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鼓浪嶼過過逍遙日子

這是我寫於2006年1月的文字,那時,在深圳一家培訓中心教法語的我過著半年工作、半年旅行的日子。2006年春節前,有5個星期假期的我想在鼓浪嶼的陽光里漫無邊際地走走,想聽聽飄在濤聲中的鋼琴聲,想在那個小島長長的巷子里放心地迷路,想坐在高高的地方聽聽海,想再一次呆在陌生的人群中做一個陌生人,想去吃那肥白的魚丸子,金燦燦的「北仔」燒餅……

那時候 ,從深圳到廈門還沒有高鐵,我要辛苦地坐一夜卧鋪大巴才能到達。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上路了。那時的鼓浪嶼還沒有被遊人淹沒,我在那個小島上遊盪了9天,寫於11年前的文字至今還瀰漫著海的氣息。


目錄

(1)在一片純粹里安靜地睡

(2) 靜謐筆山路&去聽海

(3) 在島上每天這樣過

(4)島之花

(5) 起大霧了

(6) 魚丸湯&土樓風味小吃

(7) 海對岸的活色生香

(8 帶本書去鼓浪嶼

(9) 南普陀寺 & 廈門大學

(10)廈門小吃數過來(結束篇)

(1)在一片純粹里安靜地睡

我在清晨六點鐘被拎下長途大巴時,還沒有完全睡醒。就像一團剛剛還黏在一起的麵糰,硬被揪下一塊。我拉著紅色手提箱,走在晨光熹微的街道上。甩掉了無數希望我坐計程車的司機,在公交站等著去輪渡碼頭的公交車。我眼中的廈門一團模糊,似乎還惺忪睡著。

去輪渡碼頭的31路大巴到了,我很奇怪才六點多,車裡已經塞了不少人。幾乎都是老人,車裡不開燈,一群人在黑暗中奇怪地安靜著。

去鼓浪嶼的輪渡是不收費的,回程時才收三塊錢。輪渡上有許多穿著白藍色校服的中學生,不論我走到哪個城市,發現中學生寬大的校服都驚人一致地難看,讓套在裡面那麼年輕的他們顯得萎靡不振。六個男學生坐成一排,其中有四個戴著眼鏡,有 一個沒戴眼鏡的男孩歪在板壁上打瞌睡。聽說廈門二中在鼓浪嶼,這些孩子們每天都要坐著輪渡跑來跑去。

上島了,我四處找三一教堂。因為我在出發之前已經聯繫好了一家叫「賓悅」的由老別墅改造的家庭小旅館,它就在三一堂旁邊。它有便宜的三人間和四人間,據說這裡是背包客的聚居地。我上網看了它的照片,喜歡那裡西洋式的房子,老老的石頭台階,種滿植物的花園,以及門廳里粗粗質感的紅色石磚。

我早就聽說島上的人質樸熱情,果然如此:一個頭髮灰白的清瘦老太太為我指路,因為島上的路七扭八拐,很難說清楚東西南北,她索興領著我一路走,一面告訴我她72歲了,就出生在這個小島上。

老太太指著旁邊的小店對我說:「這家賣麵線糊,是我們廈門人最愛吃的早餐;這家的魚丸湯非常正宗。」我仍然陷在睏倦中,一邊聽一邊迷糊地走著,終於來到了位於安海路上的賓悅旅館。安海路,我喜歡這個名字,它的發音讓我感到一片藍色安靜的氣息。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叫醒了女主人,她蓬鬆著頭髮,穿著粉色睡褲,一臉不高興地給我辦入住手續。

我住的三人間一個床位只要26塊錢,在出發之前,我在網上已經看到了那間採光最好的三人間床位的照片,而現在,房間是空的,我就躺在那張床上面。

昨晚我在顛簸的大巴上只睡了四個小時,此時我困極了,雖然樓上的人將木地板踩得轟隆隆響得彷彿要掉下來,但我竟然睡得極香。

十一點,我醒了。精神抖擻,像一刀新簇簇的紙,我幾乎可以聽到它刮刮的脆響。

在一處小廣場,幾個拉客仔拚命跟著我走,他們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卻希望做我在島上的導遊,說:「才十塊錢,請個導遊吧----你不要往那個方向走,那邊全是居民區。」

我頭也不回地說:「我就是喜歡居民區。」

番婆樓

此時的鼓浪嶼還不是旺季,幾乎看不到大片的遊人。我一個人走在長長老老的巷子里。兩邊全是充滿南洋風情的小別墅,有暗紅的磚或是蒼黑的石頭。門頭總有精美的石頭雕花或動物浮雕。有些別墅荒棄了,園子里長滿草。而大多數別墅還有人居住,陽台上晾著大大小小的襪子和衣褲,一些人的身影在陽台快速閃過。

很多一兩百年的榕樹根扎在高高的牆壁縫隙,再一直伸下來,它們長長的氣生根像鬍鬚一樣密密地垂下,將小路須化得很朦朧。一戶人家有漂亮極了的紅磚小洋樓,院子里一棵木瓜樹上結了一串青木瓜,讓我想起陳英雄那部極唯美的電影《青木瓜之味》里的鏡頭。

一個公廁前負責收費的老頭將腿長長地伸著,睡著了。一個老人坐在已經變成托老院的福音堂高高的台階上打瞌睡。三隻流浪貓正窩在牆角曬太陽,它們面前是好心人放在一次性飯盒裡的食物。

鼓浪嶼給我的感覺是睡著了,大家都在打瞌睡,不管是老人還是貓。唯一吵鬧的是漸近日光岩時開始稠密的遊人。我身邊這個團隊似乎是從北京來的,一群四十來歲的男女,他們排著隊在景點前照像。

近日光岩的一個高台上,一個男人要求給他照像的同伴將它卡在海對面兩幢藍色高樓的中間。我站在一邊看著這些酷愛留下個人影像的人們,他們臉放紅光,面朝太陽,背朝大海,咧著大嘴僵硬地笑著,咔嚓完一張就離開,說:「走了走了,算是來過日光岩了,回家再慢慢看照片。」

我沒有去擠人最多的日光岩,而是去爬旁邊一處冷清的岩石,它很高,從那裡也可以看到鼓浪嶼的全景。無數連片的紅屋頂別墅錯落地排過去,中間塗抹著綠色的植被。遠遠的小路上,一個女孩吃著雪糕走過。隔著一彎藍色的海,看到對岸兩幢現代的高樓,其中一座似乎是建設銀行的大廈。白色的遊船在水間穿行,一群排成幾何圖案的海鷗在水上飄飛。

這景象彷彿童話世界,與我稀薄記憶中的青島有些相似,但景象和氣勢都更加大氣。

日光岩

巨大的岩石上只有我一個人,後背是暖暖的太陽,遠方是藍色流動的海,嵌在岩石上的音箱里流淌著《I will always love you》磅礴的旋律。而遠遠地方傳來日光岩頂層一群遊人興奮吵鬧的聲音。

我知道,在那個只容十來個人的頂台,他們正擁成一團,咧著大嘴,排隊照像。我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但我頭頂的那棵大樹和層疊的岩石讓他們根本看不見我。我索興仰面躺在大石頭上,望著天空中一團團棉花雲,在天和海中間,把自己放心地交給這塊大石頭,安靜地看著,仔細地聽著空中任何細微的聲響,什麼也不想。這種感覺簡單又純粹,遠古的時光是不是就是這樣?


(2) 靜謐筆山路&去聽海

昨天我去的日光岩被太多遊人淹沒了,我不想信這就是傳說中慵懶在濤聲中的鼓浪嶼。我要在無人的小巷裡繼續尋找真正的鼓浪嶼。

我挑那些很細的小巷走,無意中來到了當地人住的居民區。在福建路上,我問了一個老伯,他告訴我這些居民樓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它們都有暗紅的磚,上面飾著黑色的折線紋。這些小樓整整齊齊地排過去,裡面容納著無數人的日子。

我更喜歡那些建成於上世紀初的老老的石頭別墅,在中華路上,在一處荒廢的別墅門頭,忽然看到年代久遠的標語:「毛澤東思想萬歲」,別墅牆體頂端長滿黃黃的枯草。我久久地站著,透過古希臘柱式看著那個熱情又荒唐的年代留下的模糊字體,想:與長長的時光相比,沒有什麼是可以萬歲的。

安海路的另一端有許多漂亮極了的荒棄老房子,襯著高遠的藍天,一樹枯枝,發黑的石頭以及石頭上依然清晰的花紋都安靜在一月清澈的陽光里。

幾個男孩子正在小巷深處寫生,他們的水粉畫上有老老的房子,細白的檸檬桉後彎曲的小路。我認真地在一旁看著,有些畫的線條還很僵硬,不夠靈動,但一個男孩畫的樹葉非常有動感。他們說自己是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學院新生。我知道這所學校就在鼓浪嶼的康泰路上,一出學校大門就看到一大片藍汪汪的海,能在這樣的小島上念書真是幸福。

斜刺里伸出一條緩緩上升的小路:筆山路。這條路細長深遠,我慢慢地走著,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後面經常會看到一角蒼黑的老別墅,大多數房子都荒蕪了,園子里和牆縫裡長滿了草。每一棟別墅都有特別的風格,它們蒼老得讓人心痛,但又是那麼美。

一條小路彎彎地下坡,路一邊種著竹子,另一邊是大塊淺褐色的石頭壘成的牆。石頭已經被歲月剝蝕得坑坑窪窪。我非常喜歡大塊石頭連成一片的牆體,有很強的美感。

我在筆山路上久久地走著,一會上坡一會下坡。這裡幾乎見不到一個人,除了鳥叫,風聲,以及撲面而來的長長榕樹須。與日光岩相比,這裡是素麵朝天的鼓浪嶼,它安靜,悠長,所有的老房子都在時光細細的流動中靜靜地睡著,這裡美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靜謐的筆山路)

黃昏,我沿著海邊的延平路一直走,右首邊就是一帶開始變得青黑的海。路邊很多木椅,情侶們依在那裡看海。一些暗藍色的漁船泊在岸邊,裡面有依稀的燈火,一個男人坐在船頭抽著煙。對岸是燈火輝煌的現代建築,紅紅綠綠,海面反射著琉璃般流動漸變的燈影。延平路邊種滿蒲葵,間隔的綠色和黃色射燈打在樹葉上,人走在路邊,臉會輪次變得翠綠或者燦黃。

我不喜歡這裡太刺眼的射燈,讓我的眼睛非常不舒服。我折向輪渡碼頭的左側,到了環海的漳州路繼續看海。這裡沒有長椅,沒有刺眼的射燈,只有巨大的榕樹和棕櫚科植物、清濕的水氣和鳥的叫聲。

鼓浪嶼的海和島上人的性格都是一樣的:懶洋洋的,在這裡聽不到轟隆的濤聲,浪總是不緊不慢的涌著,在白天,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響,到了夜晚,濤聲終於明亮些了,但浪還是溫柔地拍著岸,像夢中囈語。

海風挺大,凜凜得穿透毛衣,我後悔沒有披件風衣出來,頂著風,我很辛苦地走著,本來應當非常愉快的海邊行走變得不太從容。

晚上七點半,我回到客棧。三張床的房間還是我一個人,一隻昏暗的熒光燈管發著冷冷的光,沒有電視,沒有地方上網,沒有人說話。我只好拿出日記本和圓珠筆伏在腿上寫日記。

八點半,蟲聲越來越濃。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把燈繩安在門外,還好,我帶了手電筒。我拉滅燈,在手電筒的黃光里爬上那張吱吱作響的鋼絲床。老闆娘說這裡晚上還會有蚊子,我笨拙地把蚊帳掖好。手電筒黃黃的光打在一片白霧樣的蚊帳上,蚊帳的網眼被投得很大,映在牆上。這情景很像點著煤油燈的時代。才八點半,我就要睡覺了,在鼓浪嶼,這有什麼奇怪的?


(3) 在島上每天這樣過

每天早上八點半,我會在鳥的叫聲中醒來,院子里那株180年的大榕樹上總是棲息了許多鳥,我看到過體形非常大的黑白相間的鳥。透過窗帘,在一明一暗的光影中,看到鳥飛過葉子時翅膀投下的影子。這種景象非常詩意,生活在城市裡太久了,我已經陌生了鳥的翅膀在天空中 一掠而過的輕靈。

(鼓浪嶼的小洋樓--圖片來自網路)

上我九點,我走下旅館的石頭台階,下泉州路去龍山路市場方向。在泉州路上,我每次都會路過一個賣鴿子蛋的老先生, 他在自家門口擺出一籠鴿子,籠上架著一盆晶瑩溫潤的鴿子蛋。他面前總堆著許多皮革質地的鞋墊,每天,他都在那裡不緊不慢地縫著鞋墊。

他對面是個賣貝殼和小飾品的老先生,與大多數賣小飾品的小店沒有區別,牆上掛的也是一串串貝殼項鏈和手鏈。讓我注意到這個老人的原因是從他的房間里總飄出非常好聽的音樂:歌劇或者是非常老的歌。

那天,從他的店裡流淌出男女聲合唱版的《光陰的故事》,非常嶄新的配器和節奏處理,讓走在老老巷子里看著掉落了牆皮老房子的我有絲絲遊走在時光隧道里的迷糊。我突然注意到這位老人穿著雪白的帶條紋的襯衫,還端正地打著寬寬的藍色領帶,戴著一頂圓邊的禮帽。他安靜地坐在音樂里,這樣裝束這樣眼神的他如此優雅,簡直像是從三十年代的上海走出來的一位真正的紳士。

繼續走,我會在泉州路接近市場的方向停下來,那裡有一家賣「北仔燒餅」的小攤。「北仔」是福建人對北方人的稱呼,據說,這種燒餅來自北方,所以有這樣的名字。靠牆是一隻大汽油桶改裝成的爐子,裡面熊熊的木炭燒得沒有明火之後,一個女人在爐內壁貼滿圓圓的麵糰,出爐後就是黃燦燦的北仔燒餅。它內里是蔥和肉餡,總流著油潤的汁。我會花一塊錢買一隻,再走到對面的小吃店,熟練地說:「來一碗麵線糊-----加小腸料。」

我吃過一次麵線糊後才發現這不過就是湯米粉,湯內加些許豬紅,再應客人的要求加上不同的配料:大腸、小腸、肉或者滷蛋……我不明白廈門人為什麼這麼愛吃麵線糊作早餐,我每次買單時,總會看到所有客人都心滿意足地呼嚕呼嚕喝麵線糊。

之後,我在小巷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我沒有固定的路線,每天都穿行在不同的巷子里。我從來沒有刻意去找地圖上標註出的某某景點或者某某故居,這樣的結果是那些有名的故居我基本上都沒有看到,卻總能發現書上從沒有介紹過的不知名卻極美的老屋。

走了這麼多天,我還是最喜歡筆山路和福建路,喜歡筆山路是因為那裡的清幽和沉重的歷史感;喜歡福建路是因為它濃濃的生活氛圍:我走在晾衣竿下女人內衣、男人秋褲和小孩子的襪子下面,看到女人們在門外的水池邊洗菜,一個老伯正彎著腰擺弄著一盆比利時杜鵑。每次走在這些精緻整齊的小紅樓中間,我都會被世俗生活的快樂感染著。

黃昏,我會去聽聽海,總是沿著延平路和漳州路走來走去。每次我都要路過輪渡碼頭,每隔十來分鐘,會有一叢一叢的人們從那裡出來,再慢慢稀釋到不同的方向。早上從碼頭裡出來的多是跟在小旗子後的遊客或者獨自背包旅行的驢友;而黃昏出來的人們多是家在鼓浪嶼而在海對面上班的人。他們總是一臉的疲倦,急匆匆地趕回家。家住在鼓浪嶼,這本身是件多美好的事情。

六點多,我去鹿礁路輪渡碼頭斜對面一處百年大榕樹下聽鳥的唱晚。不明白為什麼那株樹總在那個時刻聚集了數量驚人的鳥,它們每天在黃昏 五六點鐘齊鳴。無數音高不同的鳥叫聲層層疊疊地鋪著,像大小不同的珠玉在丁當碰撞。我站在樹下仰望樹葉,隱約看到鳥翅撲飛的影子,在樹枝晃動的縫隙間,我依稀能辨出有三四十隻鳥,在清濕的暮色里,它們如此快樂地鳴叫著。

吃完晚飯,我會去「曉風書屋」消磨時間。那裡有許多很有品味的書,關於繪畫、攝影、平面設計、電影、音樂、旅行、宗教、文學、哲學,但絕對不會有《你為什麼還是個窮人?》這樣在深圳很盛行的書。最妙的是這裡放的音樂總是空靈飄逸,與一屋書香契合交融。書屋主人一定是個非常懂得音樂心地玲瓏的人,這些音樂彷彿淡淡的水墨懸在視野可及之處,讓人很愉快卻又不會影響閱讀。我會站在那裡看一兩個小時的書,買一本或者不買,再離開。

有時我從書屋出來,正巧會聽到從對岸海關大樓頂部的大鐘傳來的報時聲,先是《鼓浪嶼之波》那首歌的前奏曲,然後才是「噹噹」的鐘聲。那美妙的前奏曲飄在大片的海水和小島之間,帶著顫顫的水氣,竟然如此動聽,以致於我每天都在等待整點報時前輕靈的音樂。對於我,這個聲音已經融進了鼓浪嶼,成了它不可缺少的符號。

回旅館前,路過土樓小吃店旁邊那家雜貨店時,我會在門口支起的木板上的無數報紙中選一份《廈門晚報》。每次旅行到一個地方,我會買當地所有的報紙,再把報紙的第一頁保留下來帶回家。我想,隨著我不斷地行走,我就可以收集無數曾經停留過的地方的報紙。這些紙張提醒著我曾經在某一天,我的腳步到過某一個地方。

看了廈門很多報紙後,我發現《廈門晚報》很好看,它每天都是不厚的一撂,廣告不多,最重要的是它從來不會有《深圳晚報》里撲天蓋地、讓人驚駭的的隆胸廣告,它的報紙內容辦得非常有趣。

我慢慢地走回安海路44號我的客棧,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晚報,寫日記,然後,似乎就只能睡覺了。

八點半,燈滅了,耳朵張開了,灌滿了蟲子的叫聲。


(4)島之花

以前我只聽說鼓浪嶼的人熱愛音樂,來了後才發現島上的人也非常喜歡花。

(圖片來自網路)

龍頭路是鼓浪嶼非常熱鬧的一條街,因為這裡通向島上唯一的菜市場。每天,這條路上都走動著大量的居民,他們手中總拎著裝滿蔬菜、肉和海鮮的塑料袋。

那天我一大早出門時,望見從菜市場方向過來的人手裡都拎著一束菊花,或紫或黃。我很奇怪地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我看到賣花處一個阿姨正在買菊花,就問她:「阿姨,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大家都買花?」

她費力地用閩南普通話說:「明天就是陰曆十二月十五,我們這裡要買花祭拜。」

「在什麼地方拜?」

「就在家裡了......」

原來這樣啊,用花來祭拜,真的很不一樣。

我每天都喜歡去逛鼓浪嶼的菜市場,那裡一大早就有無數的海鮮擺出來,鮮活的魚蝦在台上絕望地撲騰著,戴著橡皮手套的人們快速地為顧客宰殺著魚。一些阿姨戴著已經黑乎乎的線手套,左手操著一團黑烏的海蠣右手拿著小刀,一剜一個神速地剝海蠣。

我走動在一個個攤檔間,在一片雞飛狗跳的喧鬧中,看著賣菜的和買菜的都生活得如此真實而有趣,我會非常開心。那天,從菜市場出來時,我被一個水果小攤角落裡一隻塑料大紅瓢吸引了:那是一隻醜陋無比的大紅瓢,但小攤主人卻在裡面插滿了正在怒放的水仙花,這樣一大片嬌黃讓那個本來不整潔的角落變得生動而詩意。

我沿著內厝澳路去廈門工藝美術學院走走,路過一家小檔口時,看到小木牌上寫著:「水仙花一塊錢一束。」一大扎水仙花被滿噹噹地塞在一次性塑料杯中。這麼便宜的價格讓我想起在麗江時一塊五一大扎的杜鵑花,我興沖沖地賣了一束回來,在漸濃的寒意中快步走回客棧。

我在一次性杯子中注滿水,再把塑料杯放進喝水的瓷杯里。我把這束水仙花放在床邊矮柜上,它襯著白白的牆,有素素的美,我的眼睛終於可以不再被床頭櫃玻璃下那張穿三點的肥碩女人照片困擾了。水仙花的香氣很甜,每天晚上,在我沉睡時,它清甜的香氣像一張網蓋住我。

(水仙花--圖片來自網路)

我住的客棧老闆是位姓陳的老伯,應當有六十多歲了,他每天都很安靜,我幾乎聽不到他說話。他不是在看電視、喝功夫茶,就是在擺弄四五百平方 米院子里他種的無數的花。

記得我剛到這棟別墅時,驚訝這裡完全被花覆蓋了:一進門,隔一條小路,長著兩棵巨大的蘇鐵;再往裡走,是間種的天門冬,扶桑和三角梅;拐彎九十度的一條小路上,是一大片雪白的大麗花。進旅館的台階兩側上,擺了很多比利時杜鵑,那些花正當花期,一大片紫色的花肆意綻放。在台階高處的鐵絲上,垂吊著一盆盆銀邊草。我的洗手間在院子的另一頭,那裡昏暗簡陋,但它門前是一大蓬茂盛竹子以及腳下一大叢我不認識的觀葉植物。這樣的景觀讓我每次去那惡劣的廁所前沒有那麼不開心了。

我不知道陳老伯是不是懂一些園林景觀知識,他用花草布置出的院子,曲折深遠又意境悠然,我很羨慕一個有這樣一棟老老別墅、這麼巨大一片院子可以天天悠閑種花的老人。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棧時,陳老伯正在燒院子里堆得高高的枯葉,熊熊的火光激烈地躥起來,一片畢畢剝剝的脆響,空氣中瀰漫著燒樹葉特有的香氣。火光映著陳老伯清瘦的臉,他望著我,突然孩子氣地笑著說:「篝火晚會嘍……」


(5) 起大霧了

我沒想到鼓浪嶼會有這麼重的霧,我看著它一點點濃起來。在一片青黑的暮色里,我在延平路上慢慢走著,看著對面一片紅紅綠綠的燈火繁華。漸漸的,視線開始模糊,對面那些大樓的頂端、中部和底部依次隱去,海面上走動著白色的煙,一點點變濃,最後白得像牛奶。我費盡所有力氣,也看不到海面上一點點影像。

一個女人牽著小男孩的手說:「寶貝,你看,起大霧了。」

(圖片來自網路)

輪渡碼頭的廣播開始反覆播著這樣的消息,一個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因海面起大霧,輪渡暫時停航,具體恢復時間,請等待通知。」很多想過對岸的人都被擱在了小島上,兩個廈門二中的學生在碼頭附近的一片沙地上玩著,那裡有一些健身器材。在海邊小路上三三兩兩散步的人多了。大家似乎經常經歷這樣的場景,每個人都看不出太多的焦慮。停航時,他們自然有停航時消磨時間的辦法。

我問報亭里一個女人:「如果起霧,會停航多久?」

她說:「說不準,一兩個小時,有時會一兩天。」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霧稍稍薄了一些,廣播里那個男人的聲音仍然在枯燥地重複著,但我分明看到碼頭邊一隻輪渡陸續在上人。一條條黑且小的影子模糊地連成一片,佔滿了輪渡的一層。

輪渡在廣播里那個男人「輪渡暫時停航,具體恢復時間,請等待通知。」 的聲音里還是移動了,它的速度很慢,挪動得非常小心。船上汽笛「嗚----」地叫著,聲音有些單薄弱小,聲音剛落,對岸碼頭傳來一聲渾厚沉重的「嗚……」,輪渡繼續「嗚……」,碼頭又傳來「嗚……」它們此起彼伏,迴響在一片蒼白的大海上。

此時,一團大霧中的輪渡,就像茫茫草原上一個迷失方向的孩子,一聲聲焦灼地喊著媽媽;而碼頭裡傳來的聲音,真的彷彿媽媽呼喚孩子的聲音。我一直靜靜地看著這個場景,聽著輪渡嗚嗚叫著,終於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對岸碼頭,我忽然被海面上這一唱一和的聲音感動,這場景帶給我很多擬人化的聯想:找不到方向的孩子,媽媽一聲聲的呼喚,最終,迷途的孩子靠岸了。

在每次迷路的時候,也總能有一個聲音在遠方回應我們的呼喊嗎?如果真能這樣,我們還會孤獨而無助嗎?

這樣的大霧天,小漁船全部泊在了岸邊。每條船頂都有一盞一明一滅的小紅燈急吼吼地閃著。我知道這些燈是為了提醒別的船不要撞上來。船內燈光昏黃,閃動著一條條身影。一條船,就是漁民的家,這樣的大霧天,他們也只能守在船上磨時間。一個男人坐在船頭抽煙,煙頭一明一滅地閃著,很長時間,他都一動不動地看著海。這樣的大霧天,如果,把我一個人放在這樣的船上,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一樣,可以如此安靜地等待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6) 魚丸湯&土樓風味小吃

(魚丸湯--圖片來自網路)

來廈門之前,我就從一個朋友發給我的廈門各種小吃的圖片里知道了魚丸湯。我透過電腦屏幕,看到雪白的碗里五隻圓胖胖的丸子乖乖地偎在一起,這張照片從味覺上並沒有傳達給我太多的誘惑,而是視覺上相親相愛的溫暖讓我很喜歡。

我到鼓浪嶼的第一天清晨,當那個頭髮灰白的老太太領我去找安海路時,她在一家小吃店門前停了下來,說「這裡的魚丸湯非常地道。」

我記住了它的名字:「土樓風味小吃店」。

那天晚上,我專門來點這裡的魚丸湯。剛進門就看見一口大鍋,裡面飄著一些白胖胖的丸子。一個女人站在一口大鍋前用大勺攪和了一會,傾刻端上一碗五塊錢一份的魚丸湯。

粉白的湯里飄著些許小蔥沫,我咬開丸子外層細膩的白,沒想到裡面還裹著一團肉餡,流著油油的汁。外層的魚肉口感很細膩,內里的肉餡咸且鮮。這樣的魚丸與在我在家附近菜市場買的硬瓷瓷的魚丸太不一樣了,它香,軟,嬌,嫩,像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飄滿了所有的天真和芳香。

它溫軟和美,誘惑著我,讓我咬得太急,一隻丸子里竟然撲出一股燙燙的汁,差點燙了我的臉。十個丸子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滑進了我的肚子,我還沒有來得及明白它具體的美,眼睛已經面對著白白一碗湯了。

以後的幾天,我被這碗鮮美的魚丸湯吸引,不斷來到這家土樓小吃店,一次次地要著同樣的魚丸湯,每次都吃出不同的感覺和層次。

我幾乎每天都去那家小店吃飯,不知覺中,那裡成了我在鼓浪嶼的食堂,老闆娘和我越來越熟,她對我說話的內容一天天開始不同:

最初,她說:「吃點什麼?」

後來,她說:「今天吃點什麼?」

那天我去得特別早,她見到我就說:「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同我在大理遊盪時一樣,我在鼓浪嶼幾乎沒有人可以說話,每天,我都一個人安靜地走來走去,安靜地去看海,安靜地睡覺。我唯一可以說話的地方,就是在這家土樓小吃店。我熟悉了那裡的每一道菜名和它們的價錢。慢慢的,我除了魚丸湯之外,開始點其它的菜。我坐在角落裡不緊不慢地吃著我最愛的酸菜炒大腸和回鍋肉,它們十五塊錢一盤。我發現在鼓浪嶼那麼多小吃店裡,這家菜的味道是最好的。

我總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吃完飯就從他們放在收銀台上那筒巨大得嚇人的衛生紙上拽下來一片擦擦嘴。我知道了店裡剛抱來的小狗叫「貝貝」,還知道了老闆娘說的我聽不懂的話是客家話。

老闆娘喜歡同我說話,在很短的時間裡,她問遍了幾乎所有她好奇的內容:我所在的城市,我為什麼有那麼長時間出來旅行,我每個月的收入情況。她唯一壓住好奇沒有問的是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她不停地建議我一定要帶著爸爸媽媽來鼓浪嶼玩一玩。

吃那盤迴鍋肉的時候是我剛剛沿著鼓浪嶼很少有遊人走的一側快走完一個多小時。四外空無一人,我沿著兆和路-燕尾路-延平路大踏步走,我看到的海是一大片無窮無盡的鴨蛋青。在無人的海邊,我在一處長凳上躺了很久。

我來到土樓小吃店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半,這場高強度的徒步讓我的飢餓指數極度上升。我要求老闆娘為我炒一份她最拿手的回鍋肉,要做得辣辣的。老闆娘用她最大的熱情為我準備這盤菜,她放了許多油。我已經不記得它的味道了,只知道我在五分鐘內將盤子吃得見了底。

就要離開鼓浪嶼的那天晚上,我來到土樓小吃店,又要了一盤酸菜炒大腸。我同老闆娘告別,告訴她我太喜歡這裡,一定會再回來這裡玩。那隻總是被他們放在凳子上不敢跳下來的小狗並不知道我明天不能坐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它了。那盤菜我吃得很慢,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吃到這麼入味的酸菜炒大腸。

走出這家小店時,我又回頭看了看它的招牌,心中突然有些疼痛。每到一個地方,哪怕只是呆短短的幾天,我總希望能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食堂,希望總能有那麼幾個人,可以像老熟人一樣同我拉家常,希望我可以同他們說再見。


(7) 海對岸的活色生香

我睡醒了,外面在下雨。淅瀝的雨打在院中古樹稠密的葉子上,鳥的叫聲都收起來了。這樣清濕的雨讓這所古舊的院子顯得格外安靜,更加瀰漫出老老的日子潮潮的氣味。

下午五點半,我決定坐輪渡去對岸看看,我不想錯過廈門島上美麗的雨夜。

中山路給我的感覺與廣州的上下九非常像,幾乎是一模一樣老老的騎樓,一模一樣的老房子曲曲彎彎地沿著街排過去。騎樓下是一個接一個可愛的小店。

很多小店前的小桌上都擺著一套功夫茶具,三三兩兩的男人和女人泡著茶,吃著涼果,說著話,不緊不慢地消磨著日子。這與廣東潮汕一帶的場景非常像,但在潮汕,我絕對看不到女人這樣大模大樣地在公共場合和男人一起喝功夫茶。

我喜歡廈門的中山路,喜歡這條充滿了歷史感的街道,喜歡走在騎樓下寬寬的長廊里,看著一家又一家不同店面的景觀,看著廈門女孩子舉著各種各樣的小吃和我擦肩而過。

(廈門中山路--以上圖片來自網路)

中山路側面經常伸出一些有趣的小街,比如定安路,那裡擠滿了許多賣便宜衣服的小攤以及賣各種吃食的大排檔,每家大排檔里都擁著成堆的食客。在新歡魚粥店,客人可以在幾十種肉類、海產里任選三種,加在粥或者米粉里,只要5塊錢。

那麼多格子里五顏六色肉和海鮮讓我眼花繚亂,我要了一份砂鍋紅薯粉,加了蝦肉、豬腰還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海鮮,端出來的湯幾乎要鮮掉下巴。我和一大群吃得滿腦袋冒著白煙的廈門人民擠在一起,坐在簡陋的小店裡,吸里呼嚕地吃著美味極了的紅薯粉,發現廈門人民同我一樣都非常熱愛美食。

我無意中來到開元路,沒想到這是一條如此生動的小巷,兩邊都是擺在地上賣海產、滷製品的小攤,無數雪亮的圓燈泡一個個串過去,映著燈下正在蠢蠢蠕動著的蝦以及被整齊擺放的白森森的帶魚。

一路上水窪不斷,行人們小心地踮著腳避著水窪,一面弓著腰挑揀著水產。一些小販戴著形狀古怪的斗笠,披一塊大大的塑料布,水淋淋地站在那裡,一面指著簍里的海產,用我聽不懂的閩南話吆喝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奇怪的海鮮,這麼多銀紅肥胖的魚,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水果。

在一個賣開心果的小攤前,我看到牌子上寫著「剝開心果,做快樂人。」我笑了,廈門人民活得輕鬆而幽默,這是個充滿了快樂的城市。我感覺到大連人的快樂是看他們在廣場上踢鍵子的時候,而我觸摸到廈門人的快樂是當我走在這樣的小街上看到市井中如此真實生動的畫面。

不知為什麼,我走著走著,開始有些迷糊,有些瞌睡,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告訴自己我不是在做夢。但我分明像闖進了一個奇幻的夢境,彷彿夢遊者看著突然展開在我面前的神奇國度里活靈靈的人物和撲面奔來的場景。我就這樣暈乎乎地在水濕的地上走著,看著無數燈泡、無數光、無數奇怪的臉、無數讓人驚訝的東西。

我又來到似乎叫海後路的街上,看到一家色調很溫暖的家居精品店FEN。我被吸引進去是因為看到落地櫥窗里擺了許多圓鼓鼓的坐墊,上面蒙著深藍色或淺灰色的大格子粗布。我極喜歡這種粗布的手感和大格子的圖案,110塊錢一隻,真想拎幾個回家。除了這些溫暖的大墊子外,這家小店裡還有各種可愛的家居用品。店裡的色調是橙色的,熏著淡淡的香,背景音樂是一個低低沙沙的男聲在漫不經心地淺唱。

我待在這個店裡,忽然通感地體驗到許多東西:雪白的大浴巾,剛煮好的咖啡的香味,洗完澡後的男人穿著飄滿太陽味道的白襯衫,鬆軟的沙發,以及桔色的落地燈光。這個小店給我一個溫暖的家所應該具備的所有符號,讓我不忍離去。

雨更大了,我撐著傘,撲哧撲哧地踩著人行道上淺淺的水窪,漫無目的地在陌生街頭的雨中走,那一刻,我看著一模一樣的迷離燈光,一模一樣的肯德基,突然有些模糊了城市的界限,幾乎忘記了我是一個異鄉人。


(8)帶本書去鼓浪嶼

這些天,草莓上市了,它們像紅潤的寶石整齊地擺在小攤上。我喜歡一切能給我帶來纏綿味覺聯想的色彩,草莓無疑符合了這個要求。花10塊錢,我買了兩斤草莓,樂樂地回到客棧。

(以上圖片來自網路)

客棧老闆娘永遠勞碌不休,她還在那裡沉默地工作著,每天,我看著她大踏步地在客棧里走來走去,洗床單、倒垃圾、收衣服……終於閑下來了,她就窩在門廳的黑暗裡看永遠看不完的韓劇。

她和我的關係極其糟糕,我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她幾乎從不和我說話,雖然我沖她不停地微笑,她對我的回應只是在我叫她開門的時候一言不發地開門。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奇怪的女人對我奇怪的態度,所以,當我洗好了草莓友好地請她吃而被她堅決拒絕時,我只是笑了一下。

我拿了本書,來到門廳,把一批草莓放在雪白的瓷杯里,再在杯子旁墊了幾層柔軟的紙巾。不論走到哪裡,我都能迅速地把周圍的環境布置得儘可能讓我舒服。

背後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篩下來,細細的風吹著,院子里的鳥不緊不慢地唱著。客棧空無一人,一切都讓我感到懶洋洋的舒服。我邊吃草莓邊翻看著昨天晚上從曉風書屋買的張愛玲的書《流言》。一個太聰明的女人,一些太機智的句子,一種太透徹的人生感受。

來鼓浪嶼這麼多天了,這是我第一次放棄走路改為看書消磨一個長長的下午,我發現在陽光很好的下午坐在客棧看書,這樣的閑逸與我在麗江「牌坊過落」客棧二樓露台的躺椅上看書時的感覺一樣好。

似乎新來了兩個客人,一男一女,他們在那個女人的帶領下看著房間,一面低聲討論著能不能接受。我掃了他們一眼,知道是一對小情侶,就繼續看我的書。

陽光慢慢移走了,門廳昏暗了,看書已經不再愜意了,我決定出外走走。

還是那些老老的房子,還是空無一人的長長的路,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終於在一戶人家院子外聽到了傳說中鼓浪嶼的鋼琴聲。來鼓浪嶼之前,我糊裡糊塗把這場景想像得非常誇張,以為濤聲大得在島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得到,而混和在這濤聲中的是從每家每戶傳來的悅耳的鋼琴聲。到了之後,我才發現哪怕在海邊,濤聲都幾乎聽不到;而我在島上行走了好多天,都沒有聽到一次鋼琴聲。

這一回,我終於如願聽到琴聲。那應當是個非常高明的彈奏者,因為他(她)彈的曲子難度非常大,掙扎和憤怒的情緒在琴鍵上像暴雨一樣崩發著,一片片白花花的雨撲向我,轟擊著我剛剛還清風流水的心情。我肅然起敬地站在院子外,在無數古舊的別墅中,在向晚金色的陽光里聆聽著如此流暢並痛苦的情緒。當琴聲終於回歸恬靜溫融的時候,我離開了。

花3塊錢買輪渡票,我又來到了對岸。這些天,我不是很老實地呆在島上,總是把鼓浪嶼當作據點,時不時就跑到對岸看一看,玩一玩,在無數陌生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看一切陌生的面孔和一切好玩的東西。我一直認為,對一個城市的了解,要靠腳一步一步走出來,對於我,這樣走出來的記憶非常踏實可靠。

晚上9點多,我終於走累了,對自己說:「回家吧。」說完我吃了一驚,因為我下意識中已經把那個客棧里一張26塊錢的簡陋床位當成了家。

(以上圖片來自網路)

我站在輪渡邊,看著海是一大片帶著光亮的黑烏色,它像油潤的瀝青微微又壯觀地蠕動著。輪渡割開一大片瀝青,向著島上那一大團燈火琉璃靠近。這場面美得讓我呆住了,我不斷地在心裡喊出來:天啊……

「請問那是日光岩嗎?」一個站在我身邊的女人突然問我,她被一個男孩子環在懷裡。

我笑了,說:「不是,那是廈門博物館。」我很得意我才來了幾天就可以向別人介紹這個島了。

我很奇怪這麼晚了他們竟然才上島,這個時候有什麼可看的?

我問:「你們也住在島上嗎?」

「是,我們下午才住下的。」

我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就是下午入住的那對小情侶,世界真小,沒想到我們又相遇在同一條輪渡相隔不到十厘米的地方。那女人非常瘦小,長得平淡無奇,而那男人則高大英俊。

他們繼續問我關於鼓浪嶼各種相當好笑的問題,那個男人同我一樣,對於濤聲和琴聲的美妙混和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歡快地聊著天,在下船前,我們儼然像是老朋友了。

但是,走下輪渡我就快步離開了,我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因為,我可以設想他們對夜晚島上蜘蛛網一樣的路不熟,我猜他們可能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摸回客棧,我本來應當領他們回來,但是,我做不到。

因為,我實在不願意一直看著那個女人被那個男人一刻不停地環在懷抱里,那一刻,那個女人幸福得像一隻紅彤彤的小草莓。


(9) 南普陀寺 & 廈門大學

我坐上15路大巴來到南普陀寺,已經是中午了,估計寺里不會有什麼吃的,我在周圍四外轉悠,看到一家很有特色的鴨飯小餐館。它象法國路易威登的店一樣,打出年代久遠的理念,上面寫著:13年的店。

我要了份招牌鴨飯,這應當是典型的閩南菜肴,酸甜口味,一大碗白米飯里扔了幾塊鹵鴨肉,一隻滷雞蛋,再橫上幾根上海青,又鋪了些甜嘰嘰的酸菜沫,例湯是冬瓜排骨湯,味道綿厚,感覺不錯。但我實在不習慣那甜甜的鴨飯,而我周圍的人都吃得極其賣力。我斜對面一個當地男人頭髮梳得光光溜溜,用閩南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語氣溫柔地接著電話。

南普陀寺讓我極其失望,我以為這是個清幽的所在,沒想到有太多擁擠的朝拜者,太多繚繞的香火,大籃的鮮花成排地擺過去,無數人手持香燭彷彿沒頭蒼蠅見佛就拜。很多跪在那裡像一尊泥佛般求好運的是公司白領的打扮,他們目光空洞,一臉虔誠。我很為他們難過:這個時代讓我們竟然那麼迷惘,迷惘到要去求一個泥塑的傢伙平安和好運?

寺後有山,最高峰叫五老峰。我從來對爬山興趣不大,只是想隨便走走,再找一個休息的地方坐一下。沒想到,山上到處都是巨大像怪物一樣的石頭,小石徑就開在巨石底部或者兩塊巨石的縫隙間。路兩邊根本沒有地方可以休息。我找著找著就登上了頂峰,這裡不過是個七八平米的平台,也是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那裡恰如其分地有人在賣礦泉水和滷蛋。

出南普陀寺,就是廈門大學的正門,同時也是無數公交車站的總站,大量車來車往,我想拍一張廈大正門的照片都要冒著被車撞倒的風險。這樣的喧鬧極其破壞一所大學清幽的風水。

(以上圖片來自網路)

廈大讓我驚嘆的是它的學生宿舍樓,外牆由米色或者淺灰色調的巨大石塊砌成,古雅,極有美感。細部再點綴著淺棕色的小塊裝飾圖案,樓頂是中國古建上彎的裝飾細部。我喜歡極了石材的外觀,有非常厚重的歷史感。

宿舍樓的名字都以芙蓉來命名:芙蓉一,芙蓉二,這些名稱似乎太沒有想像力。而深圳大學的學生宿舍樓的命名很特別很有美感,男生和女生樓的命名也會體現出分別。不能想像,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告訴他的女友他住在廈大某棟芙蓉樓里,這從形式上確實有種幽默感。

(以上圖片來自網路)

路邊種滿鳳凰木,這是種飄逸極了的樹,輕靈的枝葉映著建築外牆的厚重和古雅,有非常妙的對比美感。我想像五、六月它正當花期的時候,那應當是如何美如仙境?成片瘋了的火紅燃燒過去,映著無數米色、淺灰色、暗紅色的小樓。我的天,走過了這麼多大學,我發現最美的還是廈門大學。

一群人堵在一所宿舍樓前,那場面有些奇怪。人群後還有巨大的車輛和許多拍電影的器材。我走過去,發現一個女演員正扮作清純的廈大學生從遠處走過來,從樓里走出兩個男人,她見到他們就跑……他們表演得極其造作,這場景重演了三遍。

我問劇組一個男人,這拍的什麼?他用下巴努了努,指了一張A4的文件紙:電視劇《女人的選擇》。我很奇怪,我走到哪裡,都能碰到拍電影或者拍電視的,不論是在麗江,烏鎮還是在廈大。

穿過廈大,來到白城,那裡是一片彎彎長長的沙灘。在這裡,我終於聽到了轟鳴的濤聲。成片的木麻黃排在沙灘上,給石椅撒下一片清涼。沙灘上幾乎都是情侶,走著的,坐著的。我看了很久前面二十米處一對一動不動看海的情侶,他們的眼中和心中應當是怎樣的安寧和幸福?

走了太多路,我的腳很疼,脫掉鞋子,我打橫坐在石椅上,給一個在廈大念過書的朋友發簡訊:「我現在在你的母校,這裡背山面海,真是個適合發生愛情的地方。」她回我:「沒錯,那裡不適合學術研究,只想談情說愛。」想到她果然從大一就開始談戀愛,談了七年,終於修成正果,我笑了。

離開白城前,我買了一隻冰糖葫蘆,一隻烤火腿腸,香香地吃著,陽光很大,我眯著眼睛,在長長的沙灘上走來走去,看著許多肥碩的廈門小孩在沙灘上團過來團過去地跑著。我看著背後的腳印陷在細細的沙上,遠遠地伸過去。這裡太美,環狀的無際大海和宏亮的濤聲總讓人不想離開。

登上返回鼓浪嶼的輪渡前,我坐在海邊看了很久的夕陽,一輪彤紅稀薄的太陽漸漸墜入島上無數別墅背後,一大片青灰的煙霧升起來了。

今天真的累了,腳有些疼。


(10)廈門小吃數過來(結束篇)

我去廈門前,絕對沒想到這同時是一場美食之旅。到了後,才發現閑逸的廈門人是多麼會用各種各樣的小吃讓自己的腸胃每天都處於飽滿的快樂中。而我這個路過的,也毫不含糊地加入了吃的大軍。我最誇張的情況是剛到鼓浪嶼第一天,中午吃了五種小吃,下午吃了四種。我只恨時間太短,沒有辦法把廈門的小吃一網打盡。

(肉鬆餡餅--圖片來自網路)

早就聽說黃則和是經營廈門傳統糕點的連鎖店,最有名的是它的花生湯。在中山路上有一家黃則和店,我任何時候去,那裡都人山人海。那天我一大早就坐輪渡跑過去,專門去吃它的花生湯。一個女人拿只大勺,將微紅的花生湯準確注入一隻超小的紙碗里。我突然想起在武漢吃熱乾麵時也是用這樣的紙碗。那湯非常燙,裡面飄著些白胖胖的花生仁。小心入口後,口感非常甜,咬碎的花生仁在舌頭上香香地繚繞著,如果我是個非常愛吃甜食的人,那我一定會驚嘆這份湯的香濃滋味。

一個虎頭虎腦的廈門小男孩被媽媽喂著花生湯,他流著口水。一個不遠處的男人,正津津有味地咬著一隻韭菜盒子,我看到綠綠的餡進入他的嘴時他一臉滿足的神情。我在想,地域真是個神奇的現象,一個廈門的小孩從小喝著花生湯長大,同一時候的一個陝西的小男孩可能正在香香地吃著豆漿加油條。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吃著不同的食物,卻都在慢慢長大,這是多麼有趣。

(圖右為花生湯--圖片來自網路)

聽說沙茶麵名氣非常大,它也是我去廈門重點要品嘗的,我的午餐安排在大同路上的老字號吳再添。我發現所謂的「中華老字號」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店員都是一臉店大欺生的傲慢和不屑。我不了解「吳再添」吃飯的程序,笨手笨腳不知道應該把小票交給誰,也沒有一個人肯幫我,我在蘇州吃有名的「綠楊餛飩」時也有過這種局促無助的感覺。經過很多委屈,我終於拿到了沙茶麵和四個土筍凍。

我一直以為沙茶麵就是將我在海南時吃過的一種黑色的沙茶醬倒入面中做點綴,記得海南沙茶醬的口感是類似蚝油的滋味,但更加綿厚,我那時經常直接用沙茶醬夾饅頭吃。但沒想到在廈門的沙茶麵湯呈淡淡的草莓紅,麵條粗粗的,口感硬硬的,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津而軟的口感。湯里有淡淡的辣味,但絕對不是陝西油潑辣椒油不是湖南剁椒的辣味也不是桂林辣椒醬的味道,它似乎飄著海洋的氣息,但我又分辨不出它的來歷。

(沙茶麵--圖片來自網路)

那幾個土筍凍我就更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我只是因為好奇而吃它。四隻圓滾滾呈膠狀的小東西,琥珀般的茶色,裡面睡著一些細而長的東西。點料是紅紅的辣椒醬,稍蘸一點,入口,即化。細細的滋潤感與東北的皮凍口感很象。

吃完土筍洞,我發簡訊問一個在廈門生活過幾年的朋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的答覆讓我嚇了一跳:「蟲子,一種生活在海邊沙里的蟲子。」幸好,我是吃完才問他的。這種蟲子,難道就是我在海南時吃過的據說營養極其豐富的沙蟲?

在鼓浪嶼,我最愛吃的是魚肉丸,北仔燒餅和麵線糊。回到深圳後,一個朋友才告訴我,那種魚肉里裹著肉餡的魚肉丸其實是福州魚肉丸。我覺得魚肉的口感非常細膩,肉餡的咸香更使魚丸的層次感豐富,不象廣東這邊賣的魚丸只是單調的魚肉。我幾乎每天都要去鼓浪嶼的「土樓小吃店」吃一碗5塊錢的魚丸湯,因為據說這裡的魚肉丸是最正宗的。

(廈門魚丸--圖片來自網路)

(麵線糊的原料--圖片來自網路)

我在鼓浪嶼似乎只看到一家有賣北仔燒餅,在泉州路上接近市場的地方。它是一種黃燦燦的直徑八厘米的的燒餅,裡面夾著帶蔥的肉餡。我覺得與北仔燒餅最好的搭配就是對它對面一家大排檔吃一份麵線糊,在一團糊裡糊塗的溫暖中將爛軟的米線、滷製的小腸和嫩嫩的豬紅倒入口中,再來一大口香脆的北仔燒飯,一個愉快的早晨就此開始。

(北仔燒餅--圖片來自網路)

島上還有太多小吃,比如據說是中華名小吃的黃金香肉鬆。一個臉像大柿餅的男人天天站在一條窄得只能容下一個人的巷道口,他周圍堆滿五顏六色的裝肉鬆的盒子,站在那裡的他,就彷彿天天站在花花綠綠的聖誕樹下。我在那裡買過十塊錢的辣肉條,每天在客棧里如果餓了就拽出來吃一點。在回深圳前,我同無數腦袋上戴著鼓浪嶼特有的椰殼帽子的遊客一樣,買了大批肉鬆和魚鬆向親朋好友交差。

那些旅行社指定商店裡除了賣個頭壯觀的乾魚外,就是賣各種各樣的餡餅。有陳氏有汪氏的。這些商店裡的導購小姐每天無聊地坐在那裡聊天,但只要有一批團隊過來,她們立刻像上緊了發條的鐘一樣投入戰鬥狀態。我一直以為餡餅應當是肉餡的麵餅,流著滋滋的油。但沒想到它們就是加了水果或者綠豆、紅豆的點心。客棧老闆陳老伯告訴我,汪氏餡餅最好。我離開鼓浪嶼前也買了不少餡餅孝敬父母。

(廈門麻糍--圖片來自網路)

一個長著瘦長臉的男人天天在鼓浪嶼的一個小廣場上賣麻糍,他面無表情地製作,周圍總有一批如我一樣的FANS在耐心等待。他揪一團雪白的米粉。扯成圓片,加點乾果仁,包好,再像驢打滾似的將這個白團團扔在黑芝麻屑里。做好的麻糍被包在小紙片里,他用鑷子夾到一塊錢後,就把這團柔軟的彷彿還在蠕動的小東西遞給我。我很喜歡麻糍的口感,軟,香,嫩,黏,好像長長的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好日子。

廈門小吃實在太多,彷彿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飲,由於時間關係,我不能一家一家地比較,所以還不知道有沒有取到正確的那一瓢。雖然只是短短8天的停留,但已經讓我深深愛上廈門這座城市,除了它的清靜閑逸,人民與世無爭,除了海關大樓整點報時穿越水波的美麗曲子《鼓浪嶼之波》,除了廈門島上公交車只要1塊錢,除了環島路美麗得讓人震驚,還有,就是那彷彿總也吃不到盡頭的廈門小吃。

(全文完)

(本文圖片除特別註明來自網路外,都為法語朱老師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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