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園:一部78分鐘一鏡到底的紀錄片

「紀錄片《人民公園》運用了一種獨一無二、恰到好處的電影手法:一個78分鐘一鏡到底的長鏡頭,生動地描繪了四川成都人民公園的真實景象。伴隨著這次極具概念性的公園漫步,是一次對社會空間、公共距離、業餘表演、凝視與回歸的創新探索。」

2011年夏天導演張莫和傑鵬來到成都,近一個月時間裡他們每天去公園觀察討論,然後張莫手持攝像機坐在輪椅上,傑鵬沿著討論好的路線推動輪椅,最終從24條鏡頭中選出了這部堪稱現代版「清明上河圖」的紀錄片。

人民公園

作者:吳文光 來源:草場地工作B站

這部紀錄片取名《人民公園》,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名字。至少開始我是這麼想的,而且我也大概猜得出,片名就是某城市某公園的真實名字,我們這種地方,這種冠於「人民」之名的地方數不勝數:人民廣場,人民路,人民劇院,人民商店,人民理髮店……無數掛「人民」之地。這個「人民公園」,在兩個美國人手裡又能玩出什麼新花樣呢?我當時就這麼想的,明顯是一副斜眯冷眼摸樣。

片子從樹枝樹葉開始,畫面緩慢移動,茂密樹葉縫隙中看到天空,很綠的樹葉和透射而來的天空白色,很圖案感。鏡頭繼續移動,知道這是由上至下,由天空到地面的視線移動。這是片子開始的鏡頭設計。凡影像作者都知,影片第一個鏡頭如一篇小說開頭,諸多紛涌而來方案中必須做出決定。這部片子看完,我回想這部片子的開始,覺察出這兩個美國人如此設計片子鏡頭開始,很兇險的。

繼續回到片子,畫面繼續移動,還是樹葉,依舊很緩慢,慢到你不得不提起必須有足夠耐心地步。畫面中還有聲音,說話,嘈雜,還有音樂……終於,有人出現了,一顆人頭,兩顆,三顆……越來越多,一對對,男和女,或女和女,音樂節奏中移動,前進,後退。他們在跳舞。

▲紀錄片劇照

畫面至此,停止移動,固定,一個正常視角,全景。看清了,公園裡某個空地的那種交際舞,屢見不鮮,跳的人很過癮。這些都沒有超出我「閱片無數」經驗,「人民公園」嘛,無非就是這種。我當時心理是這樣,包括老外,也不過是從這類世俗場景中去捕捉他們認為的「中國元素」。之前我也看過些國內作者拍的類似題材片子,以某個公園為公共空間「尋找故事」類型,基本大同小異。

我冷眼看著片子,要看它如何走下去。按我猜測,第一個鏡頭穩定在這個跳舞場景,那下一個鏡頭應該是另外一個場景,是另外一群人或若干人,以此類推,他們在下棋,在喝茶,在發獃,在唱歌,在吵架,在談愛情……等等,所謂無數單個場景(鏡頭)組成的片子。或者,再多點猜想吧,鏡頭會遭遇某個人及他(她)的故事,尾隨之,進入「內部」。片子優劣,就看敘述線如何延伸,結構如何在或場景或人物或故事中建立。除此,還能怎麼著呢?我想像就到此了。

這時,觀看跳舞的鏡頭固定了一陣,似乎熱鬧看得差不多了,該換頻道了,但鏡頭不是切換,是又開始動了。它繞過跳舞人,緩緩往前,看到一個水塘,還有小石山,一個小男孩逐漸清晰,他從水塘邊跳到小石山上,又跳回,動作重複。旁邊有一個男人,好像是男孩父親,看著男孩……

▲紀錄片劇照

看到這裡,我心裡開始有點小波動,想:呵呵,這兩個老外還沉得住氣,居然還不切換鏡頭。我腦子裡飄過安東尼奧尼的《中國》畫面,天安門廣場,鏡頭切換各種中國人的臉、動作、衣服、身體,畫面音樂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想,五十年後,兩個更年輕的美國人大概也如此開始,只是更沉得住氣,鏡頭不會切換那麼頻繁。

想著的時候,鏡頭繼續移動,還是很緩慢,越過水塘和小男孩,上了一條公園小道,路邊坐著人,鏡頭經過,沒有停滯,也沒有要切換的意思,似乎執意繼續往前……這時,我心理活動變化大了點:這個有點反常規,有點要打破我的心理習慣意思了。

片子至此,我注意了下時間,差不多是8、9分鐘樣子。影片開始的那個鏡頭,沒有中斷,依然在緩慢運行,而且可怕的是,更加固執、不管不顧地要走下去的意思。鏡頭經過小道,假山,茶桌,又一片空地,一個報欄,小吃攤,另外一條小道……看到(或者說路過):路邊石凳上歇息的一對母女,一個打手機的年輕人,迎面而來的一家子人,一個發獃者,兩個聊天的人,伸長脖子看報欄的人,唱歌者……這些依次進入畫面的人,中間幾乎沒有空擋,排著隊似的,就是魚貫而入的意思。

我開始全神貫注地跟著鏡頭看出現的那些人,他們的臉,表情,神態……我當然非常熟悉這些臉和表情,看了50多年了,千年不變的那種臉。現在,當一個鏡頭持續、緩慢、並堅定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時,我被激發得重新好奇起來,再次認真盯著這些人看,我發現依然新鮮,依然有可咀嚼東西隱藏其中。就是這種心情讓我非常開心地看下去。

這麼說吧,這個時候其實我已經被這個片子栓住了,按文學說法,是掉入作者的敘述圈套了。這個片子完全是另外一種方式,另外一種故事,另外一種我想像之外的敘述了。

▲紀錄片劇照

這時,片子已經走到20分鐘左右時間了。我突然被嚇著了:這兩個美國人要幹什麼?他們是不是真的打算這個片子要這麼拍下去?

我知道,這個片子有70多分鐘長度。這個片子真要這麼拍下去,我真的覺得牛逼了!片子走到這個時候,我再遲鈍愚昧,也會反應過來,這個片子就應該這麼一直不中斷地走下去,不然就是一個偉大的開局和布局被葬送。但這兩個美國人敢這麼幹嗎?

總之,這個叫「人民公園」名字的片子,走到20分鐘時候,我的心理變化是,為兩個美國人操心起來,強烈願望著他們:千萬別停止鏡頭,別斷掉,繼續拍下去!我的這個願望強烈到什麼程度——我不想再看下去,我想從兩個作者那裡馬上得知「鏡頭是否繼續」,如是,則看下去;如否,馬上停止影片播放,因為我很生氣。

誠如我所願,這個從片子開始就存在的鏡頭,依然在繼續,堅決,固執,甚至帶著不屈不饒的精神繼續往前移動,移動……等片子進行到40分鐘以後,我基本放心了,肯定,這個片子會這麼拍下去,作者一定知道自己乾的後果是什麼。

從片子40分鐘以後,我就完全投入片子運行中,投入在鏡頭往前移動時所經過的所有細節中了。我非常享受鏡頭前經過的所有人,無論他們在做什麼,喝茶,打電話,聊天,發獃,表演,無所事事,心思重重……是一瞬間,或許是此人一生的定格。

如此,一直到片子結尾,鏡頭移動到密密麻麻人群背後,似乎在圍觀什麼,高分貝音樂在響。鏡頭穿過人群,一片空地,和片子開始一樣,又是跳舞,中老年居多,強節奏。大動作,甩胯,抖胸,扭肚皮,瘋狂下腰,姿勢紛飛,奇形怪狀,舞得如痴如醉,圍觀者嘴巴張大。鏡頭運動中,掃過一橫幅,上寫「霹靂瘦身訓練」字樣。哦,我們脂肪過多的人民,在「瘦的狂歡」中奔放了,自由了,飛翔了。

▲紀錄片劇照

關掉屏幕,腦子裡忍不住又倒帶這個鏡頭之前經過的那些畫面,所有那些入畫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兩個,一個家庭,一群,那些臉,表情,行為,動作,飄過的一言半語……這個70多分鐘的鏡頭就這麼一路走過,進入其中者可以說接踵而至,一個接一個,一堆接一堆,一群接一群。大致估估,少說也得過萬人吧,就這麼被「裝入」畫面中。全片無任何字幕,無任何附加音效,全是現場聲。這個一意孤行始終不中斷前行的攝像機鏡頭,由此也成了創造出一個絕妙舞台的傢伙,讓那些「入畫者」變成最自然也最出色的演員。觀看這個舞台上走過那些演員們,我似乎在閱讀著千年不變的中國人,但又陷入百思不解的陷阱中。還讓我不解的是,讓我置身其中的這個陷阱居然是兩個美國人悄悄為我設置的。

我不得不說,片子看完,我居然很愉快地待在這個陷阱中。也就是說,我享受著被這部片子的征服。

這個時候,我腦子再愚鈍,也終於明白這個片子所處心積慮的設局及陰謀,而且為了這個陰謀,一定是經過極其審慎並慎重準備,就是準備打一場大戰,以「一個鏡頭橫掃中國人的臉到他們的內心」。我還可以猜想,為了如此「一個鏡頭的片子」,兩個美國人一定做了如下準備:事先探測場地,討論鏡頭行進方式和路線,包括鏡頭速度、角度等等所有預知或不可預測細節。一個持續70多分鐘的鏡頭,之前可能花掉若干個星期的準備。然後,一氣呵成。

這個片子的牛逼是:一種強壯觀念植入片子,一把而成,省略該省略的,進入的就堅決進入。結果就是,既是最嘆為觀止的記錄,又是超越想像的偉大虛構。這個偉大的虛構,就是在一個公園,一個人民或放鬆或表現或享受的世俗場地,藉助「70多分鐘的一次性走動」完成。「一個鏡頭的電影」把這個公園塑造成一個舞台,是「人民的公園或舞台」。或者,若干百年過去,後來的人民們再看到此片時,會嘆:哦,一部活動清明上河圖。

我想,看這部片子,睿智如社會學或人類學者,可以探測市井生活方式種種;精明如政治者,能夠看懂被其管轄的人民局部;想像豐富如詩人或文學者,能讀出詩意或世俗人生蘊含;什麼目的都沒有的普通看客,也可以悠其所悠樂其所樂。

讚美的話沒法再說下去,作為一個影像作者,我已經被羨慕加嫉妒折磨得心絞痛了。

補充:數天後,在彼岸哈佛那邊見到《人民公園》的兩個作者,傑鵬和張莫,珠聯璧合的一對美國人,年輕,男才女貌,笑得燦爛,單純。我的心絞痛治癒了。

幾個有關片子的關鍵細節從他們那裡得知:一、拍攝地,成都,公園名就叫「人民公園」。二、拍攝時間,2011年,夏天。三、拍攝準備,20多天住在成都,每天去公園現場邊觀察邊討論。四、拍攝方式,張莫手持攝像機,坐輪椅,傑鵬在後面推。五、拍攝完成,共拍攝24次,取其中一次。

本文轉載於草場地工作B站 根據需要有所刪減。

關注微信公眾號「凹凸鏡DOC」回復「人民公園」,獲取紀錄片資源。

凹凸鏡DOC

(ID:pjw-documentary)

加微信?aotujing-doc 進紀錄片分享群

用影像和文字關心普通人的生活


推薦閱讀:

她用18年才完成和同性戀媽媽的「日常對話」
從跟屁蟲紀錄片,感受世外桃源的不丹王國
豆瓣9.6,這才是國產紀錄片之光
殺入今年奧斯卡的華人紀錄片,看得太解氣了!

TAG:紀錄片 | 電影 | 人類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