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小說——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

Survival and destruction

留存和毀滅是判斷藝術作品存在方式的最有力標準

「美麗的新世界」之前,善惡都已泯滅的烏托邦時代降臨之前。人工培養尚未發展成熟,等級制度還未確立,肉身受孕依舊存在,隔離區和保留地尚未建立。故事發生在一個人類尚未邁入烏托邦,但已經準備邁入烏托邦的時代。

黑羊和害群之馬永遠是人類社會的毒瘤,文學作品是滋生這類毒瘤最合適的溫床。某個既遙遠又不遙遠的時代,毀滅文學作品成了人類社會的目標。

摧毀所有文學作品,摧毀belles lettres,摧毀人類書寫的慾望,摧毀口頭文學的記憶……

最初的舉措是大規模的摧毀博物館中的手稿,燒毀莎士比亞的手稿,撕碎卡夫卡的日記,把喬伊斯的原作當成包裝紙,把寫有普魯斯特名字的《追憶似水年華》放進碎紙機。科學家發明了神奇的藥水,溶解任何紙張上的文字。手稿不再是手稿,文字從此湮沒,留下腐朽的紙張。文學博物館成為紙張博物館。

毀滅達芬奇的原作就是毀滅《蒙娜麗莎》。但毀滅了莎士比亞的手稿,不能毀滅《哈姆雷特》;毀滅了卡夫卡的手稿,不能毀滅《城堡》;毀滅了彌爾頓的手稿,也不能毀滅《失樂園》。坊間陰影下的小書店,仍舊能夠讀到莎士比亞,但丁,塞萬提斯和荷馬。複製,翻印和出版,人類重新回到了閱讀的時代。

也許,摧毀書籍才是毀滅文學的最好方式。所有在1908年以前的文學作品都被付之一炬。古代的思想永遠是野蠻和不可控的,美麗的烏托邦不允許不合時宜的思想。城市的中心開始放置巨大的焚燒爐,承載危險的書籍被丟進無底的深淵,歷史的記憶不再保留。但由於時間設定在1908年,很多當代作品被保留下來。人類可以讀到《局外人》,《交叉小徑的花園》,《百年孤獨》。但是,或許出自某個戲虐的動機,知名的作家出版了一部和《哈姆雷特》完全一致的作品。當審查局的觸手伸向他的《哈姆雷特》時,他說,我的《哈姆雷特》不是《哈姆雷特》,它來自於我們的時代,每一句話都擁有不同的解釋。To be or not to be不是生或死的含義,而是當代人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出現的選擇強迫症。不是《唐吉柯德》的《唐吉柯德》,不是《神曲》的《神曲》,不是《浮士德》的《浮士德》。甚至還出現了不是科學論文的科學論文,不是說明書的說明書,不是安全手冊的安全手冊。文學作品以奇特的方式被保留下來。

擁有決定權的高層意識到人類的心靈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即使毀滅了所有的書籍,文學仍舊停留在作者和讀者的內心。毀滅心靈最有效的方式是讓肉體消失。絕跡了幾百年的集中營重新出現,作家和讀者被強迫勞動,忙碌的一天不允許他們去虛構飄離世界的故事。毀滅文學的任務最終變成了一場針對部分人的暴政和屠殺。時間線不再停留在1908年,毀滅文學不能帶有憐憫。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應當被燒毀。

終年燃燒的焚燒爐摧毀了所有文學作品,但文學卻從未消失。任何一個城市的角落,陰暗的地下室里,都有一群穿長袍帶面具的人述說隱藏在內心裡的文學衝動。

他說:這是一個公主和騎士的故事,如果我記得沒錯,那是還存在著純粹愛情的時代,騎士的胸甲里放置著公主的一縷秀髮。

一個更年輕的聲音說:惡龍一直存在於國家的邊境,騎士決定去殺死惡龍。臨行前,他通過爬山虎進入了公主的房間。

另一個溫柔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但我想,我們的故事可以從一個深情的對視和擁吻開始。決定赴死的騎士想用這一吻來留住公主的愛。

最古老的傳統重新復甦,文學變回了口頭傳授的形式。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文學成為了某種密技。只有少數人可以完整的掌握寫作小說和詩歌的技法,他們成為了地下沙龍的明星,但也背負死亡的宿命。

高層開始意識到,文學是一種植根於人類本性的衝動。只要人類的本性沒有變,只要我們和過去的歷史文化存在聯繫,文學就不會死。偉大的運動終於開始:篡改歷史,洗腦教育,文學的概念必須從人類的頭腦中被徹底清除。

彷彿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人的意識里再也沒有輝煌的文學時代的記憶。但無意識操縱的衝動總會不時蒙蔽人類的理智。再安分的公民,都會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刻無意識的坐在桌上,拿起筆,彷彿想去寫些什麼。在這種莫名的衝動之下,人類社會興起了一些奇怪的儀式,有些人坐在桌子前,揮舞手中的筆,沒有文字,但彷彿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神聖而命定的。有些人則躺在沙發上,攤開雙手,彷彿捧著某些遠古的記憶,彷彿想看穿自己手掌中隱藏的不可知的真理。

那時,文學不是手稿,不是文本,不是心靈中的虛構,而是某種神秘的行為,神秘的潛意識衝動,甚至神秘的performance。

秘密警察注意到了這些奇特的行為。高層開始制定新的舉措。工作成為了生活的核心,人類不再有自由的時間去釋放潛意識的文學衝動。所有著迷於古代儀式的人必須被槍決。於是,文藝復興的萌芽再度被扼殺。但是,在漫長的人類發展史上,時不時還會出現某個號稱自己被古代的文學女神繆斯附身的瘋子,他在人群中高喊: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我的師父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即使過去了很多年,我還是能夠回想他藉助酒精和藥物寫出的那些像極了柯勒律治的詩歌。那些詩歌伴著我度過了20多年的時光,如今我的生命將走向盡頭。我將奔赴刑場,死亡就是對我投身文學的最大懲罰。但在死亡的威脅下,我彷彿看到了人類世界的未來。我知道,文學永存於柏拉圖的天空之上。我在那裡看到哈姆雷特,唐吉柯德,浮士德,唐璜……

幾百萬年以後,人類徹底滅絕,地球上新的統治者會發現潛藏在它們內心深處的文學衝動,並且發現那些在柏拉圖天空之上存在過的偉大的文學作品。

發現,是發現,不是創造。

發現,是發現,不是創造。

我相信,未來地球的居民一定可以再度發現那些偉大的為學作品,在柏拉圖的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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