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很努力了,可幸福似乎永遠夠不著?

——看「佛系」生活與幸福觀

最近網路瘋傳的「佛系青年」、「佛系生活」、「佛繫戀愛」,甚至刷爆朋友圈的「佛系青蛙」遊戲,似乎擊中了當今社會90後乃至00後年輕人的痛點。

佛系乘客:給司機打電話說,你不要動,我來找你

佛系健身:下班後去健身房走一走,就很開心

佛系好友:在朋友圈隨緣點贊,都是愛的鼓勵

佛繫上班:平平安安上班,安安靜靜下班

佛系交友:右滑了就做快樂事,別問我是劫還是緣

佛系食客:中午了到底吃什麼,昨天的再來一份吧

......

這些表面看來無欲無求的生活態度,在我看來,不是消極避世的無奈之舉,卻可以理解為是這幫智慧的、富有靈氣的年輕人,懂得適時自我嘲解和調侃人生的聰明做法。

作為一個父母經歷過上山下鄉、活在生存底線邊緣,從小被教育「好好學習,將來才能自食其力」的80後,雖然目前的生活狀態基本是工作穩定、衣食無憂,但生存焦慮和競爭意識彷彿已經成為習慣性思維,依然深深紮根於底層驅動力中。而另一方面,隨著整體社會階層的紡錘型結構日趨顯著,以及中產階層的壯大,雖然大多數人距離生存底線越來越遠,但「一夜暴富」、「出奇制勝」獲得人生突破的機會卻越拉越少,階層固化愈加明顯,這才帶來這代人的集體性焦慮——理想崩塌和對人生幸福的反思。

一、幸福的來源究竟是什麼?——字源學和倫理學考證

從中文詞源上來看,幸:吉而免凶也。——東漢·許慎《說文》;非分而得謂之幸。——《小爾雅》;福:佑也,——東漢·許慎《說文》;清魏源《默觚下·治篇》:「不幸福,斯無禍;不患得,斯無失。」

總之,從「幸福」的中文詞源可以看出,不同的衡量標準下,對於幸福的定義也有所不同,既有「無禍」,平安即幸福的標準,也有「非分而得」,即意外所得才堪稱幸福的標準。也就是說,幸福完全是一種個人主觀體驗,並無客觀的評判標準

再來看看「幸福」在西方的詞源中的解讀。「幸福」的英文是「happiness」,與這一英文單詞對應的古希臘文是「Eu+Daemon+Ia」。這是一個包含三個單詞的複合詞,其中,字頭「Eu」的意思是「true」(真的)和「real」(好的),中間部分「Daemon」的意思是「spirit」(精神)和「soul」(靈魂),最後音節「Ia」意思是「stability」(穩定性)、「objective real」(客觀真實)和「durability」(持久性)。所以,綜合起來,西方傳統文化下,主要是古希臘文化下對「幸福」的定義是,精神和靈魂感受到的持久穩定的良善狀態

對於中西方文化對幸福的高度抽象概括中,我們有幾點發現:首先,幸福完全是一種主觀體驗,即使是基於「客觀真實」,也是主觀上獲得的「真實」的體驗,與物理世界並無直接關係。其次,中國文化下的「幸福」更加務實和沾地氣,而西方文化更強調人類的靈魂體驗,這主要與西方的宗教信仰有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中西方對「幸福」理解的差別就是,中國文化的幸福觀,是紮根於日常生活狀態下的主觀體驗,更接近「快樂」的層面;而西方文化下的幸福觀,則是抽離於日常生活的「持久的精神狀態」,即只要你擁有信仰,無論你實際日常生活是苦還是樂,都是「幸福」的,更接近宗教體驗。

這樣來看,「佛系」的生活態度,與其說是消極悲觀的態度,不如說是一種抽離了日常生活不如意後的穩定的、精神自給自足的狀態。表面看來,這種心理狀態通過降低預期而暫時避免了無助感和失望感,但依然是不穩定的,這是因為,真正的「佛系」狀態,即禪宗的「活在當下」,背後是有更強大的信仰支撐的,這涉及佛教的龐大理論體系,在此不做贅述。但要說明的是,「佛系」年輕人的自我調適,是一種有效的心理調節的方法,但在內心體驗的深刻性和持久性上,與中西方文化抽象提煉的「幸福」體驗,依然相差甚遠。

二、幸福的數理化解釋——經濟學和心理學的解讀

管理科學大師,1978年諾貝爾經濟學得主西蒙(Herbert Simon)的教授在5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人類不是以效益最大化為行為準則,而是以滿意最大化為核心的決策模式。也就是說,無論你做什麼事情,不管你是否意識到,都是預先設定一個目標或者行動效果,即「aspiration level」,當你的行動真正付諸實施之後,如果超過這個預期的效果,就是感覺得到了「心滿意足」,於是就不再行動了,很少有人真正會做到效益的最大化,因為追求效益極大化的成本是遞增的。西蒙認為,人類從來不是追求任何一個方向上最大化的動物,因為它不經濟,也違反人類本性。

對此,另一名經濟學家斯蒂格勒提出「最優停止演算法」(optimal stopping model)的概念。舉個找工作的例子,對於求職者,未來是未知的,經歷一百次面試,同時拿到十個offer都不能確定接下去是否還有更好的機會。談戀愛也是如此,所謂「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無法確定未來能不能遇到更合適的對象,但遇到你以後覺得情投意合,達到預期水平,就停止追尋了,因為繼續尋找要耗費成本,放棄當前所得也是機會成本。如果用數學模型來解釋,此時就需要用一些不確定性的信息分布函數來決定最優化選擇,在某一個點上最優地停止搜索,這就是 optimal stopping,這就是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

Gulboa 和Schmeidler(1994)提出認知效用函數,很簡潔、清晰地描述了上述行為規律:

U(x)=∑Wt(Xt-at)(t=1,2,3.......n)

這個公式的含義是,把幸福看成一系列事件的回報。用數學模型來解釋心理學過程的一個重要假設是,從過去到現在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帶來的心理體驗,不僅是可以量化,而且是可以累計求和的。這個公式中U(x)表示對於事件所體驗到的效用,Xt表示第t個事件的回報,at表示對第t個事件預期的滿意程度,Xt-at的含義就是一個人對某件事情實際體驗到的回報與預期水平的差值,正值表示有正效益,即「滿意」,如果是負值,則表示不及預期。Wt表示第t個事件在此人心目中的權重,權重越大,則該事件對他的意義越大。人的一生當中,經歷過無數事件,少數事件的重要性程度是相當高的,比如第一次失戀,親密的人的離世等等,帶來的痛苦程度很高。對於某些人來說,人生只有少數甚至一兩件事件是真正重要的,比如藝術家、天文學家等,那麼藝術創作或者發現新天體這樣的事件,則權重非常大。

如果說,上述數理模型就能解釋和解決與幸福有關的人生一切問題了,也未免陷入庸俗主義的窠臼。但這套理論確實得到了很廣範圍的認可,人類對於幸福感的主觀體驗,確實存在類似於「加權求和」這樣的心理計算過程,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心理平衡和調適的過程,往往是通過調整不同事件的權重來取得最終「心理效用」加和結果。

有一則故事:

甲:我失戀了,感覺好痛苦,活不下去了

乙:想像一下,半年以後,你還會這麼痛苦嗎?

甲:不會

乙:那把現在的你,當做半年後的你吧

這個故事說明的是,一般心理規律,最近發生的事情,權重往往比較大,因此會放大痛苦或者快樂的體驗,只要主觀上調低這些事情的權重,或者「重要感」,就能隨之調整內心的幸福感水平,這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心理調適方法。

三、「佛系」態度的積極意義:自由和愛的覺醒

在人類生活中所有關乎「幸福」的重要主題中,自由和愛,往往佔據很大的比重。這裡引用一部曾經的暢銷書《塞萊斯廷預言》(James Redfield, The Celestine Prophery,1995)中的一些觀點和描述。書中提到,人類社會到公元2000年的時候,人們會發現,那些原來只是偶爾出現的焦慮開始出現普遍意義,包括夫妻間的口角、同事之間的誤會、對子女不切實際的期待、對人生意義的迷惘和伴隨而來的抑鬱感等等,這些事件的頻頻發生,都意味著人類社會進入一個新的集體心理發展階段:普遍的「煩」,意味著普遍的焦慮感。而人類普遍的焦慮感,正是大眾覺醒的前提。

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說過,「焦慮」是意識到「自由」的結果。人類普遍的焦慮,與動物生存焦慮的意義有本質的不同。後者在滿足基本需求後,就進入相對放鬆和安定的狀態,例如南美洲的母獅群在吃飽喝足後,就躺在樹下休息,即使羊群近在咫尺也無動於衷,因為緊張感消耗大量體能,而羊群對於缺乏攻擊性的獅群也不逃避,各得其所。而人類的焦慮感不同,無論生存環境如何,焦慮感都揮之不去。當前年輕人的「佛系生活」的源頭,並不是來自於生存焦慮,而是來自於「選擇自由」。

這裡的「自由」包含了兩個方面,第一,自由就是擺脫生存底線壓力後,擁有了「選擇」的可能性,也就是說,任何自由都表現為選擇的自由;第二,自由,是啟蒙了的現代人,有了足夠的力量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對更多生活可能性有所追求,才產生的需求。所以,有「自由」需求的人,一方面是基本擺脫了生存問題,一方面是思想上經過充分啟蒙,對人生體驗多樣性有強烈需求

從這個角度,就可以充分理解追求「佛系生活」年輕人的焦慮所在。安全和穩定的生活狀態下,看似擁有了很多的生活可能性,但選擇的終極目的何在,卻找不到答案。這就是擁有了自由,卻感覺更加不自由的無助。

再次回到上述的《塞萊斯廷預言》,第四條真知說:「......人類最終會明了宇宙是由一種能動的能量構成的,這種能量支撐我們的生命,並對我們的期待作出反應。然而,我們也將明白,我們與這種能量的主要源泉仍然隔絕,我們將自己孤立起來,所以我們感到軟弱,沒有信心,空虛。面對這種匱乏,我們人類總是設法增強我們個人的能量,通過我們所知的唯一方式:從心理上設法竊取他人的能量——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爭奪,世界上一切人與人之間的衝突緣此而起。」

第五條真知認為:「我們必須正視我們控制他人的特殊方式......人類一直感到能量的不足,因而一直想方設法來互相控制,獲取流動於人際之間的能量......改掉這樣的習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是因為這種習慣是從無意識之中開始的......稱之為無意識控制劇」。

通過審美來達到同宇宙的接通,人們必須放棄他們習慣玩兒的「控制劇」,以便讓更高級的思想——往往以直覺的形式——進入腦海。此時,夢境或直覺提供給我們「有意識進化」的重要信息,讓巧合或偶然事件引導我們向前走,「你常常會得到某種直覺的其實,告訴你該怎麼辦,有一種預感」。不過,對於大部分普通人來說,獲得這種直覺或者預感的源泉,總是來自他人,來自人際交往。所以出現了第八條真知——「人際倫理」。我們對待他人的態度決定了我們的進化速度以及我們的生活問題得到回答的速度。「如果兩個人的目光突然但是自然地相遇,那麼他們應當交談」。這是進行人際交流和自我進化的第一步。

接下去,就要涉及人際交往最為核心的問題——愛。根據真知所描述的,真正健康、持久的愛,必須放棄控制劇,真正地關注他人。「任何人都會因為依戀於他人而突然中止自我進化......依戀他人這一說法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權力鬥爭起源於情侶關係.......愛戀剛剛出現時,兩人都無意識地給對方提供能量,所以兩人都感到精神振奮,喜氣洋洋。不幸的是,一旦他們指望從對方獲得這一情感,他們切斷了同宇宙的能量聯繫,因而開始越來越依賴於對方,以求獲取能量。可是現在又沒有足夠的能量,所以他們不再給對方提供能量,這樣他們又倒退到他們玩兒的控制劇中......他們之間的關係通常銳化成權力鬥爭。」所以,「我們首先得畫完我們自己的圓。我們要保持與宇宙的通路順暢。那需要時間......在此以後,我們與另一個完整的人建立浪漫關係,我們就創造了一個超人......」(引自汪丁丁《經濟學思想史進階講義》)

這是我見過的最深刻地解讀兩性關係的文字了。佛系生活態度,是為了克服焦慮感,而焦慮感源於自由的選擇和對他人的控制。「無欲無求」的狀態,其實不是真的放棄努力,而是找到真正人生意義前的暫時歇腳,不做無用功。即使在建立兩性親密關係也是如此,在建立完整的浪漫關係前,放棄習慣性的控制衝動,而是自我圓滿,並從自身而不是他人身上獲取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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