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鬼

我爹說,五十年代初那會,他每天早起都會蹲在村小學門口。

必須得早早去,因為去得晚了就找不到位置了。

這裡有好多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好多人都端著碗,喝著粥就過來了。

過來等一個人。

小學的歐陽老師。

歐陽老師叫歐陽詞。

1951年到了我們村小學當老師。

第一天就轟動了。

村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連我爹這麼多年走南闖北的人也沒有見過。

漂亮得看不出她的年紀。

我說有多漂亮。

我爹說反正就是很漂亮很漂亮。

我說比李鐵梅還漂亮。

我爹一巴掌打我臉上,你知道什麼叫漂亮不?

不光是人漂亮。

她的衣服也漂亮。

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

她夏天的時候穿旗袍。

那種開叉很高的那種。

手裡拎著一個小包。

她輕快地穿過山村,去小學上課。

她白皙的大腿隨著步伐若隱若現。

看得全村的老少爺們都直咽口水。

歐陽詞的臉上一直有股淡淡的笑。

很大方很親切地跟大家打招呼。

一點架子也沒有。

全村的人看她簡直就跟看王母娘娘一樣。

我說這樣的人為什麼到咱們那個山村來了?

我爹說這不解放了嗎。

她男人是國民黨軍官,打仗的時候死了。

她原來住在上海,解放後主動要求到農村當老師的。

我說就沒有人打她的主意。

我爹說當然有啊。

村裡的小夥子們天天跑到她住的院子里,挑水劈材獻殷勤。

但歐陽老師從來不白用人。

誰幹了活,都給錢。

當面不要的,回頭上課的時候就讓孩子們給送過去。

還有人托著媒人去說。

歐陽老師一聽小夥子的年齡才二十齣頭,就笑了,說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都能當他媽了。

村裡的人才知道,歐陽老師四十歲了。

村裡的婦女聽了能羞死,因為大家四十歲的時候都成老太婆了。

我說就沒有壞人?

我爹說有啊,有村裡的民兵連長裘三撇子。

裘三撇子晚上去敲過歐陽老師的門。

歐陽老師很大方地把他讓進去,為他倒水,陪他說話。

裘三撇子非常無恥,把那桿土槍一拍說,說我想讓你陪我睡覺。

歐陽老師一點也不惱,拍拍被窩說來吧。

裘三撇子就想上床。

就聽喵的一聲,一隻黑得像墨汁一樣的貓從被子里竄出來。

在裘三撇子的褲襠就咬一口。

裘三撇子疼得一聲大叫,跑了出去。

第二天歐陽老師卻帶著錢去裘三撇子家裡去看他。

還給裘三撇子道歉,說我養的貓不懂事。

裘三撇子的老婆問歐陽老師裘三撇子去幹啥了。

歐陽老師還替他打馬虎眼,說裘三撇子為了孩子的作業去請教的。

後來歐陽老師經常把那隻黑貓抱出來。

這貓比平常的貓大兩倍,渾身漆黑。

兩隻眼睛卻是一黃一白。

冷冷地盯著人看。

讓人不寒而慄。

歐陽老師管它叫翰林。

她說這是她老公的名字。

這隻貓也是老公送給她的。

後來有人說,這隻貓一定是被她老公附體了。

因為歐陽老師對這隻貓特別好,吃飯都跟他用一個飯盆。

幾乎一起吃飯。

晚上睡覺歐陽老師都抱著它一起睡覺。

所有試圖走進歐陽老師房間的人,這隻貓都會冷冷地看著,似乎隨時都要準備進攻。

我爹說裘三撇子還來找他,問問有沒有辦法降服那隻貓。

我爹當面客氣地說沒有,背後呸一聲:「有我也不告訴你。」

就這麼過了五六年,58年那會開始吃公共食堂。

歐陽老師每次去打飯,都和自己的貓一起吃。

裘三撇子不幹了,在大會上揭發歐陽老師浪費社會主義大食堂的糧食。

他還說貓就應該抓老鼠的,歐陽老師養這隻貓不但不抓老鼠,還天天像尊神一樣供著。這就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作風。

歐陽老師的臉上還帶著那股淡淡的笑,說:「我可以不吃飯,但是我的貓不能不吃飯。」

話是笑著說的,語氣卻斬釘截鐵。

說完就走。

裘三撇子一下子愣在哪兒,低聲罵了一句,我爹聽見了,他說的是:「有一天我非把你操了不可。」

大食堂後來能打出的飯越來越少。

但歐陽老師就像她說的那樣,打出飯來第一件事就是餵給貓吃。

貓把飯吃完,她就不吃了。

裘三撇子卻覺得自己看到了機會。

他拿著一塊肉去找歐陽老師,說:「想吃肉嗎?就拿你的肉換吧。」

歐陽老師臉上的笑容頓時沒有了。

那隻黑貓竄過去,一爪子撓在了裘三撇子的臉上。

裘三撇子顧不上拿肉,就跑了出來。

歐陽老師把肉扔到大街上。

我爹過去撿回去打了牙祭。

後來我爹覺得過意不去。

把偷來的苞米送給歐陽老師兩棒子。

哪知歐陽老師說:「我還行,不需要這些。」

我爹說我不是壞人,都快餓死了,就別窮講究了。

歐陽老師依然笑著說:「我真的不需要。」

後來食堂徹底打不上飯了。

我爹又去給她送苞米,歐陽老師還不需要。

我爹說:「你不吃,你的貓也得吃啊。」

歐陽老師說:「它已經十三歲了,也活不了多久了。」

後來去公社地里偷東西的越來越多。

裘三撇子就帶著民兵日夜巡邏。

有一次抓住一個人問:「歐陽詞有沒有吃你的東西?」

這個人說:「沒有。」

裘三撇子說:「只要你說有,我就可以放你走。」

這個人就說有

裘三撇子立刻在大會上舉報了歐陽老師,在大會上批鬥歐陽老師。

他讓歐陽老師穿著旗袍,站在檯子上。

他親自審判歐陽老師,故意拿手去撩歐陽老師的旗袍開叉。

他的手還沒有碰到歐陽老師,那隻翰林不知道從哪裡竄了過來,爬在裘三撇子的臉上就是一陣抓撓。

民兵們一起上,費了很大勁才將那隻貓給拉下來。

裘三撇子一棍子敲在貓的頭上,將它打死了。

歐陽老師就像一隻突然撒了氣的氣球一樣,一下子攤在台上。

民兵們卻不肯放過她。

裘三撇子說誰批判力度大,今天就獎勵三斗小米。

那些婦女們都衝上去。

她們撕掉了歐陽老師的旗袍,拉斷了她的胸罩,還有人撕破了她的內褲。

歐陽老師赤身裸體躺在台上。

裘三撇子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就喝令眾人散開。

他走上前去,一巴掌打在歐陽老師的屁股上說:「讓我看看你這貴婦人的屁股跟我們勞動人民有啥不一樣。」

立刻又五個紅紅的手印出來了。

歐陽老師不理他,慢慢站起來。

將那隻黑貓的屍體抱在懷裡。

臉上露出輕蔑的笑。

裘三撇子一把打掉她的貓。

伸手去擰歐陽老師的胸,說:「國民黨貴婦人的皮膚就是光滑呀。」

歐陽老師不理他,有低頭去抱起那隻貓。

一口氣批鬥到晚上。

歐陽老師抱著翰林的屍體就這麼赤身裸體地回去了。

我爹幾乎是跟著歐陽老師回去的。

歐陽老師雖然面無表情,但語氣還是那麼輕柔:「請問有事嗎?」

我爹伸開手,裡面是一張符。說:「我把翰林的魂魄拘在這上面了。」

歐陽老師面容毫無驚奇,說:「放它走吧,世間這麼髒亂,就讓它走吧。」

我爹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不是想讓它復活,我想讓它救人。」

「救人?」

我爹點點頭說:「有一種邪術叫貓鬼,你聽說過嗎?」

歐陽老師搖搖頭。

我爹說:「就是用老貓的魂魄煉製,而且必須是富養的非常通人性的貓才可以,我看翰林就非常符合,所以就……」

歐陽老師打斷他:「有什麼用?怎麼救人?」

我爹繼續說:「貓鬼可以役使眾鼠去搬運東西,據我所知縣裡的酒廠倉庫里放滿了糧食,他們不救人,卻只知道造酒,我們可以讓貓鬼去役使眾鼠搬來救人。」停了一下,我爹又說:「還可以用貓鬼去復仇,比如今天這民兵連長……」

歐陽老師淡淡一笑:「那個不重要。」她將貓屍體遞給我爹:「若能這樣救人,也算功德無量,你拿去吧。」

我爹連忙搖頭:「煉製貓鬼必須是給貓最親近的人,我怕控制不了,只有你能,我告訴你方法,你來操作。」

歐陽老師猶豫了一下說:「我能行嗎?」

我爹說:「非常簡單,今晚子時,你將貓的屍身擺著桌上,將我這道符咒放他身上,你刺破中指把血滴在符咒上,然後念這上面的咒語。」我爹又遞給她一張紙,說:「然後這貓的屍身就會立起,你吩咐它召喚群鼠。老鼠就會從四面八方過來。然後你讓貓鬼吩咐他們去拿東西即可。」

歐陽老師點點頭。

我爹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說下來了,又叮囑道:「一定要注意啊,是子時,群鼠來了,你不要害怕,不要打他們,這時候你將自己的命和他們連在了一起,打他們就是打你自己。」

歐陽老師嘆息一聲:「我這樣子,還不如老鼠呢。」

我爹繼續說:「整個過程必須你一人,我也不能看著。明天過了寅時才能過來看你。」

歐陽老師點點頭:「你放心吧。」

第二天寅時一過,我爹就去了歐陽老師家。

推開門,卻見滿屋都是死老鼠。

個頭非常大的死老鼠。

密密麻麻鋪了一地。

我爹嚇了一跳,四下去看。

歐陽老師躺在床上,穿著一件滿是荷花的旗袍,懷裡抱著那隻貓的屍體。

床頭還放著一封信,正是寫給我爹的。

我爹已經猜出八九分了。

打開信看,果然寫著:「葉大夫,我和丈夫生一生清白,從未偷盜,我知道你為救人,我不能拒絕,所以昨天先是應下了,但思前想後,還是不偷為好,當翰林召來群鼠,沒有想到這餓世中有此種肥鼠,於是我想鼠肉也可充饑,何必去偷盜,於是我讓翰林的貓鬼滅掉群鼠,我也正好同翰林一起魂歸地府,也算兩全其美。」

我爹後來就將那些老鼠剝皮用鹽腌了。

那三年我們不但撐了過來,有時候還偷偷救濟一下他人。

我問我爹:「後來那裘三撇子沒遭報應。」

我爹說:「後來我用幾塊薄板做了一口棺材斂歐陽老師,下葬那天,裘三撇子也去了。結果棺材抬到墳頭,裘三撇子非要驗看歐陽老師是否偷了公社的東西,要開棺。我拗不過他,只好讓他開,他的手一碰棺材,就聽見棺材裡發出『刺刺』的聲音,像是爪子在摳棺木。大家都很害怕,這裘三撇子卻說他是個馬克思主義,不信鬼神那一套,他親自開棺。棺材剛啟開一條縫,就見道白光竄出,裘三撇子一聲慘叫,躺在地上打滾。」

我忙問:「那是什麼東西。」

我爹一笑:「是一隻貓。」

「是翰林嗎?」

我爹說:「是一隻白貓。我找來的,是想讓它給歐陽老師殉葬的,本來使了符咒讓它昏睡,不知道怎麼半道上不靈了,它醒了過來。結果那一爪子抓在了裘三撇子的眼珠子上,」

「他瞎了嗎?」

我爹點點頭:「瞎了倒也沒啥,誰想到那貓啊帶著病毒,那會的人也不知道打狂犬疫苗,結果半個月之後,裘三撇子怕聽水聲,不敢飲水,活活把自己渴死了。」

我哈哈大笑:「可惜那會我太小,見不到這傢伙瘋掉。」轉念一想,又說:「我覺得太巧了,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我爹臉上露出一絲壞笑,說:「可惜這世上再也沒有見到過歐陽老師那樣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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