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里的女孩(上)
『一』
小果躺在床上,聽見耳邊傳來男友均勻的呼吸,她確認男友睡熟了以後,躡手躡腳地下床,鑽進旁邊的衣櫃里。
其實男友陸豐早已習慣,對小果來說,床是用來躺的,衣櫃才是用來睡的。
人都懼怕黑暗,尤其在衣櫃那樣狹小的空間里,小果不怕嗎?一開始也是怕的。
小果是單親家庭,5歲時候和離婚的媽媽一起生活,因為交不起託兒所的費用,又沒有親戚幫忙照看,小果就被出去打工的媽媽鎖在衣櫃里,直到晚上下班才放出來。
她知道媽媽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怕她亂跑,才不得不如此。漸漸的,小果也適應了衣櫃里的黑暗,甚至開始依賴那個小小的空間,安全,溫暖,好像身在媽媽的懷抱里,一切都不必擔心。
後來小果上了公立小學,就再也沒有被鎖在柜子里了。直到兩年前,媽媽去世時拉著小果的手,小果才知道原來媽媽一直為這件事愧疚,愧疚她沒有給小果一個充滿陽光的童年。
小果安葬了媽媽,從此脖子上多了一把鑰匙。也就是那時,小果開始了晚上睡在衣櫃里的習慣。
她摸著胸前的鑰匙,輕輕把衣櫃門反鎖。經過特殊設計的衣櫃,裡面有充足的空間讓她側卧,透氣又舒適。小果把自己蜷縮在這個小世界裡,枕著薰衣草填充的枕頭,安穩睡去。
夢中,媽媽似乎又重新回到她的身邊,還和她一起在小小的柜子中擁眠。可是漸漸,媽媽的身體變得冰冷,後腦忽然淌出紅色液體,滴在小果的臉上,划下驚心的血痕。
媽媽的頭部貼近小果,本該是眼睛的地方一片空洞,已經泛青的右手死死摳住小果的胳膊。媽媽的身體此時開始萎縮,皮膚開裂,層層剝落,眨眼間血肉變白骨。
另一邊枯骨組成的左手撫摸過小果的面龐,停在小果的脖子上。這時,光禿禿的指節突然長出尖利的指甲,在小果的頸部輕輕點著,帶出一道雞皮疙瘩……小果終於承受不住,把變成骷髏的媽媽重重推開,屍骨嚎叫著消失在黑暗中——
為什麼推開我???
為什麼推開我!!!
為什麼推開我······
「砰砰砰!」衣櫃外面傳來敲擊的聲音。
小果猛然睜開眼睛,看清手機上時間,鬆了口氣。
「起床了!飯做好啦。」是男友陸豐的聲音。
小果抹了抹額頭,睡衣被汗液黏在身上,腦子裡彷彿有小蟲在亂飛,嗡嗡嗡嗡。
她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大概三個月前,小果開始做關於媽媽的噩夢,然後越來越頻繁,最近幾乎天天被糾纏。
還好每天早上要上班的時候,陸豐都會敲衣櫃敲醒睡在裡面的小果。
他們相識有一年了,最近三個月開始同住,這個習慣,小果也是提前跟他講過的。
陸豐無語嘆氣,可小果不這樣就睡不著,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好接受了小果的怪癖,還每天按時叫她起床。
有陸豐這樣貼心又包容的男友,小果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陸豐在醫院工作,雖然是精神病院,但他性格開朗大方,像一縷陽光照進了小果的生活。
「我出門啦!」小果說道,她比陸豐早半個小時上班。
「又忘記了,你的午飯。」陸豐一臉無奈,提著便當盒站在門口。
「不是說好以後不用給我做午飯了嗎?這樣你多辛苦。」
「沒關係,外面的飯菜不幹凈,又不健康,還是我自己做的放心一些。」
沉甸甸的飯盒,如同陸豐的心意,小果只好接受。
『二』
午餐時間,小果把便當放到辦公室的微波爐里打熱,濃濃的飯香就瀰漫開來。
同事麗雲湊過來,羨慕地說:「又是你男友親手做的吧?」
小果的同事都知道陸豐是個模範男友,做飯家務一手包攬,聽說還是收入穩定的醫生。
「要不要嘗嘗?」小果把炸雞塊遞給麗雲。
「那就多謝啦。」麗雲沒有客氣,兩個人是同一批實習生轉正的,平時很親密。
小果看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偏偏沒了食慾,吃了兩口突然頭痛起來。
「你最近氣色不太好呀。」麗雲關心地說。
「嗯,頭痛好像又嚴重了,可能是壓力太大吧。」小果吞下兩粒藥片,揉揉腦袋。
「哎呦,你男友那麼好,乾脆以後做全職太太嘛,給我們留條出路呀。」麗雲開玩笑說道。
「他對我真的很好。」小果認真點點頭,又皺了下眉,「但是——」
「但是?」
「沒什麼。」小果笑著搖搖頭。陸豐確實無可挑剔,這時候再說什麼矯情的話,就太不考慮別人了。
只是習慣被生活苛待,突然這麼好命,總覺得哪裡不踏實罷了。
兩個人最初在咖啡廳相遇,然後陸豐過來搭訕,後面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小果回憶著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不得不承認陸豐是如此完美,總讓人覺得不大真實似的。
「小果?」麗雲的手掌在小果眼前晃了晃。
小果搖搖頭,自己最近怎麼了?不僅經常走神忘事,還多愁善感起來。
「晚上出去喝一杯怎麼樣?」麗雲提議道。
「好。」
小果回答得這樣乾脆,倒讓麗雲吃了一驚:
「喲,今天是怎麼了,你和陸豐吵架了?」
「啊?沒有啊,」小果頓了頓,說,「我們還沒吵過架。」
「你們感情可真好啊。」
「嗯......」
周五的夜晚,總是有很多預料之外的安排。於是小果第一次給陸豐發了消息說不回去,一大堆叮囑和關心的話很快回復過來,讓小果的心裡暖暖的。
從酒吧里出來,把神志模糊的麗雲搬到床上,小果打開卧室里的衣櫃,鑽了進去。
明天我從柜子里出來的時候,你會不會嚇一跳呢,麗雲?小果惡趣味地想,因為酒精的作用,不多時便進入夢鄉。
這次小果沒有做噩夢,卻仍然在半夜醒來。衣櫃被人打開了,小果迷迷糊糊睜眼,看見麗雲驚恐地望著她。
然後衣櫃門被「啪」地關上。
小果想要推開,卻發現門被什麼重物堵住了。
「別怕,我是小果,開門呀!」小果重重地拍打著,只聽到外面麗雲的哭喊聲。
「別過來,別過來……」聽腳步聲,麗雲好像跑出卧室了。
小果身處一片黑暗中,好像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柜子前,堵住門的重物終於被移走了。
小果清了清嗓子:「你聽我說——」
一把尖刀刺破門板插了進來!衣櫃並不是實木的,組合板貌似質量也不太好,小果迅速後退,那把尖刀又突破了幾個口子,櫃門很快被戳出一個洞來。
洞口隨即附上了一隻眼睛。
小果幾乎不敢相信那是麗雲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好像已經陷入癲狂。
「麗雲,你怎麼了啊……」
麗雲打開衣櫃,和小果對望著。小果一動不敢動,盯著麗雲手中的刀,額頭滲出汗珠。
咣當一聲,是刀子落地的聲音。
麗雲抱住小果,身體顫抖:「我看到,好可怕的東西,到處都是……」
小果安慰著她,好不容易將疲憊的麗雲哄睡,自己也不知不覺睡去。
『三』
第二天,小果被搖醒,一睜眼就看到麗雲手機上的群聊信息。
女一:「周鳴你敢給我下藥等死吧!」
女二:「你最好星期一別來上班!」
周鳴:「那個致幻劑超貴的好嗎,我自己都捨不得用,給你們爽一次誒。」
男一:「喂喂這樣是過分了啊,怎麼專挑女生下手呢。」
男二:「對啊,小明太偏心了,我還想試試是什麼感覺呢!」
……
小果看了半天總算明白,周鳴昨天給去酒吧的女同事酒杯里都投了微量的致幻劑。
怪不得麗雲昨天半夜發瘋,還出現了幻覺,大家算是被周鳴整慘了。
「這傢伙上個月就遞了辭呈,快要離職了竟然這樣捉弄我們,真是欺人太甚!」麗雲咬牙切齒地說。
「好啦彆氣了,群里不是說已經報警了嗎,我們以後離這人遠一點。」
「不行,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麗雲仍然氣不過,看著平靜的小果,疑惑道:「你不生氣嗎?那種感覺,實在太可怕了,對了,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什麼感覺啊,可能他忘了給我下藥吧。」
「反正等下我要去醫院檢查檢查,你也一起看看吧。」
小果點點頭, 誰知道那個周鳴實際給她們加了什麼料,去醫院檢查一下更保險。她帶好自己的包包和昨天的飯盒,想著等下可以直接從醫院回家。
兩人驗了血,結果是都中了致幻劑。但小果之所以沒有和麗雲那樣,是因為她平時接觸了一定劑量的精神抑製藥物,這次就沒有發作。
「你的尿檢中有一些鎮定劑的成分,你昨天有沒有吃什麼這類的葯?」醫生問道。
小果呆住,她怎麼會去吃那種葯?她從包包里找出一個藥瓶,但那是為她的頭痛準備的。
醫生從藥瓶里倒出兩粒仔細看了看,又在舌尖嘗了嘗,說道:「這個葯我們醫院就有賣,但是裡面的藥片絕對不是這個。」
換句話說,小果的葯被人換過了。
鎮定劑不是毒藥,相反這次還救了自己,但日積月累吃錯的這些葯,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換藥的人是誰,他又想做什麼?
緊緊捏著著化驗單,小果感覺到有些目眩,內心深處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開始瘋狂滋長。她身體一軟,忽然覺得該感謝周鳴了。如果不是他,自己還要被蒙蔽到什麼時候。
『四』
回到家,陸豐果然在沙發上等她。
「昨天玩得開心嗎?」完美無缺的笑容。
「嗯。」小果心不在焉,想著誰是那個換藥的人。
「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陸豐起身,小果看著他逆光的挺拔的側影,視線有些模糊,陸豐的形象也有些模糊了。
她忽然想起,陸豐是精神科醫生!論職務之便,沒有比他更容易拿到葯的了。會是他嗎?越是親近之人,越容不得半點猜疑,於是念頭一旦升起就難以輕易放下。
「我的葯,是你換的嗎?」小果問道。
陸豐的身形頓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到小果身邊,仔細看著她的臉,像確認著什麼似的。
「小果?」
「你在看什麼?」
「我在想,你到底是小果,還是小若。」
陸豐的話讓小果震驚了,小若是誰?
「抱歉,我不該懷疑你的,」陸豐緊緊摟住小果,「小若是你的雙胞胎姐姐,你因為那件事受到刺激忘記了她。」
「她在哪裡?」
「不知道,但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為什麼忘了她,那件事是什麼事?」
「都過去了。我換掉你的葯,就是為了讓你情緒保持穩定,不要再想那些了,我們未來還有好長的日子呢。」陸豐不想多提的樣子。
此時,小果心中的疑惑一團接著一團,突然多出來的姐姐,莫名其妙消失的記憶,還有「那件事」,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
小果的生活,好像開始失控了。
連請了兩天病假,小果此時無心工作,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決。
她仔細觀察著面前的一疊照片,像幼年時閱讀連環畫,只是這次主角是她自己。
照片上小果和陸豐在在一個山坡上,他們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還有一張是小果的側臉照,照片中的她正觀看著流星雨。
「看什麼呢?」陸豐回來了。
小果看了看窗外,才發現太陽西沉,已經是下班時間。
「看我們以前的照片,」小果笑著說,「以前有不好的事,也有快樂的回憶呀。」
陸豐一臉無奈,等走過了看到茶几上攤著的照片時,臉色突然一變,厲聲道:「你從哪裡翻到的!」
小果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在,在我的舊相冊里。」
陸豐衝進小果的書房,看見一個翻開的相冊,裡面是許多自己和小果的照片。陸豐一把抓起相冊,連同那些小果擺在茶几上的,一起塞進他的包里。然後把小果的書房裡的相冊翻了個遍,確定沒有問題之後,不容置疑地說道:
「這些照片我先拿走,你看別的吧。」
「為什麼?」
「小果,」陸豐突然抱住她,「不要問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小果的心中滿是委屈和疑問,這些照片自己為什麼不能看?又不是不好的東西,還是說和陸豐說過的「那件事」有關?
她想詢問陸豐,但是看他一副不願提起過去的樣子,小果又放棄了。
『五』
這一夜,小果在柜子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也許是心理作用,她抱緊了紫色毛絨小熊,薰衣草香料的味道終於讓她睡去。
夢中,母親可怖的形象又一次出現,只是這一次,小果看見的是母親一點點從白骨變成活人的樣子。母親身上鑽出蒼白細長的屍蟲,泛青的手死死抓住小果,質問著小果為什麼推她下去。
小果不明白,媽媽不是病逝的嗎,誰去推她了?
母親沒有解答小果的疑惑,反而神色猙獰起來,發出痛苦的呻吟。小果低頭,原來鮮血正從母親的裙下沿著腿部流下來,血泊蔓延到小果腳下,有幾隻屍蟲落在上面,沿著小果的腳踝往上爬。一股寒氣從她的腳底直竄到發梢,因為她看見母親的雙腿中間,正在伸出一隻小手。
小手瞬間變成大人的手,一個沾滿鮮血的女孩從母親雙腿中爬出來,女孩抬頭望向小果,她倆的臉長得一模一樣!小果想大叫,喉嚨卻無法發出聲音,她明知這是夢魘,卻沒有擺脫折磨的辦法。那個女孩終於變得和她一樣高,同時母親的身體像氣球一樣乾癟下去,重新化作一堆枯骨。
「小果,我還會回來的。」女孩肆意地對小果笑著,然後離開了夢境。
小果的腦袋又開始疼起來,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從柜子里出來,發現天已經亮了。陸豐早早去上班了,桌子上是留給她的早飯。陸豐還是一如既往的體貼,只是這份體貼忽然變得有些諷刺。
她想起了夢境中女孩的笑容,張揚放肆,和照片中的笑容如出一轍。她的成長經歷並不陽光,所以也難有那樣開懷大笑的樣子,聯想夢中的畫面,那個女孩應該就是小若了。
此時,麗雲的電話打來。
「你請了兩天假,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沒遇到什麼難事吧?」
「麗雲,我覺得,」小果深呼吸了一下,「陸豐他有事瞞著我。」
「該不會......有第三者?」
「沒有沒有,你想哪去了!聽陸豐說我有個姐姐,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
「哈哈哈,姐姐,陸豐可真有創意。」
「你是什麼意思……」
「你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麗雲嘆了口氣,「兩年前的事情——」
「什麼事?」小果騰的一下站起來,「拜託你快告訴我!」
「別急,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掛掉電話,小果惶惶不安起來,好像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她遺忘了。
兩年前她剛畢業,正在找工作,卻傳來母親的噩耗。母親突然腦出血,小果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彌留之際了。然後自己暈了過去,同時住進了醫院。
可是為什麼她出院的時候,好像是一年以後了?
小果的大腦突然傳來鑽心的疼痛,好像一處埋葬的記憶被利鏟挖開,一碰就血肉模糊。她這才意識到,從兩年前母親去世到一年前出院,中間有一整年的空白,她不記得自己在那一年做過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類似的事。就好像大腦在刻意迴避,不願意她想起來一樣。
那一年,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叮咚——
急促的門鈴聲把小果拉回了現實。
順著貓眼,她看見了站在門外的麗雲,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提著便當,向她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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