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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的尋常往事

春天來了,小燕走了,建昌最小的女兒夭折了,建昌的半輩子也過去了。

一九三七年,建昌落地,家裡兄弟姊妹6個,三幾年在河南這地界,孩子多算不上事,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么。爹娘給他起名建昌,不知道是想讓他建設許昌還是希望他能為國家建設的繁榮昌盛出一份力。小時候他最老實最不會耍滑,8歲爹娘就放心讓他推磨,磨子上輾出了一家三代十幾口人的口糧,也攆走了建昌讀書識字的機會。

河南雨水少,有時大旱連年,河乾井涸,莊稼顆粒不收。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為了解決缺水問題,抓各家「壯丁」「閑人」修渠引水。建昌的哥哥、弟弟、妹妹三個上學、兩個年紀小,只有建昌生正逢時,十四歲的小伙硬著頭皮跟叔叔伯伯上了渠。渠上活兒多又危險,時常死人,建昌膽子小,累的實在扛不住,丟下包袱跑到西安投奔大姑。幫著大姑家磨辣椒面兒、賣辣椒面兒。大姑家四個孩子,日子久了也湊不出他的口糧,建昌又一路回到河南老家,恰巧趕上抗美援朝徵兵,家裡還是只有他一個「閑人」,爹娘只知道把他往外推,但建昌知道去了能不能回來可不好說。那年頭,徵兵不好躲,建昌輾轉到寧夏石炭井投奔大哥。大哥讀過書有文化,在支寧的大潮中落戶礦區,在礦上當領導,把建昌安排到瓦工班幹活兒。

建昌話少幹活兒實在,沒幾年當上瓦工班班長,班長每天要點名,建昌沒讀過書不識字,自己的名字也只能將就著劃拉上,可他腦子好使,把點名冊上的名字按照順序一個一個背下來,誰在第一個,誰在第二個,誰的名字挨著誰,他都清楚,點名從來沒出過岔子。

轉眼建昌二十多歲了,經人介紹,認識了從甘肅逃婚來寧的秀蘭,都是苦命人,建昌老實憨厚怯懦,秀蘭爽朗大方精幹,用現在的話說,這叫性格互補。一九六二年,倆人扯了結婚證,在西北偏僻一隅有了家。

建昌和秀蘭是雙職工,條件不差,但建昌覺得是大哥把他安置好,操持著給了他一個家,心裡老覺著欠大哥的,什麼都聽大哥的,大哥說把兩家戶口上一起,他就把戶口都上一起。大哥家6個孩子,建昌家也6個孩子,都是一個男孩,五個女孩。每月到了買糧的時候,建昌和秀蘭推上架子車,用自家糧票、糧本,自家出錢買回兩家口糧。秀蘭善良,也體諒大哥一家八口就指著一個人的工資過活,從不埋怨,秀蘭想苦一苦就過去了,況且大嫂還有羊癲瘋,犯起病來忒嚇人。

大嫂是富貴人家閨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年輕時常是跨個小包到處打打麻將,不會給孩子絮棉襖、納鞋底,兩家十二個孩子的衣服、褲子、鞋都出自秀蘭一雙巧手。天天夜裡挑著煤油燈納鞋底、常年兩手泡在涼水裡搓衣服,秀蘭的手一到冬天疼的要命,捂著手哭。大女兒知道她娘縫鞋縫的手疼,硬是在長身子的年紀擠一雙小鞋穿,後來一輩子肘著一雙34小腳,像是舊時節裹了腳。

秀蘭老家在甘肅西河,祖上也是大戶人家,到他爹那一輩出了變故,窮鄉僻壤里是大哥養大幾個弟妹,秀蘭記得大哥的養育之恩,月月寄錢回老家。如此一來,雙職工的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

建昌家的六個孩子就屬老丫頭小燕聰明,5歲不到就跟著四姐上學,扒著門縫聽老師講課,四姐把2的尾巴從屋裡寫到屋外的時候,小燕已經能寫好10以內數字。四姐無意間跺一下地上的灰塵,被陽光下塵埃飛散的景象驚呆了,說,小燕,你看你看,小燕撇了撇嘴,這都不知道,地上的土唄。小燕十幾歲就考上了黃樓師範學校,畢業就能當上老師。可去石嘴山上學的第二年,就老覺著身子不舒服,疲乏無力,建昌也沒在意,想著孩子嘛,可能是玩兒累了。三姐看小燕懶在沙發上不動彈,還一個勁兒的懟她,讓小燕灌暖瓶,說她懶病犯了。小燕老覺著沒勁兒,走路沒勁兒、吃飯沒勁兒、說話也沒勁兒,就想坐坐、就想躺躺、就想歇歇。

放假過後,秀蘭送小燕去學校,走在黃河大橋上,秀蘭看見賣水果的,想給女兒多買點兒水果,可一想到唯一的兒子還沒成家,只給小燕買了三個香蕉。小燕說,媽,我累得厲害,不想上學了,上不動。秀蘭說,去吧,放假就回來了,說著還使勁兒推小燕。小燕看媽一點兒不心疼自己,狠狠心頭也不回走了。三天後,學校打來電話說小燕暈倒了,鼻血直流。醫生跟建昌說,孩子是白血病,建昌腦袋「轟」的一下大了。家裡人輪流到醫院照顧小燕,只有兒子吉麟不見人影。小燕躺在病床上,盯著白花花的房頂,知道自己這病沒治。大姐夫來看她,給她做了好飯食,小燕覺著姐夫比親哥對她都好,想想自己還沒吃過海參,小燕跟姐夫說,姐夫,海參是啥呀,我還沒吃過。姐夫強忍著眼淚,說我明天給你做。

立春那天,小燕走了。

建昌和秀蘭決定要個老六,是因為那一輩人稀罕兒子,可只有老二吉麟一個男孩,剛生下來身體就不結實,幾歲還得了雞胸病,卻沒成想,老六還是個女兒,聰明漂亮又懂事兒,但終究沒活過二十歲。

都說偏疼的果不掛色兒,建昌唯一的兒子吉麟從小學習不好,竟瞎胡鬧,二十齣頭了還沒個正經工作。建昌沒辦法,又是找大哥又是花錢,好容易跑了個給礦上領導開車的活。工作有了,秀蘭開始給兒子尋思對象,挑來選去,吉麟跟水泉街老曹家最能折騰的三女兒對上眼兒。吉麟媳婦在一礦抄電錶,工作清閑,沒事兒就愛打麻將,飯也不做,家也不回。一次吉麟喝醉酒回家,他媳婦生氣把吉麟推倒,吉麟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啤酒瓶,左手的小指被碎酒瓶剌掉一截,血流一地,他媳婦害怕了,給大姐家打電話,姐夫背著吉麟去了醫院。

吉麟愛喝酒,四十歲得上了糖尿病,媳婦不管他。9月27那天,吉麟感冒頭疼的厲害,去麻將館叫媳婦回家,可媳婦前一天輸了大幾千,為了贏回來十一點鐘還在麻將桌上壘長城。見吉麟來找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讓他回家睡覺去,說感冒就多睡覺。吉麟自己回家找鄰居給掛了吊針,感覺頭暈,估么著是低血糖了,想找點吃的,可翻遍廚房和冰箱,只找到一個凍的硬邦邦的西紅柿。吉麟感覺自己要虛脫了,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啃了下西紅柿,西紅柿沒有變化,吉麟歪在床上過去了。第二天一早,等趙家人知道消息,趕到房子里一看,吉麟整個人都硬了,張牙舞爪的定格在床上,好像有人要拉他去陰曹地府。吉麟媳婦的小妹在一旁嘀咕,是不是上個月礦難去世的三姐夫在拉他啊,他們倆平日里關係最好。國慶節吉麟下葬,建昌第二次白髮人送黑髮人,渾濁的老眼裡泛著淚花,獃獃望著吉麟的棺材,想起自己唯一的兒子小時學英文說「爺死」的樣子,心疼的不能自已。

新的一年到了,秀蘭得糖尿病去世有十來年了,自己跟新老伴兒也湊湊合合過了十來年了,快入土的人了,就想著有個好地方安放自己,可當年埋秀蘭的時候,三女兒和四女兒迷信又孝順,硬是不讓買雙坑,現如今墳地重新規劃後,不允許在原有的坑旁拓寬,幾個女兒為了買坑的事兒開了幾次會都沒個統一意見,建昌想起來這個事兒,就覺著心上可累可累......

建昌今年八十了,坐在院子里,聽著二女兒、三女兒、四女兒和大女兒爭執著要不要再給建昌買個坑,給不給老六小燕遷墳,要花掉建昌存摺上多少錢,看著秋風掃落葉、倦鳥歸巢穴,想起自己8歲推磨的場景,那麼重的碾子,一圈又一圈,建昌累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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