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科《試刊號》:真實遠比虛構更加黑暗

故事是從業內知名代筆手科洛納的回憶開始的。

《明日報》,服務於大亨梅維爾卡特騎士的政治生涯,旨在講未來事件的真話,揭露各種黑幕,以便騎士能夠拿著這份報紙去敲詐勒索別人。然而除了騎士自己和總編以及入伙的科洛納,沒有人知道:

這份報紙從未出版過,也將不會出版。

諷刺的是,編輯部的六個人,全部都是在生活中失意的小人物。他們把自己鹹魚翻身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份報紙上。而他們為了使報道令人信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除了科洛納,剩下的記者經驗都不如他豐富,於是他們紛紛要求科洛納向他們教授令人信服且高大上的報紙寫作手法。

這些黑暗的手法,在現實的媒體報道里,確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

#01 誘導讀者相信報紙想讓他們相信的觀點

民主新聞業的一個根本原則:事實與觀點分離。

你們看看英語國家的那些重要報紙。假如是在敘述一場火災或者車禍,當然不能明確地講出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們藉助引號,在文章中插入一個目擊者的聲明。

文章中會出現兩種彼此矛盾的說法,以表明針對同一事件存在著不同看法。這種做法的精明之處在於,出現在引號中間的第一個觀點比較平常,第二個則更加合理,往往更加符合記者的觀點。

這樣,讀者感覺得到了兩種觀點,卻被引誘接受了其中的一個。

人常常以為自己有著客觀的辨別能力,特別是在不同的聲音面前,擁有著從多方片面信息獲取真相的盲目自信。但是誰又能想到,這些看似客觀的信息,也是經過篩選之後才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呢?

所謂的「批判性思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掌握的——當所謂客觀的信息其實也是一邊倒的時候?信息的不對稱以及媒體對於讀者的誘導,常常會給邏輯不清的人造成錯誤的印象。如果輕信了媒體,那可就真成了傻瓜啦。不然,瞧瞧這次的美國大選

#02如何在沒有新內容的情況下創造新聞

並非新聞創造報紙,而是報紙創造新聞。

懂得如何將四條不同的新聞放在一起發表,就意味著向讀者提供了第五條新聞。

意思是,把不同的新聞放在一個專欄下面,即使它們毫無關聯,可是依然能夠脅迫讀者去關注這個專欄本身。

這麼看來有多少新聞垃圾被無端端地製造出來?

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里分析過,在電報、電話、手機和互聯網發明之前,報紙上登載的都是一片區域當地發生的事情和生活訊息。

明明人們不需要關注離自身十萬八千里遠的地球另一邊發生了什麼,可是由於更快更高效的通訊技術的誕生,新聞業被逼迫著開始比拼誰報道得更細緻更全面——這充分體現在看哪家報紙報道新聞的速度更及時上。當這一點已經輕而易舉地被新型通訊工具所滿足後,接下來比拼的重點就轉移到了比拼哪家報道的新聞發生地更遠——

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幾乎每家媒體都在報道些與我們所生活的地方毫不相關的事情。

在新媒體時代,信息量已經過剩。每個人每天能夠消化的信息量遠遠少於這世界上的媒體源源不斷地產生的信息垃圾,想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吸人眼球,就不得不另闢蹊徑,假新聞,標題黨,不一而絕。

可悲的是,即使這樣,也不能挽救由於獲知信息的渠道越來越多,成本越來越低導致的信息價值暴跌——讀者在從被動的消息喂送者變成了主動獲取者的同時,越來越對爆炸的信息量感到厭倦。

#03反駁那些反駁自家媒體的人和觀點,只需要下面三樣

收集的證據

筆記本上的記錄

對於反駁者可信度的質疑

證據有真有假,即使的確是真的,也可能風馬牛不相及;

記者筆記本上的記錄,其實根本不會有誰真的看那玩意兒,「但現場做的記錄會增加報紙的可信度」;

至於對反駁者可信度的質疑,聽起來就跟詭辯似的,反駁者質問這一點,回答的時候卻偏偏對準另一點,叫他無法應接。

我想起03年的一部老電影:

欲蓋彌彰(Shattered Glass)

這是根據Stephen Glass的真實經歷改編的電影,講的就是一個人製造假新聞結果被人發現了的事情。Stephen在一家名為《新共和》的雜誌社撰稿,沒有人知道他的新聞其實全部都是假的,自己瞎編出來的,甚至記者的現場筆記本也是自己瞎寫的——畢竟寫這東西又不像寫考試卷子,沒人盯沒人看,幾百年沒人質疑過真實性,所有人都在靠良心從事。他被人揭露的原因也很戲劇性:

緣起一篇他寫得太好的新聞,每個細節都真實得有些過分,於是編輯起了疑心,最終事情敗露。

新聞的真實性,再次大打折扣。還好這樣的記者最終還是被發現了,但是那麼多喜愛他的文章的讀者呢?曾信以為真的新聞卻為虛幻,Fact & Opinion 的界限又在哪裡?

埃柯在接受NPR的採訪時表示,

我希望讀者在讀報紙的時候更加警惕。

《明日報》里的各位記者,一心想要辦一份好報紙,可是想出來的點子都異常滑稽,比如說怎麼出好填字遊戲,出一個世界冷知識的專欄之類的,本來就沒什麼人感興趣的東西。好不容易布拉加多齊奧似乎接近了墨索里尼去世與否的真相,卻被人暗殺;報社由此解散,科洛納也陷入對被追殺的恐懼中。

民族委員會需要一具屍體,它就會得到一具屍體。假如有一天,真正的墨索里尼出現了,人們只會認為他是個替身。

這與伊坂幸太郎《金色夢鄉》里的構築有異曲同工之妙——首相被暗殺,國家需要一個罪犯,至於這個罪犯究竟有沒有干過這件事,他們才不管呢——甚至從暗殺開始前好幾個月,針對這名預設的罪犯,青柳雅春的安罪鋪墊已經開始布置了。

有時候有些事情,觸碰到了國家,

就應該讓它沉底。

沒有哪個個人,有能力對抗國家——

或者說打著國家名號的,另一批人。

去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聚焦》,向我們展示了有良知的新聞人在面對權力的壓制時仍應堅守真相;可是有多少好記者,在生存和信念的逼迫下無奈地做出了選擇?

眾多知名刊物記者披露,很多東西追蹤不下去,因為碰到了「敏感的神經」——

這世界上許多東西是相似的:

權力永遠只為當權者服務,而不是真相。

與此同時BBC卻播放了關於墨索里尼死亡與否的紀錄片,到底誰才知道真相的追問已經從明日報的各位成員身上轉移開來,算是一個安全的結尾。

女友瑪雅安慰他,建議他們逃跑,另尋他社,隱姓埋名繼續在這個行業幹下去。

「現在想想,這是個非常誠實的職業。說的都是一些扯淡的事,但大家心知肚明,並以此為樂。」

再這麼下去,這個「誠實」的職業,可能會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甚至淡出人們的生活;人們能夠自主選擇自己想看的新聞內容,對自己不想看的東西置之不理——就像美國大選時,白左和川普粉,兩派各佔據傳統媒體和社交媒體兩大陣營互相抱團,史上最令人驚愕的總統就這麼誕生了。

人們不再關注真相,新聞人也不必再追求真相——

他們只想看他們想看的東西,那麼就換一種方式,繼續誘導讀者讀他們以為他們想看,實際上是我們誘導他們看的東西好了。

最後的比拼,將會是誰的誘導技術最高明而又不易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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