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歸

《天官書》:大淵獻歲,歲陰在亥。其國有德,將有四海。

  預示王候命數的星氣在七國是讖緯之學。

  律法有言: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

  我手中是季孫給我的帛卷,整體呈褐紅色,左上角缺了一部分,右側描摹女子騎乘赤豹的圖樣,徐貴說這是從墓中取出的。

  墓里取出的帛卷?它的形制與周室有所偏移,不似是周室陪葬的物品。著色多青,眉眼淡涉,人物近如山妖,似乎是吳越地區的作品。楚國佔領吳越後掘其王陵,季孫因而得到的帛卷?

  快到辰時,徐貴收起帛卷提我出去,缺失的那一部分我猜測是星圖,這個想法空穴來風,我無法說明自己為什麼會聯想到稚看望星空的場景畫面,陽的妻子稚與我的妻子稚是一個人?這顯得太荒謬了。

  記憶殘缺而不完整的,我無法說服自己曾是巫陽,如同慶舍無法背負言的身份。

  我被帶到高台之上,季孫在等著我,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沅的那份古井無波,遷全身而不動一發,易給我的劍在季孫手中持握,嘖嘖稱奇如似品鑒女子的柔荑。

  「陽,好久不見。」

  昨晚你還邀我觀看羿的舞曲,今天卻說好久不見?我啞然失笑,雖然我知道季孫不是對慶舍,是對陽說這句話。

  「我們腳下的土地並不是四四方方的,它是個球形的……天不是圓的,每時每刻它都在擴大……每一顆天星上都可能存在生命,但絕大多數沒有生命,缺少化生所需要的氣。」

  季孫說話好似自言自語,毫無疑問季孫瘋了,單論天圓地方如此簡單的道理每一個士都是知曉的,而今他竟在鼓吹土地是球形的,地若不方而為圓他怎麼能立在高台上?真是可笑。

  「痴子是如此喜歡用攻擊聖人言語的一類方法來樹立自己學問的啊。」我譏諷季孫,人臨死時膽子是比平時要大的。

  「咸是錯的,所述敘的道理是蒙昧的。」季孫手執玉珏,施然行天折禮,「陽,你沒有看到你應該看的那一部分,沒有關係,我會讓你記起來那些你曾所執著追求的道理。」

  陽能有什麼道理可追求呢?痴子劫數亦是他的劫數,一邊說著不老不死,一邊積極的避死延生,他是惜命的人,所追求的是自己性命的長度。

  他膽小且懦弱,為行為負責的是自己的身份巫——巫與痴子的不同種種,巫高於痴子一等,巫合該看到下界的劫變,不應看到自己的劫變。

  季孫說時辰到了。

  立時,我看見世界間而晴空,間而夜幕,天星雲辰似投射湖中的石子墜落,這是陰陽的紊亂。我看見洪水沖毀山林,烈火燒灼泥石,參天的青銅神樹轟然塌陷沒入地面,五行的逆施產生。

  痴子的劫數在此刻發生,比咸所預言的一千年晚一千年,咸在這一點上被季孫說對,他是錯的。

  陽對劫數的預計已經襯對一半,我卻從中估計不出將要發生的事。曾聽樂間將軍說空間是穩定的,宇有其自行發展的規律秩序,可以經人揣度,而宙不同,時間囂亂無緒,人無法步入宙的始末。

  我渴望陵來救我,我知道沅這次是不會救我的,我違背了他的意願所交代的事,沒有消滅陵還站在陵的一邊對抗季孫,如果真如死去的鄭戈所言陵是異人,那陵就應該有辦法救我。

  我的估量是沒錯的,其中的心慌心悸在見到陵後消失了,隨之而來新的問題出現了,陵怎麼會生長出一雙翅膀?

  季孫大叫,黑雲下烏雨灑落如瓢潑,「陵!陵!」

  季孫喊說陵的名字,追隨他的舍人張弓搭箭射向在太陽泯滅後陵這天空中惟一的光點,青銅箭鏃上雕飾素白的人臉,弓上交織青翠蒼綠的人形,箭矢如雨,我開始擔心起陵救不救得了我。

  「天心一點,素始為央。」

  陵從天空傳來間段的話語,在此之前的聽不清,在此之後的也聽不清,事實證明眼睛看到的要比耳朵聽到的要快,聽見時陵從天空飛下接近拎起高台上的慶舍。

  陵的飛速比聲音的擴散傳播要快,在這種速度下陵能輕鬆的躲過箭矢,興許飛過蒙山,飛出正在崩潰的鹿獻這些也是能做到的吧。

  但這種超越音速的速度對於我來說不是極好的體驗,四肢如沙塌般融化著燃燒,血液從身體流出的一瞬間蒸發,我想說陵飛慢些,可我的舌頭已經燒成黑色的肉渣,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在這種境遇下我的思維運行正常且不受限制。

  陵並非毫髮無損,他的左肋下插入易給我的那柄劍,在陵飛下時季孫將劍一舉刺入他的身體,陵的血滴進我的眼睛裡,眼中腥紅一片。

  沅贈劍時說用劍殺了陵,沒有明確說過是言用劍殺了陵,季孫用劍殺了陵應合沅說過的話。

  異人也是痴子,痴子的命如同大河的水發自崑崙,歸入東海終有盡時。

  陵把我的頭——軀體肢干燒凈後只剩頭顱,頭顱與軀體肢乾的組織構造相同,至於為什麼軀體肢乾沒了惟獨可以剩下頭顱,且頭顱可以獨立存活且思考的問題在當時我是不曾想過的,日後回想起來,我發現這個問題也還是無解的。

  陵把我的頭放在蒙山上,張開肋間雙翅然後飛離,其間頓留的時間只夠陵留下兩個字。

  「長生。」

  陵飛走了,所飛行的方向無可辯知,因為眼睛不曾長在頭頂以及腦後左右——這倒是正常。

  期盼陵回來帶我走,可我在心裡是知道陵回不來了——人說心是神之所居,控御人的諸般行為,所思所想。失去軀體後我方才明白腦袋是人的思維載體。

  鹿獻的氣紊亂了,陰陽,五行的發展已顛復我僅有的那一小寸可憐的認知,青銅古樹的枝椏抽發生長,赤漿伴隨火海於蒙山肆虐,風刃切開烏雲,黑雨籠罩四野,幽霧傳開嬰兒啼哭聲。

  鄭戈渾身血污,扒拉沒了頭的身子頂對我的頭顱,雜亂的發下血目殷紅,煞氣沉深滿是怒意,淚流滿面,少時嘴角一揚又在笑。

  瞪大著眼不知所措,鄭戈死在陵的手中,他怎麼又會出現我的面前?甚至還捧了起我的頭?

  頭顱被鄭戈用石塊砸開流露出青灰的流質物什,鄭戈吃起我的腦髓,這樣的行為殘忍而愚蠢,如此的事只有趙襄子對智襄子做過。起碼得用細火加熱後才可食用呵。

  是我告訴陵鄭戈會對他的計劃產生阻礙,陵才那麼及時的在鄭戈報告季孫前剪除了鄭戈。也是我告訴徐貴多加照拂鄭戈遺下的妻女,他的妻女才在短短月余凍餓而死。

  她們的屍體被我用刀跺成肉泥煮熟後送給修築高台的平民及奴隸吃,肉在缺少糧食時是多好的食物,埋在土裡被蟲蚊掘吃何不予我來食?何不食肉糜?

  在混亂的囂宙中再一次化水流注於河,形體是沒有的,至於那夜易輕點眉間所流注的河與方才的河是否是同一條河流難以確定,畢竟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

  睜眼昏明,難離其岸,逐水而下是一個叫政的孩子在扶起另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叫丹,丹的相貌像極樂間將軍從燕國來時攜帶著的畫卷上的人物,那畫卷據樂間將軍所說描繪的人是燕國先君。

  丹是燕人,跟隨在丹和政身側的兵士身著趙國革甲,城樓旌旗是趙國文字,出現的地方是邯鄲,他們是質子?記不得邯鄲有這麼瘦弱的兩個質子,我離家太久了,久到忘記家尊的斥責,母親煮的清茶和素拉著我的手指說哥哥。

  眼中所見是真實還是虛幻?心中所想是虛幻還是另一種相對存在著的真實?從懷疑自身的真實到懷疑現世的真實橫跨的時間是來鹿獻的兩年。

  形體的固定生靈的狀態、思維以及彼此間的交流方式,高山不語流水,竹帛不過刀刻,大雁無法與人談論天的高闊,釣翁不明游魚的蹦跳是何言語。

  看見,聽知,聞詳,觸及,彼此不知卻又知彼此是於此間存在的,此功皆蓋因有形體。倘若沒了形體,彼此又如何交流感知對方?

  我經過一條又一條水道,魚蝦不覺,蕨草不知,漁夫的大網撒下時抓住我,拉起時放開我。

  原來,我是如此無關緊要。

  往往當人明白這個道理時通常是無助,可憐的時候,這個道理普遍簡單,感嘆一句繼續渾渾噩噩,而後繼續自己應繼續的生活,於忙礙中體悟自己存在的重要及唯一,即使通常你能做到的別人也能做到,靜靜地等待,在下一次忽如其來或預料之中的無助可憐馬走茶涼來時再一次感嘆一句,我是如此無關緊要。

  離開了鹿獻——鹿獻崩壞後,它是否存在——更確切的說,殘破了的鹿獻位於楚國的疆域這一點上仍存有疑點。

  我失了形體化作水液物質籍由村北的河流出的鹿獻,我並沒有看到鹿獻消失或者證據去證明鹿獻的已然不存在,這就如同秦都咸陽有一個人,我因不曾到過咸陽於是說沒看見,進而去否認這個人的存在一樣是片面的,不足以成道理的。

  沒看見的事物不代表著它一定是不存在的。

  不可能的事不會發生在預料中,通常發生在預料外。

  漫長的旅途彷彿沒有終點,但卻在某一天到了終點。牛首水出邯鄲西堵山,東流,分為二水,洪湍雙逝,澄映兩川。水東入邯鄲城,逕溫明殿。又東逕叢台南,東流出城。

  在我尚未入得行伍之前,牛首水是我和素常來的地方,河邊蘆葦青郁蒼蒼,秋深露水凝結作霜,我的衣襟被露水打濕,素的衣襟卻不會,總是乾淨而整潔的——素騎坐在我的肩膀上,舍人在後面追趕,白色的裙帶翻飛遮住我的眼,摔倒在河中的我們看著舍人臉上著急的神色哈哈大笑。

  鹿獻的崩壞後不知陵的景況,而我到了牛首水,回到一直希冀回來的邯鄲,家尊在乎?爾來九載矣。母親居安?別時啼切。素芳容何?

  檀溪勒珂。

  我的素漸漸地與陽的素組合疊映,我感覺到從她們——她的身上散發著的柔軟微光,點映黑色蒼茫直至天盡頭的大地,在融解,在消失,黑吞沒了白,再無一絲光點。

  我找不到我的素了。

  我大哭,我的形體出現了。在水洲的中央,身下未知名的小花肆意開放,頭枕青岩,手中有柄皸裂得要破碎青銅斷劍,恍惚站起,身上革甲依在。

  不知的,不解的,未明的,未了的事隨順逐腳腕的河水浪蕩踢踏去了遠處,前途坦坦,幽遂漸長。

  我回來了,趙國慶卿嫡長子慶舍於今日回返舊鄉邯鄲。

作者: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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