡這個城市，感覺自己與那裡生活的每一個人都是道不同者，可是後來當我離開了那裡，到達新的城市紮根立足，回頭再看，發現其實每一座城市都一樣，它們冷漠又熱情，排外又包容，每一座城市都是由天南地北的人來建設組成，城市的氣質日趨一致。

真正的不同在於你看它們的位置，當你從底層仰望時，它們巍峨又疏離，你看不見它的笑臉也夠不到它的懷抱。當你身處其中，和它平起平坐的時候，它又變得普通而宜居。

當然，如果有所愛之人的加成，自然又對他所生活的城市感情更深一些。

窮很痛苦，但每一個不曾中過「卵巢彩票」的年輕人都需要經歷這種痛苦，你才會看到人生的另一番模樣，才能給自己身體里埋伏的野心一個生長和發泄的出口：去為了生存而掙扎，去為了尊嚴而奮鬥。就像最初未能得到李安青睞的章子怡，看著劇組裡進進出出來回面試的女演員們，除了苦練功夫，別無他法，才成就了鏡頭裡那個倔強到執拗的玉嬌龍，少女臉上熊熊燃燒的野心，不是演技，都是深刻在骨頭上的經歷。

人生是充滿希望的，只要我們勇敢的走下去。

慢慢的，工作會有，存款會有，房子會有，車子會有，愛情會有，伴侶會有，孩子會有……家，也會有。到那時候，你再去審視那些曾經給過你迎頭痛擊的城市，你會發現它們也不過如此，既沒有高高在上，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

和那些勇敢地選擇北漂、上漂、廣漂的年輕人比起來，我的故事並不勵志，但依然想將它送給你們，送給每一個曾經為了生活艱難掙扎過的少年人。

我們應該懷抱希望，對命運的痛吻報以高歌，讓奔跑的姿態像一道春天的閃電，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活成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配圖來自電影《如果·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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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剎住車又啰嗦了這許多，最近很忙，教程更新更慢了，感謝你們不離不棄，偶有閑暇，聊五毛錢權當消遣，每一個個人公眾號都應當有它自己的氣質，我的大概就是一個絮絮叨叨的中年婦女的氣質吧。

命運厚待我，心中當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