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內維爾的戰爭
戰爭的最初八個月平靜得令人意外。這一時期的英國有一位很受歡迎的戰時領袖。根據剛剛出現的民調手段,他的支持率達到了70%。從1939年的深秋到寒冬,再到1940年的早春,儘管人們起初很害怕大規模轟炸襲擊,但是張伯倫的戰爭看上去就像張伯倫本人一樣索然無味。正式宣戰之後,空襲警報第一次響起,城市兒童幾乎立刻被大規模疏散到了農村。英軍進駐法國,在法國與比利時交界地區的冰冷散兵坑、穀倉與房舍里安頓了下來。他們的裝備非常差勁,儘管當時這一點還不明顯。日復一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巡邏時忍不住失禮向德軍射擊的英軍會遭到法國盟友的呵斥。但是天上並沒有炸彈掉落。在海上,德軍潛艇成功潛入了斯卡珀灣的主要軍港並且擊沉了一艘老舊的戰列艦,令皇家海軍尷尬不已。這一時期的英軍也取得了一定勝績,例如成功獵殺了施佩伯爵號戰列艦。返回海軍部的丘吉爾一直在極力吹噓這些方面的勝利。但是皇家海軍的主要任務是對德國進行封鎖,而英國政府在這一點寄託的希望簡直大得可笑。德國人的生活水平總體而言優於英國人,德國的工業原料儲備比英國更充足,德國的戰備工作也遠比英國更到位。儘管如此,虛榮依舊的張伯倫卻寫道,自己有預感戰爭會在春天結束,因為德國人將會意識到「這場戰爭並不值得他們變得越來越瘦弱貧窮。」皇家空軍飛到柏林上空之後投擲的是傳單而不是炸彈。開戰的陰鬱消息剛剛傳來時,英國人很是驚惶了一陣,現在他們卻有些不知所措,頭腦里裝滿了疑慮與樂觀主義的混合物。
很多人都認為這次的戰爭打不長。然後人們就厭倦了。說俏皮話是英國人的民族特長,各大報紙的副版編輯也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利用這項特長,因此他們將這場戰爭稱作不爾戰爭(美國口語化的「假戰爭」一詞是後來才流行起來的)。丘吉爾大張旗鼓地反對倦怠。他通過廣播面向全國發言——此時收音機已經成為了中產階級家庭的標配——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的實際許可權遠在海軍部四壁之外一樣。丘吉爾尤其喜歡談古論今地數落各個中立國家。這些言論氣壞了張伯倫,卻讓他的聲譽逐漸超出了白廳的範疇。至於張伯倫的內閣重組則基本上無人在意。唯一引起人們關注的人事任免就是萊斯利.霍爾.貝里沙【1】遭到解僱。這位精力充沛的大臣首次在英國推行了斑馬線,現在他開始整頓軍隊,卻惹惱了許多將軍與同僚。張伯倫原本打算任命他擔任信息大臣——此人很有公關天賦——但後來又在別人的勸說下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霍爾.貝里沙是猶太人,張伯倫擔心這一任命會遭到德國人的嘲笑。他又向霍爾.貝里沙提供了另一個崗位,但是遭到了對方的拒絕。這一步昏招理所當然地氣壞了各大報紙。
與此同時,高檔餐廳依然還在營業,派對依然還在舉行,新款汽車依然還在下線,工廠依然遠遠沒有將全部產能轉向製造坦克與飛機。但是英國其實已經成為了一個不一樣的國家。張伯倫內閣在打仗的問題上確實有些漫不經心,甚至可以說是一腦子漿糊,但是相對而言這屆內閣的活力還算旺盛,並且已經開始在國內除舊布新了。正是這一屆內閣在正式開展之前推出了影子工廠體系,使得軍工製造業可以分散分布,生產速度也得到了提高。另外前文已經提到了戰鬥機產量的增加。這屆內閣重新啟用了1914年國土防禦法案或者說DORA,將其更名為戰時緊急授權法案,從而使得政府針對絕大部分公共生活掌握了近乎獨裁的權力。根據這項法案,政府有權竊聽、跟蹤、拘留、審查、命令與逮捕任何人,監聽電話更是家常便飯。旨在宣傳的信息部投入了工作,儘管並不太能令人信服。供給與糧食部這樣的新部門獲取了新的權力,控制了許多物資的進口與配給。一百五十萬人得到了徵召與培訓,投入了各種形式的本土防禦工作。全體國民的身份都得到了登記,每人都領到了一張印著號碼的棕色卡片充當身份證。根據1917-1918年學來的經驗教訓,這一次的配給制度得到了改良。直到開戰三個月後配給制度才正式落實,但是全民登記結束之後每個人都領到了一份配給冊。此外這屆內閣還開始磕磕絆絆地拉攏工會與商界領袖們共同致力於推進戰爭工業。與丘吉爾相比張伯倫或許確實只能算是個孱頭而已,但他卻是一位勤奮且有條不紊的孱頭。
從社會層面而言,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官方發起的大規模疏散。1939年9月短短三天時間裡,一百五十萬人從城市疏散到了鄉鎮。與全國的人口流動相比這些人只能算是少數。有人估計當時英國總人口的三分之一都搬到了別處。大多數搬遷行為都是以私人身份進行的。經濟條件比較好的人們會搬進寄宿家庭或者酒店,又或者與朋友同住,從而躲避即將到來的空中屠殺。留守自家的人們則會充滿嫌棄地談起所謂的「藏身洞」。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官方組織的疏散,被疏散人群相對較窮,「接收地區」遭受空襲的可能性在政府看來也比較低。八十三萬名中小學生構成了官方疏散人群的主體,不過剛剛生育的母親與嬰兒、孕婦以及七千餘名殘疾人也得到了疏散。這批人離開了倫敦以及幾乎所有主要工業城市、港口與大型城鎮。從南部海岸的南漢普頓與朴茨茅斯直到英格蘭中部,從曼城、利物浦與紐卡斯爾直到蘇格蘭地區的主要城市都得到了疏散。大多數人的疏散渠道是當時依然四通八達的鐵路網,此外也有少數人乘坐長途車甚至客船。學校里的學生們全都被遣散了。但是有資格出城避難的人群當中堅持留在城裡的人超過了一半。很多人都拒絕相信危險近在眼前。還有些家庭則決定一家人理應同生共死。
這支浩浩蕩蕩的未成年人疏散大軍就這樣踏上了征程,每個孩子手裡都緊緊攥著裝滿乾淨襪子、褲子、牙刷(如果有的話)與食物的背包。但是他們剛剛上路,原定的交通計劃就崩潰了。大多數焦慮期待著疏散人員到來的村鎮都沒有迎來預定數量的疏散人員。有些城鎮的接受工作還算井然有序,地方官員們等待著將疲憊茫然的孩子們接到教堂或者學校里,然後再分配給各個家庭。在其他地區,當地居民乾脆就主動出面把自己看著順眼的孩子挑走。缺乏廉價勞動力的農夫喜歡大個子的男孩。挑剔的家庭主婦則會挑走最伶俐、最乾淨或者最招人疼的孩子。臟一點或者窮一點的孩子們往往就像賣不出去的歪瓜劣棗一樣留在後面,眼巴巴地等待著最終把自己挑走都人家。就這樣英國開始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場社會實驗。正如一位研究本土前線的頂尖歷史學家所說,「因為這些孩子在火車上等了很久,或者因為他們不願與父母分離,又或者因為他們認為鄉村的黑暗角落裡都藏著鬼魂,總之在大規模疏散第一天的晚上,從阿伯丁到德文,無數的孩子們當天晚上都尿床了。」
當然,尿床並不是故事的全部內容。在格拉斯哥、利物浦、曼城以及倫敦以東的廣大地區,跳蚤與頭虱依然司空見慣,膿皰病之類的皮膚病不足為奇,衛生意識更是根本無從談起。當地居民沒有洗澡刷牙的習慣,家裡甚至沒有現代化的廁所。有些人乾脆就在卧室角落裡小便。按照禮貌英國的標準,這些人的日常用語全都非常難聽。許多被疏散到鄉間的母親們並不忌諱抽煙飲酒。對於父母管教的態度也比較放鬆。因此在教區牧師的妻子、雜貨店老闆或者當地老師的眼中,這些借住在自己家裡的城裡女人完全就是一幫賤貨。許多當地孩子都只有薄底球鞋可穿,到了冬天還要把衣襟縫起來禦寒。他們往往沒有換洗的衣服,甚至從沒有穿過內衣內褲。就這樣,伴隨著恐怖、噁心與熱情,撲滿香粉的中產階級鼻頭與散發著惡臭的貧民窟現實生活首次發生了親密接觸。許多家庭本著基督徒的仁愛精神接納了城裡來的孩子,以至於戰爭結束時孩子們根本不想回家。這些孩子長得更壯了。他們平生頭一次見到了活生生的牛羊與枝葉繁茂的蘋果樹,嘗到了直接來自田間地頭、滋味簡直無法言喻的新鮮食材。也有些家庭指責城裡的父母無知背德,要求將自家的成立孩子轉送到其他人家裡去。當然也免不了還有極少數家庭對孩子們施加了殘忍的虐待。
儘管接收家庭的極端骯髒環境往往遭到了誇大,鄉村社會的流言與民間段子更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但是大疏散揭露出來的事實還是嚇壞了很多立場保守甚至有些勢利眼的英國地區。聖公會英格蘭婦女第一次見到了猶太人,蘇格蘭長老會農夫第一次遇到了羅馬天主教徒。正如前文所見,三十年代的英國正在變得極端分化,有些地區越發繁榮,也有些地區逐漸破落下去,大疏散則將這兩部分地區強按在了一起。雙方在物理意義上來了個親密接觸,當事人聞到了不一樣的氣味,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這兩者都遠比詞語更有力量。氣味與聲音的效果自然難以量化,但是持續了半個世紀的生動記憶,興奮異常的同時期報紙評論,以及政客之間的激烈辯論都意味著大疏散是一場震撼全國的社會變遷。無論那些言談流利、煙不離口、整天奮力敲擊打字機的知識分子們——包括喬治.奧威爾本人——有什麼話說,這些言論的效力都遠遠趕不上被疏散人群的親身見聞。第一次在浴室里看到別人身上的疥癬或者第一次在雞舍里見到新鮮雞蛋的體驗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幾個月之內,由於德國轟炸機未能如約飛到城市與工廠上空,成百上千戶疏散家庭又返回了城裡。到了聖誕節的時候將近一半的疏散人群都返城了。當然,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將會不得不再次逃到鄉下,那時候疏散工作的安排將會得到很大改善。與此同時,疏散行動已經開始在全國各地潤物無聲地改變這個國家了。
不過大疏散並不是戰爭故事的全部內容,因為還有很多人住在城裡。幾百萬條在丹迪編織而成的口袋裝滿來自海灘與露天礦場的沙子,將辦公樓、醫院與火車站團團包圍了起來。倫敦以及其他許多城市的上空都載浮載沉地升起了體態豐滿的銀白色防空氣球。公園面挖出了壕溝,預製防空掩體大量分發了下去。事實證明大部分備戰人防措施都是在做無用功,其中最幸運的一項無用措施就是防毒面具。早在戰爭爆發之前很久政府就發放了三千八百萬個防毒面具,當時的人們十分貼切地將這些面具稱作「豬嘴與骷髏頭的可怖結合體」。此外政府還進行了各種精心準備來應付可能發生的可怖毒氣攻擊。開戰一年之後很多人都懶得整天隨身攜帶防毒面具了,儘管就連兒童也領到了小號面具,甚至還有專門保護嬰兒的防毒袋。驚惶不已的報紙預測毒氣將會導致幾十萬人死亡,關於一戰期間毒氣戰的公眾回憶也依然鮮明,因此許多地方市議會都訂購了大量裹屍袋與三合板棺材來應對即將發生的大屠殺。
另一項出現時間很早且幾乎延續了整個戰爭期間的創新備戰手段就是燈火管制政策。天黑之後家家戶戶都要把窗戶徹底遮蔽起來,一丁點光線也不能外漏,以免給德國飛行員提供目標。窗帘四個角都要用釘子釘在牆上。路燈全部熄滅。汽車頭燈的光柱寬度收縮到了極限。人們對於燈光的恐懼發展到了可笑的程度,以至於在街頭吸煙或者使用手電筒(從道尼爾戰鬥機上往下看基本看不見)都會招致其他人的大聲呵斥:「趕緊滅掉!」燈火管制的直接結果就是英國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數翻了一倍,打野炮的人數同樣大幅增加。另一方面,街頭出現了昂首闊步的新任官員,手裡掌握著全新的權力。早在1937年英國政府就開始籌劃一套空襲防護監察員體系。等到德軍空襲正式開始之後,這些人不僅發揮了極大作用,也做出了可圈可點的英雄事迹。但是在戰爭早期,總數達到二十萬人的監察員在一般人眼中就是一群白拿工資的無事忙,整天在「他們的」管片里大搖大擺地到處巡視,看到誰家防空措施不到位就在表單上打叉。由平民組成的半軍事化組織將會成為英國戰爭努力的最顯著側面之一。戰時的英國不僅有空襲防護監察員,還有義務消防員與女性義工——女性義務服務組織【2】成立於1938年——此外沒過多久英國各地就布滿了新近成立的本土志願軍【3】.張伯倫的政府依然由思想偏向自由派的老一代保守黨人掌控,這些人從來都很擔心政府規模過大。可是各種人防組織的問世卻表明張伯倫政府的規模正在迅速擴張,而且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戰爭剛剛開始,希特勒對於英國的影響就已經體現出來了。
那麼負責正面硬懟希特勒的崗位此時表現又如何呢?早在1940年春天的可怕意外發生之前——那時張伯倫已經離開的唐寧街十號——英國政府其實很看不起希特勒的戰爭機器。他們認為德軍空有鬥志卻缺乏經驗。就算波蘭的慘敗也沒能讓西方的將領們意識到裝甲兵、空軍與步兵協同發動的閃電戰具有怎樣的威力。當時英國政府上下普遍認為假如德國直接攻擊法國,必然會導致一場漫長野蠻的消耗戰,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有可能會在弗蘭德斯地區持續三年之久。英軍規模要比德軍小得多,但是法國人卻擁有一支龐大的軍隊以及全世界最先進的坦克。大英帝國總參謀部非常看好法國人圍繞著馬奇諾防線要塞群構建起來的戰鬥能力。丘吉爾也在公開場合贊同過這種觀點。不過他也得到了來自反面的建議。德軍進逼之前,國家美術館館長肯尼斯.克拉克訪問了巴黎,發現包括宣傳部門在內的所有人全都積極樂觀得有些難以理解。「我突然意識到巴黎的每一個人都太高興了。法國人根本不打算打仗。上一場戰爭法國人在人員傷亡與領土淪陷這兩方面都首當其衝,他們不想重新經歷當年的痛苦。」回到倫敦之後克拉克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丘吉爾。「他弓著腰坐在那裡,偶爾點點頭嘟囔兩句。他沒有說話。我說的事情他其實早就知道了。」
與此同時,巴黎方面與倫敦方面都想將戰場擺在法國以外,於是他們的目光就投向了斯堪的納維亞地區。這樣做現在看來有點奇怪,但是在當時卻很合情理。德國有一位著名的鋼鐵製造商名叫弗里茨.蔡森【4】,此人是個反納粹人士,曾給倫敦去信聲稱誰能控制瑞典北部以及挪威的龐大鐵礦儲備誰就能贏得戰爭。接下來與德國新近簽訂友好條約的蘇聯入侵了芬蘭並且遭到了出乎意料的頑強反擊,這樣一來英法兩國就有了干涉這一地區的絕佳借口。西班牙內戰的時候英法兩國並未插手,但是這一次蘇聯紅軍悍然入侵了一個中立國家,而且英法兩國內部還有很多人認為蘇聯才是「真正的敵人」。如果在斯堪的納維亞打一仗的話,或許不僅能幫助芬蘭人,還能切斷德國人的重要鋼鐵來源之一,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皇家空軍的飛機來到芬蘭上空為英勇的芬蘭人民助陣。1940年1月倫敦專門開設了招募志願者前往芬蘭的辦公室——一共招到了三百多人——內閣則要求總參謀部詳細分析一下同時對俄國與德國宣戰的利弊得失。萬幸的是,這個頭腦發熱的主意還沒有實行芬蘭人就主動求和了。但是白廳的辯論並沒有結束:挪威以至於瑞典的中立地位是否應當遭到侵犯呢?不出所料的是,丘吉爾極力主張這樣做。他的批評者們則相互打著眼色,嘴裡同樣不出所料地念叨著「加里波利」。內閣最終決定在挪威沿海布設水雷從而阻止德國人運送鋼鐵。與此同時,英法兩國將會不顧挪威與瑞典政府的激烈反對,發兵「保護」挪威北部的納爾維克並且進軍瑞典(當初德國人如此對待丹麥、荷蘭與比利時的時候英法兩國曾經嚴正抗議,現在回頭看來未免有點說嘴打嘴的意思)。白廳內部以及英法之間為了爭論這些問題耗費了大量時間。與此同時,希特勒也挑選了與對手相同的日期來主動出擊。他不顧手下將領的意見親自指揮作戰,利用各種花招與空中火力佔領了挪威主要港口與機場,六周之內就佔領了挪威全境。英法聯軍在撤退之前還繼續打了一陣,德國海軍也遭受了一定損失。但是總體而言這次勝利對於希特勒來說依然算得上是輕而易舉。英軍沒帶雪地鞋就來到挪威,結果寸步難行。駐守阿爾卑斯山的法軍倒是帶來了滑雪板,但是固定器帶錯了。在丘吉爾的慫恿下,皇家海軍跟著德國艦船駛向了錯誤的方向。
並非一切方面的作戰都是災難,比方說德國海軍遭受的損失就保證了不久後德國海軍無法參加入侵英國的行動。儘管如此,挪威作戰依然是一場意義深遠的慘敗。這一仗證明了大膽且奉行機會主義的獨裁者完全可以將瞻前顧後的民主國家打個措手不及。柏林方面理所當然地爆發出了一片歡呼聲。英法聯軍暴露了自身的低效,英軍的低下組織能力與惡劣裝備一覽無餘。這場失敗還提醒所有人,無論皇家海軍對於英國的存續多麼重要,單憑海軍都不足以贏得一場橫跨歐陸的地面戰爭。還有幾項教訓就沒那麼黑白分明了。丘吉爾認為挪威之戰戳穿了此前的樂觀主義謬論,即只要放著希特勒不管他就會逐漸安定下來。丘吉爾的反對者們則認為希特勒之所以兵發挪威只是為了先下手為強,因為英國也有同樣的打算。丘吉爾還認為只要發動一場規模更大且時間更早的進攻就一定能獲得勝利,都是因為白廳拖延誤事才導致了慘敗。開戰之前他曾在私下裡向一位海軍上將大發脾氣:「我們的力量在四面出擊當中遭到了浪費……你知道我們很可能正在走向失敗嗎?」他的批評者們則指出他依然沒有克服隨便干涉軍事決策、公開誇口以及渴求浪漫冒險的毛病。
丘吉爾在白廳里並不受歡迎。他整天到處管閑事,惹惱了很多高階公務員。內閣討論的時候他特別喜歡插嘴,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完。他堅決要求主持軍事協調委員會與總參委員會,換句話說他打算成為整場戰爭的操盤手。倫敦的公職人員至少有一半反對這個想法。有一位政府內部的觀察員名叫喬克.克維爾【5】,此人是一位年輕的外交官,當時被借調到了張伯倫治下的唐寧街。他寫了一本充滿各種八卦與政治細節的日記。不久後他就會成為丘吉爾的私人秘書與鐵杆心腹,但是眼下他依然站在丘吉爾的對立面上。克維爾曾經在戰爭部與常任秘書談過一次,兩人說到了丘吉爾及其黨羽、帝國總參謀部指揮官艾倫賽德勛爵【6】的表現(艾倫賽德勛爵雖然身材高大,卻落了個「小小」的綽號)。「在溫斯頓與小小把這場戰爭搞砸之前,我們必須讓首相採取強硬措施。」等到挪威作戰全盤失敗之後,克維爾又在陰雨連綿的1940年5月1日記錄了丘吉爾當天的陰鬱言論:「我要是5月1日,早就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接下來他又補充道:「我認為他的確應該羞愧得無地自容」。又過了一陣,就在張伯倫辭職之後不久,克維爾記述了托利黨內頭號陰謀家R.A.巴特勒【7】的言論:「清白的英國政治傳統——也就是源自皮特而非福克斯的傳統——剛剛被出賣給了當代政壇最肆無忌憚的冒險家。丘吉爾及其黨徒們的勝利將會是一場嚴重的災難,托利黨領導層「就這樣屈服在了一個混血美國佬面前。」
巴特勒這番話說得確實有點狠,但是這番話所體現的意見卻並非局限於少數人。早在丘吉爾成為首相之前,托利黨的黨務幹事們一直在公然批判丘吉爾應當為挪威的慘敗而負責,甚至認為他應當遭到解僱。丘吉爾進入唐寧街十號之後好幾個月的時間裡,保守黨議員們都對他冷眼相待,而張伯倫每次出現在下院都會受到喝彩與歡迎。之前的民調顯示,就算張伯倫被迫辭職,丘吉爾也不是最受歡迎的下一任首相人選。比方說一表人才的安東尼.艾登就比他更受歡迎。甚至就連勞合.喬治的人氣都相當旺盛,儘管他年事已高而且最近還奉承過希特勒。不過在托利黨內部最受歡迎的人選還是哈利法克斯勛爵,也求是前文提到的獵狐愛好者兼虔誠信徒。張伯倫與喬治六世國王都以為哈利法克斯會幾人首相。國王尤其信不過丘吉爾,因為丘吉爾在遜位危機期間堅定站在了愛德華八世一邊。哈利法克斯甚至。在左派當中都有支持者,例如休.道爾頓、赫伯特.莫里森以及斯塔福.克里普斯。勞合.喬治本人也更看好哈利法克斯。今天的人們往往覺得丘吉爾掌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事實上他的登頂之路卻充滿了變數,他最終的成功也十分可圈可點。他在議會裡得不到多少支持,在執政的保守黨內部更是堪稱孤家寡人。大部分工黨成員都將他視作嘴臉可笑的反派,調動軍隊鎮壓大罷工的元兇。白廳上下以及許多高階公務員都不信任他。有幾家報社確實站在他那邊,但是遠遠沒有形成壓倒性的宣傳優勢,而且主要都是威斯敏斯特看不上眼的廉價小報。而且再怎麼說他也要為挪威之戰的慘敗承擔主要責任。所以他究竟怎樣獲得了權力呢?
1940年5月7日到8日的挪威辯論的故事已經被講過很多遍了。這是英國議會史上最偉大的時刻之一,而且最終結果遠非預先註定。執政黨的多數優勢很顯著。儘管由少數議員組成的若干小團體正在密謀反對張伯倫,但是由於內閣里有丘吉爾的存在——也因為這些人需要維持忠於本黨的公開形象——他們並沒有天然的領頭人。很多因素都決定了事態的發展走向。首先,張伯倫的演說表現很差且話里話外充滿了刺耳的譏諷。其次,一位全身戎裝的憤怒海軍上將痛罵張伯倫導致了挪威作戰的失敗,他聲稱自己代表了全體海軍官兵的態度,而海軍官兵們「非常不高興」。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位曾經堅定支持過老張伯倫的火爆脾氣托利黨議員在議會裡宣讀了一段當年奧利弗.克倫威爾做出的評價。他在演講結束時直視著首相的雙眼說道:「你在這個位子上坐得太久了,就算你以前干過什麼好事,現在你也沒資格坐在這裡了。快走吧,我們不想與你再有什麼瓜葛了。看在上帝份上,趕緊離開吧。」諷刺的是,這位里奧.阿莫里【8】選取的語句當年其實是克倫威爾說給議會聽的,彼時他正打算建立鐵腕軍政獨裁,而英國目前的敵人恰恰正是一位軍政獨裁者。不過眼下誰也沒有在意這點細節,於是這段話也就順利發揮了發言人預期的效果,令下院群情激奮。接下來的下院簡直變成了張伯倫批鬥大會,就連老邁的勞合.喬治也發表了一篇相當有水平的演講。見此情形工黨決定逼迫保守黨陷入分裂。艾德禮擔心盲目施壓反而會促使托利黨團結起來,從而鞏固他們在議會的地位。但是大環境正在發生變化。在群情激奮之下,五十一位托利黨議員投票反對現政府,其中許多人都是相對年輕的軍人。還有好些托利黨議員投了棄權票。張伯倫的多數席位也從213席跌落到了81席。
張伯倫確實遭到了當頭棒喝,但他是否就此完蛋了呢?他本人顯然並不這麼認為。丘吉爾的人氣主要集中在民間而不是議會內部。英國國民將他視為鬥爭精神的象徵,而政府目前恰恰最缺乏這種精神。假如張伯倫能夠組建一屆象徵全國團結的政府,為工黨以及自由黨反對派們提供一席之地,那麼他未必不能繼續擔任首相。當然那時候丘吉爾也肯定會在政府里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丘吉爾本人也並不反對這樣的安排,還敦促張伯倫繼續幹下去。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想過親自下場擔任全國戰時領袖這回事,又或許是因為張伯倫在他眼中早已淪為了明日黃花,更有可能的是他意識到自己在托利黨內地位並不夠穩固,此時對張伯倫背後插刀很難成功。與此同時張伯倫正在詢問工黨領袖們是否願意加入由自己領導的戰時政府。當時工黨正在召開年度黨代會,幾位工黨領袖們都覺得黨內未必會接受這種安排,但是依然答應在黨代會上提兩個問題——工黨黨員們是否願意加入張伯倫領導下的全國政府?他們又是否願意加入其他人領導下的全國政府?隨後工黨領袖就乘車趕赴了正在召開黨代會的伯恩茅斯高崖酒店。倫敦那邊也面臨著自己的問題:加入張伯倫真要下台,所謂的「其他人」究竟是丘吉爾還是哈利法克斯呢?
這兩個人以及托利黨黨務總長一起來到唐寧街十號與張伯倫碰頭商議此事。關於這次會面的具體 情形,四位當事人的說法多有出入。可以肯定的是張伯倫服軟了,表示無論這兩個人誰能上台他都會為其效力。接下來又出現了新黨問題:哈利法克斯是上院成員,這是否意味著他沒有資格擔任首相呢?話說至此,丘吉爾聞到了陷阱的氣息,於是決定咬緊牙關不說話。他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盯著窗外看了很久——大約有兩分鐘。然後哈利法克斯表示他也覺得身為上院成員意味著沒資格擔任首相——於是英倫三島這塊面積不大卻舉足輕重的戰場就迎來了丘吉爾這位總指揮。在這場政治危機當中,叛亂的議員採取了反對議會的獨裁者言論,全國最偉大的演說家則通過三緘其口贏得了最終勝利。接下來的一場奇景為這場危機正式畫上了句號:工黨領導層終於決定為丘吉爾效力,儘管過去許多年裡工黨一直將丘吉爾稱作粉碎工人階級的反動鐵鎚。艾德禮從伯恩茅斯給張伯倫打來電話表示工黨願意加入全國政府,但是不願接受他的領導。5月10日,張伯倫覲見國王並提出了辭呈。當天下午丘吉爾也覲見了國王,並且接受了扭轉全世界命運的任務。
聳人聽聞嗎?言過其實嗎?丘吉爾就是有這個本事。按照他的司機的說法,從白金漢宮回來的路上他幾乎就要哭出來了,口中說道:「我希望一切都還不算太遲。」這些事件一直都得到了後人的反覆回味,也理應如此。這是英國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政治危機。有些史學家相信哈利法克斯明知自己擔任不了戰時領袖,因此主動退位讓賢,體現了基督徒的高風亮節。也有人認為丘吉爾與張伯倫達成了幕後協議從而使得權力的天平倒向了丘吉爾一方。可以肯定的是,丘吉爾接替張伯倫擔任首相之後依然還有用得著張伯倫的地方,而哈利法克斯則用不著張伯倫。不管怎麼說,丘吉爾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堅決爭取戰時領袖的職位。與人民戰爭的慣用敘事口徑不同,丘吉爾並不是被公眾輿論的呼聲推舉上台的。激昂奮進的丘吉爾演講確實提振了全國的士氣,當他出現在新聞影片當中時觀眾們也確實會喝彩致意。但是公眾輿論或者說公眾意見領袖與媒體對他的看法依然很不統一。至於在下院里——他的一部分執政基礎依然立足於此——直到最近丘吉爾都不太受歡迎,甚至還是取笑的對象。他之所以能夠掌權,全靠同行的幫襯。托利黨內的異見分子們在挪威投票當中密謀整垮了張伯倫,工黨領袖克萊門特.艾德禮為他敲邊鼓,張伯倫與哈利法克斯則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全都意識到丘吉爾能夠做到一件其他英國頂層政客們全都做不到的事情:不顧一切地致力於戰鬥與勝利,縱然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哈利法克斯一直想與德國和談。有證據表明他的副手R.A.巴特勒甚至在丘吉爾升任首相之後依然試圖與德國人接洽。巴特勒告訴瑞典的中間人,他絕不會允許「死硬派們」妨礙英德兩國議和,英國的政策也要由「常識而非任氣」來決定。這樣的態度與丘吉爾向新內閣發表的講話可謂大相徑庭:「我們必須奮力前行,我們必須殺出一條血路,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在世界其他角落。假如這個漫長的故事將要告終,那麼我寧願我們在故事結尾全都力竭倒地也不願屈膝投降。」就算那些認為戰爭確有正義與不義之分的人們也不得不承認一切戰爭都少不了瘋狂的因素。希特勒固然很瘋狂,但他也是一個心懷願景的人,而且他的願景還有瓦格納音樂伴奏。要想打敗這樣一個人,單靠清醒的頭腦與冷靜的算計是遠遠不夠的。丘吉爾並不像希特勒那樣瘋狂,但是他對於人類歷史也抱有一套同樣鮮明的浪漫化觀念,簡直就像小學生一樣單純。他蔑視劣等種族與二流人物,並且相信自己的種族以及他本人負有天命。在太平歲月里,這樣的信念會讓他淪為一名擺不上檯面的笑柄。但是眼下並不是太平歲月,而是專屬於他的時刻。大多數有可能妨礙他的人也都認同這一點。張伯倫很快將會死於癌症。哈利法克斯將會因為胃痛與牙痛在決定英國存亡的關鍵時刻掉鏈子。可是局勢越糟糕,丘吉爾就越亢奮。人類意志與生命活力在他身上得到了最難以理解的體現。與此同時,英國國內政治危機的風頭也被更危險的敵人壓了下去。丘吉爾不願稱呼敵人的名字,僅僅將他稱作「那個傢伙」。
【1】Leslie Hore-Belisha
【2】Royal Voluntary Service
【3】Home Guard (United Kingdom)
【4】Fritz Thyssen - Wikipedia
【5】Jock Colville - Wikipedia
【6】Edmund Ironside, 1st Baron Ironside
【7】Rab Butler - Wikipedia
【8】Leo Amery -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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