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創作入門教程 序：從自己談起

在正式講現代詩創作前，先談談自己入門的過程，拿自己打個草稿。

我2012年開始寫詩，寫詩之前寫過兩年的輕小說和青春小說。我是因為韓寒的那篇《詩歌的問題》（即現代詩還有沒有必要存在的問題）開始對現代詩感興趣的，韓寒把現代詩貶得一文不值。2012年夏天以前，韓寒是我的偶像，他覺得好的我也覺得好，他說不好的我也覺得不好。那年夏天我出於嘲諷的心態，在書店隨便找了本現代詩集讀，韓寒這尊偶像就崩塌了。我現在還能回憶起讀《回答》和《宣告》時，血液沸騰的、興奮的感覺，如波德萊爾的那句：「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歡樂」。《回答》現在看已不覺得好，不能再違心地推薦，但《宣告》即使脫離了時代共名來看，依然是一首很好的詩：

宣告

——獻給遇羅克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北島

1976

如果沒有讀北島的《結局或開始》，或者說，如果我讀的第一本詩集不是《結局或開始》而是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我就不會開始寫詩，或者說，我可能會一直寫一種爛詩。這不是我主觀的判斷，而有客觀的依據：汪國真是一個不被專業的現代詩圈子接納的詩人。我讀北島的詩，會沿著他讀到顧城、舒婷、蔡其矯，以及他後期詩里題獻的外國名家；我喜歡北島的詩會去看北島談論國際詩壇的散文，去看《時間的玫瑰》（這本書部分觀點雖然有失偏頗，但對現代詩入門者來說確實能提供足夠的幫助），接觸到帕斯捷爾納克、洛爾迦、里爾克、策蘭這樣的世界級大詩人；我通過閱讀北島推薦的這些詩人，能逐漸認識到北島寫作上的不足，而不是持續地跟隨北島的寫法。但如果一個人，第一本詩集讀的是汪國真，那麼他只能從汪國真那裡收穫汪國真，他只能跟隨汪國真寫那種蒼白的、陳詞濫調的、毫無趣味可言的詩。對詩歌創作的入門者來說，閱讀的抉擇比寫作的抉擇更重要，如果你讀的詩人是三流（如伊沙）或者不入流的（如汪國真），你的詩歌品味就會壞掉。品味壞掉了，寫出好詩就成了不可能的事，像南轅北轍，方向錯了就不可能抵達終點。

同樣，雖然我對北島有感恩之心，但如果只讀北島和朦朧詩，我也就只能寫一種模仿朦朧詩的詩。事實上，2012年我都在模仿朦朧詩寫作。2013年初我讀了海子，轉向模仿海子。模仿海子的好處是讓我生硬的隱喻變少了，語言也從極端的追求晦澀變得明快了一些，但詩歌質量並沒有什麼進步。《影子》和《信件：致海子》分別代表我2012年和2013年的主要寫法：

影子

枯葉正忙碌最後的演出

我從雲層的衣角里探出高調的頭顱：

影子。我看見那面銅鏡

撕開黑色的錫紙：想看看自己的顏色

夕陽正苟延殘喘，下這最後一盤棋

影子。凍住你的冰還在燃燒

胡了了

2012.11

信件：致海子

你說冬天太冷，就私自留在春天

更遠的道路上，雨水打濕你的名字

村莊集市。斜靠日晷。

趕路人牽走你的馬匹，匆匆上路，泣不成聲

三十年前你說到南方去

就有了後來的太陽。此刻

我給你寫信：一位孤獨的王

信寄到懷寧，昌平

還有夜晚瘋長的其它地方

胡了了

2013.4

《影子》這樣的詩是莫名其妙的，因為根本不知道是在寫什麼，只是把意象組合起來，並沒有什麼所指，詩句和詩句之間也沒有什麼隱藏的聯繫，邏輯不能自洽。模仿的是後期的北島和特朗斯特羅默，模仿得很蹩腳，而且還不夠誠實，故弄玄虛。在這裡做個提醒，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詩不要寫，因為「自動寫作」的詩已經徹底的沒有創作價值了。更重要的是，這種寫法容易讓初學者陷入投機取巧的陷阱中（我也曾在這陷阱附近徘徊）。現實生活中需要耍小聰明、弄虛作假的場合太多了，寫詩還這樣未免太沒意思。我個人觀點，如果寫詩有所謂原則，那麼這個原則應該是誠懇。在詩歌創作中表現出誠懇的詩人，即使有笨拙處，也值得尊敬。

《信件：致海子》比《影子》好很多，但有另一個初學者（尤其是青春期初學者）常見的問題：學生腔。學生腔表現在用詞的粗糙、情緒的泛濫、表意的不準確、有句無篇、自我意識過剩而個人風格缺失這幾點。由於本篇文章發在知乎上，所以特別吐槽兩句，知乎比較熱門的貼詩的問題下，高贊回答中很多詩就是學生腔的。在知乎上的幾個所謂詩人，如西貝、宋小君之流，寫的也是學生腔習作，根本沒有入門，對詩的認識也相當膚淺，戲稱為「汪國真的繼承者」也可，不少民謠或搖滾歌詞都比他們的詩好很多。不跑題了，上面提到學生腔的幾個問題，之後的教程里會詳細展開討論，不過此處先談談「有句無篇」的問題，因為很多讀者面臨的問題就是無法分辨「什麼樣的詩是好詩」。「好詩」這個概念我目前還不敢置喙，不如縮小一點，就問「什麼樣的詩是入門的詩」。我給出的回答是，整體可以自足的詩是入門的詩。學生腔的詩之所以今天還能受追捧，和大部分讀者沒有認識到「詩是整體的」密切相關。讀者看到一首詩里有兩句適合拿來做個性簽名的句子就很興奮，根本不在意這首詩整體是不是說得通。我們假定那兩句適合做個性簽名的句子真的優秀而不是媚俗的，那首詩如果整體無法自足，依然是一首在及格線以下的詩。如果比較粗糙的劃分階梯，「有句無篇」不如「有篇無句」，「有篇無句」已經可以自足，「有篇有句」在短詩的範疇里更可能成為名作流傳。

2014年是我的轉折之年，雖然並不成熟，但自我感覺是在那年入門的，語言風格也在寫作《青春》以後穩定下來。我的轉變與對韓東的閱讀關係很大，甚至可以說，是韓東的詩讓我認識到自己對詩的憧憬是什麼。韓東現在依然是我最喜歡的現代漢語詩人，「他們」是我最認可的國內的詩歌圈子，「用作品說話」也是我一直信奉的文學真理。2014年起，我基本確定了自己要寫自然、質樸的詩，之後至今的寫作都沒有偏離這個中心。心裡有一把尺子，有自己寫作的一些原則，這是現代詩創作入門不可或缺的。

大姑姑的死

我的大姑姑在去年十一月

跳樓死了

我的大姑父在這個夏天

討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外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

父親說他一直討厭他姐夫

很多次勸他們兩個分開

那個男人為了半尺地皮

被人打折了手指

回家後拿女人撒氣

後來大姑姑的抑鬱症緣由於此

吃了很多葯也沒用，失眠

那是多少年前

就開始陰沉的事

在這個午後

重新被外婆提及

她雙手比劃來比划去

那半尺的地皮

像是利益的仇恨，逐漸被擴大

在大姑姑的胸前

拉伸

左心房到右心室

死亡的尺寸

也就是這麼大

抻開了

裡面也沒有愛與傷感

胡了了

2014.8

2014年至今，我入門後的寫作持續了四年。我對自己的創作是自戀的，但不敢說寫得有多好，寫得傑出的詩人太多了，穆旦、艾青、韓東、西川、張棗、商禽、卡瓦菲斯、佩索阿、阿米亥、曼德爾施塔姆......這個名單拉長了，可以列出更多。時常讓人感到可惜的是，大眾基本不會去讀這些詩人的詩集。顧城和海子因為他們的傳說被人讀，但他們不是詩歌的全部；余秀華和烏青因為媒體和互聯網被人讀，但他們只是二流詩人（比起余秀華被高估，烏青似乎是被廣泛的低估了）；艾青因為中學教材被人讀，但教材並不會教你艾青對現代漢詩有怎樣巨大的貢獻而是教你空洞洞的「愛國情懷」。

《現代詩創作入門教程》是現代詩普及向的教程，私貨雖然難以避免（畢竟個人詩觀會滲透到材料選取和講解文字中），但我盡量寫得全面，不至於講成《口語詩創作入門教程》。比起教程本身，我在每篇教程文章下面開的書單也許對有心人更實用。我初學寫詩的那兩年，就是一本接一本的讀詩，沒有前輩也沒有詩友。雖然總說，寫詩是一個人的事，但那是入門以後了，初學者沒必要自視甚高，哪有那麼多天才。何況天才也是要學的，顧城寫詩還是他爸爸和洛爾迦教的呢，學得快而已。有前輩指引和有詩友討論，真的能讓學詩者進步更快，即使對方才能平庸，他的閱歷至少也能拓寬你的眼界。所以有說法稱「創作是不可教的」，我還是不信。任何東西有人願意學，它就可以教。

本期書單（正文）：

北島《結局或開始》（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8/2011 版）

波德萊爾《惡之花》（錢春綺版）

北島《時間的玫瑰》（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9版）

海子《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 2009版）

韓東《韓東的詩》（江蘇鳳凰文藝出版 2015版）

洪子誠《第三代詩新編》（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6版）

胡了了

2018.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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