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
眼看假期就要結束了,宅居的生活就要告一段落。站在窗前俯瞰空蕩的街道和毛毛蟲般的城鐵在市內蠕動,泡杯熱茶放空自己。住得高,好處是可以看清楚地平線。但即使住得矮,地平線都一樣存在。你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那其實可以是形而上學的問題。相信有些關係都如此玄妙,所以可以放輕鬆,可以找又可以不找,可以由得它放著由得它隨緣。即使不再聯絡都好都不代表什麼,有些關係還是會秘密連著線。
創作這件事最美好的地方是我可以建構無數個平行時空,不受時空所限,現實做不到的,文字世界可以一一實現,簡直是最接近神(如果有神)的力量,可以創造生死、扭曲空間、呼風喚雨。儘管我可以用寫作創造一堆平行時空,但那還是填補不了我現實的失落。文字如果做不了止痛藥,就唯有挖傷口挖到可以啟動自我修復機制,到最後如果修得到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更好。雖然公開寫,但仍舊可以躲在字與字之間的夾縫。雖然公開寫,雖然文字里沒有任何指稱,但仍舊可以有指定對象。文字本身就是密碼,經歷過的人就會有鎖匙。在一次又一次重複書寫,不斷反芻同一個問題的過程中,都真的會好厭惡自己。問過自己好多次:到底夠了沒有?
明明是過年的時節,說了很多喪氣的話,寫了很多喪氣的詩,可以說該犯的禁忌通通都犯了。無法強顏背書似的說一大堆祝賀語,就像做小時那些連線選項題,要依照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工作還是讀書做祝賀語配對。
人情到底是什麼?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親戚家的一頭小黃狗,一年才見一、兩次,每年都有向他示好,但每一次走近,他都會汪汪大叫、低聲咆哮,之後就後退,他是我唯一一隻無法親近的狗。我試過坐在狗屋門外,靜靜看著他。他那些神態如此真實,他看看我,我們對望,他不安焦慮,刻意逃避我眼神,之後又用眼角望望我,知我又在看他,他便轉一轉臉東張西望,時而站立時而坐下,坐下來的時候前手不斷交替,完全沒有掩飾他對陌生的不安和焦慮。親戚見此狀,多年來不斷嘗試教育他,告訴他我是誰,那位又是誰,叫他不用怕。但一年才見一、兩次,怎能建立到什麼關係? 每年他都一樣不安一樣惶恐,你完全感受到他的不自在。而小時候的我卻竟然羨慕他,因為他可以表現出他真正的想法。因為他並不如我一樣,被好好「教導」到可以按捺心中所想。我懷疑對節日的厭惡是藏在每個人心裡的計時炸彈,人人都會有爆炸的一日,只是好多人選擇忍受,忍受虛偽忍受儀式。
相比起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偽善,我真的更喜歡堅硬的關係,至少乾脆直接,沒有那麼多表裡不一。太宰治所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意味,特別是「我是人」這三個字,這三個字的有力之處在於他說出來的時候,都多少帶著抱歉、遺憾。這三個字隱藏了好多不方便的真相,好多人性的黑暗面、脆弱面、獸性面。
我老早就感受過這種與生俱來,追求墮落以及享受邪惡的感覺。小時候喜歡劃火柴玩,過渡到玩煙花,甚至拿報紙、柴、垃圾來燒,看到不規則的火光和感受微熱的興奮,到最後燒成灰燼後的落寞不甘,我懷疑每個人都有縱火欲,只是長大後都喜歡在與人的關係上表現出來,由小火花到熊熊烈火,那種刺激感和罪惡感無法取代。我不知道這些無人教過的邪惡是來自哪裡,唯一可以解釋的是人性中先天存有這種享受操控生命、追求刺激和墮落的性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不玩火了,變得極度克制,也許小時候的我已經死去了。
當然,性惡也有等級程度的分別。太宰治之所以為生而為人感到抱歉,是因為他一早就對人感到畏懼,整本書都不斷提這一點,但他又無法拒絕與人相處。故此只能一直做小丑角色,討人好也不斷耍寶。他有著顯赫的家景,但卻終日沉迷煙酒女色,這些在外人和看來都是自甘墮落。但這一切都是源於無法融入,在世界或者在所有關係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和角色。寂寞和孤獨四字,多次出現在書中。然後就是多次自殺,多次與他的情人自殺,可笑的是多次都是情人自殺成功,而他獨活下來。
他在書中這樣寫過:「我身上散發出來的這種不可告人的孤獨氣息,卻有許多女人憑著本能嗅到了。這或許正是多年後,我屢次抵擋不了女人誘惑的原因之一。」 他娼妓出軌,但凡種種都基於寂寞孤獨,以及源於人最原始的肉慾。某程度上,我覺得他是用身體向世界報復,以自甘墮落去找自己存在的感覺。
我忍不住寫詩,也只不過是感受到自己存在和短暫驅走足以吞噬人的寂寞。這可能在好多人眼中,都是借口,都是縱慾不負責任的借口。但人寂寞起來的時候,個個都一樣。
暗黑、墮落,如果天性如此,如果快樂,何解不暫時拋棄道德枷鎖?何不率性及時行樂?這已經超越是非錯對層面,而是如果血肉里確實先天存在著肉慾,為何總要為它包上一層花紙?為何不就此承認?
人性本就如此,寂寞面前,人人都一樣。慾望面前,為誰亦能動心。有掙扎,但那丁點掙扎無法避過地心吸力,結果最終都是順從著血肉。
太喜歡問為何和如何的人,註定會陷入無盡痛苦和悲傷。往日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節日,但年復年的「慶祝」,愈來愈像一個儀式,更多就是變質,變了一年幾度的審問審判,隨年月愈生厭惡。
真正的自由,是做喜歡的事,而最最最重要是不會提倡和鼓勵什麼是好、什麼是你應當應為的。
痛苦並不源於擁不擁有什麼,失去什麼。事實上,不知道有沒有人很難去建立些好親近的關係,特別是跟人這種生物,哪怕是親人都永遠有種疏離感,無法承受每段感情里暗藏的付出與回報關係,無法拿捏到一種剛剛好彼此都覺得舒服的距離,於是只能保持疏離。另則先天需要大量時間獨處,連主動聯繫和經營都不太願意,到現在都無法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一直一直一直不停發簡訊談幾個小時,到底要怎樣才能做到?其實這倒也沒問題,可能是我的先天「缺陷」,就是對任何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疏離感。
但問題而今在於人人都要被社會同質和統一,以往是學業上要達到什麼標準,之後是職業上有一個指標,什麼歲數要做到什麼成績。每個人是在傳送帶上的一塊肉,不斷被好多不同的機械手加工改造,然後做出來每個人都差不多。
以為既然彼此都是在傳送帶上的肉,大家都是受害者,所以我總願意對別人寬容一點溫柔一點。對方做什麼都好,都不敢妄下結論,即使想支持或反對都會保留一下,那只是為了可以溫柔一點,給予對方空間,而終究明白到一點,雖然好老土但最有用的真的「只」是陪伴和支持。不過事實上原來好多人並不這樣想,原來好多好多既是受害者同時是加害者。有人說這些是社會規範,但我更覺得是集體中毒然後集體向未中毒的人施毒。
眼見身邊不同的人,都用不同的方法去「反抗」。那種要用盡方法令你改變的外力,那種要令你為你的不同而感到慚愧羞愧的施力。親愛的,並非要自命與大眾不同自命突出非凡骨格精奇,而是真的只想安安靜靜做自己,好好保護那丁點接近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到的不同,只想這個世界可以放過那丁點不同。
於是你要不就跟隨社會規範,然後過大家都認為幸福快樂的生活。要不就含淚發誓絕不背叛自己,唇舌刀槍前,依舊不願交出那僅余的不同。兩者都不會好過和好受,前者你要放棄自己的想法和價值觀,談何容易?後者要吃好多苦頭,又談何容易?
但要是想維持自己的節奏和心跳,就要接受離隊的孤獨,要承受離隊後的被孤立,已經沒有其他辦法。接下來又要被問什麼呢?又要達到親戚朋友什麼要求呢?這次要用哪個準則來審視呢?從前總怕變得憤世,也嘗試安撫朋友,但如今終究明白對方為何成了這樣的一頭獸,心疼對方的同時,也預見自己的結局。
想起新年的祝賀語更覺好笑,恭喜發財尤甚,嘿,為什麼一定要發財呢?怎樣才叫發財?心想事成?想就可以成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那跟祝別人守株待兔有什麼分別? 而且事成無提及過代價,事成背後都有代價的。
一切因緣生法,佛說即是空、無,無自性為空,空也一樣其性為空。大概因為是個無神論者,雖知道宗教有撫慰作用,但始終無法忠信一神,更遑論要交出自己,接受一切有非人主宰。反之,信仰是自由意志和佛法。始終相信意志最強,肉體可以受苦,可以情緒低落,可以頭痛欲裂,但意志定必自由可控,但意志可以不受影響。說得輕易?其實做起來,真的好難好難。
康德說過,真正自由是自律,不做慾望的奴隸。而自律背後就是意志,現實、肉體不可控,唯有意志,人最難得的是展現意志。但意志也總有薄弱的時候,再不行,就破我執,將一切包括我、我的痛苦視為夢幻泡影,如果前者難,那後者更難,因為痛苦太切身,要如何將切身的苦難視之為夢幻泡影,這是一種修行。
當然這些都是一些方法,未必人人適合,做了也不代表可以脫苦海。
害怕別人的喜歡,更怕自己的喜歡,因為深知道這是連自己都負擔不起的狀態,別人要如何是好?至今沒有責怪過人,深明要別人全盤接受,溫柔點易地而處點是不可能的,喜歡是因為只看到部分的自己,而喜歡也會因年月而遞減,況且人家真的沒責任要呵護著自己。
所以做得到的是布施,做不到的也屬正常,但包容或涼薄都是別人的。
在天空一直盤旋的飛鳥,終有一日會降落,它降落的時候,記得好好抱抱它。
如果你曾在這裡得到過一點力量,或者有過釋放的感覺,又或者找到一點共嗚,又或者如果這裡的文字曾陪你走過一些難熬日子,就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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