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會走的樹

那年,我到達峨眉山腳下是11月4號,天氣漸冷。

這是我的第一次獨自遠行。

在山下等待進山時機時,我有點兒後悔自己這次非常魯莽的行動。

它發生於兩天前。

那天我在教室里上課時老走神,想著近兩個月的暑假竟沒出遊的事實,很沮喪。

那課,原本是由李老師按部就班地講王力撰寫的四卷《古代漢語》,屬必修課。但第二冊還沒講完,課卻中止了。替代李老師來上課的是一個六七十歲模樣的老頭兒,教科書仍使用《古代漢語》。不同的是,他不講文選,而是講文選中的字詞釋義,屬選修課。

老頭兒第一次來上課時穿了一套簇新的灰藍色的卡嘰布制服。他彎腰背駝,身形枯瘦,衣服皺在身上,不被人在意地在講台上站了片刻,然後轉身用捏在手裡的粉筆開始在黑板上寫字。這時,同學們才意識到他是新來的老師。同學們的反應之所以遲鈍,是之前有過類似的情況。那日,講先秦諸子散文的梁老師正講得興緻勃勃,一個農民打扮的老頭兒走進了教室,徑直走上講台,站在了梁老師身旁,一臉困惑地看著講台下的全班學生。梁老師是個文雅人,面對出現在身邊的陌生人,她有點兒窘迫地停止了講課,說:您是誰?您找誰?您有什麼事嗎?老頭兒顯然沒聽懂梁老師的話,或者他聽不懂普通話,他看著她,只是憨厚地笑著。做筆記的同學也停下了筆,抬頭看那老頭兒,看著看著,大家突然哄堂大笑,然後把目光轉向一個坐在角落裡的男生。幾乎是同時,大家發現老頭兒和那男生簡直一模一樣,不過一個老點兒,一個年輕點兒。男生站起身,紅著臉,幾步走到老頭兒跟前,拉著他的衣服離開了教室。老頭兒是那男生的父親。大家又以為,這老頭兒是誰的家長。

老頭兒叫宋為霖。

一節課後,關於宋為霖的故事就在校園裡傳來傳去。他是一名釋放不久的戰犯,文職人員,校級軍銜,曾與著名戰犯國民黨高級將領黃維關在一起,又一起釋放。我記得,那次釋放戰犯是1975年的重要新聞,在高音喇叭里廣播,播報了二百多名釋放人員的名單。那是第七批釋放的戰犯,也是最後一批,宋為霖是其中之一。他們被關押了27年。

但是,眼前的宋為霖老師與我想像中的戰犯一點兒也不一樣。

宋為霖老師講的是訓詁學。

他第一次上課時用了很長時間在黑板上寫的板書。

我隨堂筆記本上照著黑板上的字抄了這樣一段:訓詁學是中國傳統研究古書詞義的學科。它在譯解古代詞義的同時,也分析古代書籍中的語法、修辭現象,尤其注重研究漢魏以前古書中的詞義、語法、修辭。所謂「訓詁」,也叫「訓故」、「故訓」、「古訓」、「解故」、「解詁」,用通俗的語言解釋詞義叫「訓」;用當代的話解釋古代的語言叫「詁」。「訓詁」連用,最早見於春秋時期魯國人毛亨注釋《詩經》的書,書名《詩故訓傳》,「故」、「訓」、「傳」是三種註解古文的方法。訓詁合用始見於漢朝的典籍。

第二堂課,他又用了很長時間寫板書:反訓探原是正確釋解古文的方法之一。「反訓」字可分為十類。一.內含反訓。例1:率,遵循也;又,領導也。例2:等,齊同也;又,差異也。二.破讀反訓。例:仰,下托上也;又,上委下也。三.互換反訓。例1:攘,推賢而善也,禮敬謙遜也;又,消責不善也。例2.逆,迎受也;又,違拒也。四.引伸反訓。例:釁,填隙也;又,裂隙也。五.隱諱反訓。例:考,延年也;又,終命也。六.假借反訓。例:乖,戾也;又,和順也……

這課上的我發懵了,課堂上光顧著做筆記,課後看筆記,仍然對所學內容不知所以然。

好在這課屬選修課,不計成績。

我所上的師範院校,1977年恢復高考前停辦了十多年。恢復辦學後。原來的校舍已被其它單位佔用,教師也散落各地。於是,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一個鎮上暫時租借了兩處大院,從各地調動教師。77級和78級的幾百名學生和幾十名教師共同食宿在那兩個大院里,開始了教與學。

沒有圖書館,沒有實驗室,教材也短缺。

有的課,所講內容,老師讓字寫的好的學生先用蠟紙刻了版,再用手動油印機印刷在白紙上,課前三兩頁地發給學生。這情形,頗似小說《紅岩》里印發的「挺進報」。

宋為霖老師的課堂上只有他的板書和他對板書內容的講解。他聲音沙啞低沉,又有口音,自顧自地嘟嘟囔囔。坐得稍靠後,基本上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我感覺他講得很陶醉,沉浸在自己的學問里,滿臉的皺紋不時綻成一片笑容。

後來,宋為霖老師的課,我挑後面的座位坐,那樣可以看閑書,尤其是看小說。

有的念頭會突然變成決定,且變成行動,我就如此。

下課後,我回到宿舍,開始收拾東西。

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我往一個挎包里塞了幾件換洗內衣、一個墨綠色的鋁質軍用水壺和洗漱用具。

清點了一下錢,計有156元。

幾個室友很驚訝地看著我。

室友說:你要幹什麼?

我說:我要去四川。那裡是天府之國。

室友說:你不上課了?

我說:老師要問,你們就替我請幾天假。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我來到了峨眉山腳下。

從清晨到半上午,我徘徊在進山的路口旁,觀察著進山的人。

峨眉山,沒人管,隨便進出,往返一百二十里。

站在路口向山裡眺望,看不了多遠。道路崎嶇,拐個山坳,路就被竹林和樹木遮掩了。再深遠處,霧又遮掩著竹林和樹木。

雲天霧地,讓我忐忑不安。

我希望能與人為伍地進山。

不斷地有人進山,多是附近的農民,他們頭上纏著一坨黑布或藍布,腰間別把柴刀,手裡拎著一條竹扁擔,不緊不慢地走,漸漸隱入山中。但他們走不了多遠。我發現清晨時第一個進山的農民已經又出山了,他挑著一擔重重的柴,吱吱嘎嘎地從我身邊走過。有一撥人進山,都是小夥子,運動員的樣子,他們連跑帶跳,轉眼就消失在大山裡。還有一撥城市人模樣的男人進了山。

我仍在徘徊,等待,期望著能出現一個女遊客。

終於,我悄然地跟隨著一對中年男女進山了。

一路上,我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他們說北京話。他們都戴著眼鏡。他們是文質彬彬的人。

我尾隨著他們去了報國寺、伏虎寺、雷音寺、華嚴寺。在路上,他們有時停下來喝水,吃東西,我也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喝水,吃東西。

悄悄的看,他們吃的是麵包。我吃的是饅頭。

有時,從路邊的山澗里,我可以把水壺再次裝滿水。

這期間,雖然路上也碰到過其他遊客,遊客中有女人,甚至有孩子,但我始終沒有改變主意,繼續追隨著他們。

過了華嚴寺,傍著山壁的道路變得狹窄起來,而且有多條歧路。路沿著山坳輾轉,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向何方。

不知為什麼,前面的他們突然加快了步伐,快速地轉過一個山坳,沒影了。

我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也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追了過去。

轉過山坳,沒想到他們竟赫然地站在我面前。

中年男人說:你為什麼老跟著我們?你是幹什麼的?

我窘迫著,尷尬著。

我說:我是學生。跟著你們走,我覺得安全些。

我把學生證拿出來給他們看。

看過學生證,他們的表情一下子就輕鬆起來,同時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兒驚詫。

中年女人說:你膽子真大!一個女孩就敢出來旅遊。

我說:不膽大,就走不出來。沒有合適的人和我同行。

再上路,他們帶我一起走。

我們一路聊天。

我稱他們叔叔阿姨。叔叔姓趙,阿姨姓田。

他們叫我小朋友。

趙叔叔和田阿姨是北京電子研究所的兩名工程師,出差到四川。

他們都曾來過峨眉山,這次是工作之餘的故地重遊。

猴群是在洪椿坪附近出現的。

先是路邊的樹梢或灌木叢一陣逶迤而來的搖晃,接著一個個猴子就出現了。它們從容不迫,不怕人,攔在路上,伸著手,要吃的。

餵了一隻猴子,其它猴子也圍了上來。

在猴群出現前,趙叔叔曾提醒我,想喂猴子,得先把食物拿在手裡。喂完了,拍拍手,表示沒食物了,才不會被猴子繼續糾纏。千萬不能當著猴子的面從兜里包里掏東西,那樣它們會認為那裡還有吃的,會撕兜,會搶包。

田阿姨說:我就曾被搶走一個包。包里有個海鷗牌相機,猴子搶了,拖著包,三下兩下躥上了樹,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然後就沒影了。

在洪椿坪廟宇的一個大殿前,還發生了一件事。我正站在一個台階上,突然有兩個穿著深色衣服的男人朝我疾步走開來,二十多歲的在我身邊的台階上下幾次,四十多歲的則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停在我的不遠處,看看我,又看看照片。我莫名其妙。很短暫,他們湊到一起,都搖搖頭。趙叔叔和田阿姨發現了他們的異常,走了過去。他們互相說了幾句話,那兩個人轉身走了。

我說:他們要幹什麼?

趙叔叔說:他們是警察,在找一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孩。

田阿姨說:那女孩離家出走了。失蹤了。

我說:那女孩肯定不是我。

夜宿洗象池的寺廟裡。

他們分別登記在兩個房間里。

每個房間有上下鋪八個床。

一張床的住宿費2元6角。

田阿姨登記房間時,連我也登記了。

我要給田阿姨住宿費,她擺擺手。

阿姨說:你一個學生,哪有什麼錢?我出差,能報銷。

第二天,情況有了變化。

他們不再向前走了。

我說:看地圖,再走幾十里就到金頂了。到峨眉山能不上金頂嗎?金頂有佛光。

趙叔叔說:我上過兩次金頂,但一次佛光也沒看到。

田阿姨說:金頂有個廟。看不到佛光,廟和廟就差不多了。

他們勸我也不要上金頂了,和他們一起返回。

我要上金頂。

分別時,他們仍在勸我一起下山。

田阿姨不放心我獨自去金頂。見勸不住,她從包里拿出筆和紙,寫下一個地址。

田阿姨把寫有地址的紙條給了我。

田阿姨說:峨眉山腳下有個西南交通大學。我妹妹在那裡當老師,我下了山,會在她家住幾天。你下了山,一定要去我妹妹家找我。再見到你,我才能徹底放心。

我說:好。我一定去找你。

我上了金頂。

金頂在下雨。雨雖不大,但沒有停的跡象,漫山都沉在雨霧中。

有雨的天氣,肯定看不到佛光。

一天後,我下了峨眉山。

很單純,沒多想,我徑直去了西南交通大學。

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我在偌大的校園裡找到一片住宅樓。又按門牌號碼,進了一幢樓的三單元,上了四樓,我敲響了左側的一扇門。

門打開,門後的客廳里,圍著一張大圓桌坐滿了正在吃飯的男女老少,他們歡聲笑語。

桌上擺滿了飯菜,屋裡充滿了飯菜的香味。

開門的女人,她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

女人說:你找誰?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從她的身後傳來了田阿姨的聲音。

田阿姨說:哇!小朋友找我來了!

我在那張大圓桌上很飽地吃了一頓非常好吃的川味飯。

我和田阿姨保持了多年的通信聯繫。

那時沒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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