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田野

每年春夏秋的季節,我都會不斷地去田野,在那裡挖野菜,挖藥材,采蘑菇。

野菜有好多種,最早長出來的是茵陳,它是經年不死的植物,早春即從老根處生髮,隨處可見,一撮一叢灰綠色地點綴於依然荒涼的田野。它做菜的口感很奇特,還可泡水喝,有種怪異的香,像風油精,辛辣而強烈。我采茵陳多做為藥材,陰乾了,裝在袋子里,放進大紙箱。幾個大紙箱在陽台陰涼的角落裡摞著。茵陳還有其它別名:牛至、因塵、馬先、絨蒿、白蒿、田耐里、安呂草、綿茵陳。這些名字比許多人的名字好聽,於是想,不會給孩子起名字的人,不妨到藥店,在中藥櫃前站片刻,看那些千百年傳下來的藥名,隨便挑選幾個,讓那孩子叫了,是好聽而有意蘊的。茵陳有兩個採收期,春季採的叫綿茵陳,秋季採的叫茵陳蒿,藥性不同。

再過一段日子,野菜就多了,有車前子、灰菜、蒲公英、奶奶丁、甜苣、苦苣、大薊、莧菜、馬齒筧、小根蒜、苜蓿……或者榆錢兒和槐花。

採得多了,吃不了,都陰乾,用小紙條做了標註,也裝袋子,也放進大紙箱里,都是藥材。

有的野草不能當野菜吃,如甘草、半夏、柴胡、遠志、地黃、蒼耳子、連翹、金銀花、黃芩……也採集,陰乾,裝袋,放大紙箱。

藥材彙集一處,有獨特的芳香,在陽台上彌散。看著它們,不禁想,哪一日,一定做個中藥鋪才有的那種醬紫色大葯櫃,上百個橫豎排列的小抽屜上寫有描金的字,輝輝煌煌地擺了一面牆。那傢俱很好。

采蘑菇,我只採認識的榆蘑、柳蘑、平菇和雞腿菇。

榆蘑和柳蘑多生在樹根下,雨下得好,天晴後,氣溫悶熱,有陽光透過樹的枝葉落在地上,一叢叢小傘狀的蘑菇就繞了樹高高低低地長了,遠看,像有花朵的圍巾。但它們的肉質太薄,水分太大,只新鮮半日,采了,在手裡就開始變化顏色,由淺而深,淡黃到褐黃,發黑,天若燠熱,到家時,有的已似泥了。它們曬不成干蘑菇,所有不能多采,采一捧,趁著鮮,做一碗湯喝而已。

平菇有意思,生在草地上,在土裡時了無蹤跡,得一塊地一塊地的找,找到一個,也許就找到大片。最佳平菇應該是在它破土而出之前,彎了腰,盯著地表看,觀察有無微微鬆動開裂的小土縫。這樣的小土縫下,基本有平菇。小鏟順著土縫挖,通常會挖出一個又一個雪白的蘑菇。我采了多年平菇,技能總不盡人意,多是依賴出現在地表的蘑菇才能採到。蘑菇已不怎麼白凈,甚至老朽了,像一枚爛草,得如棄破履。我常常碰到一個采蘑菇的女人,三十多歲,黧黑色胖臉上有一雙肉乎乎小眼睛,眼總眯著,留一道縫。我試圖和她套近乎,說話,想討經驗,她卻像個啞巴,從不搭腔,只從眼縫裡瞥出一絲絲警惕的光,看我。有時在草地上碰到她,她正忙碌,蹲在一片普普通通的草地間,手裡拿著一把小鏟,一鏟接一鏟地掘進土裡,隨著翻起的土,一個個,一窩窩的蘑菇就接踵而出。我覺得,她不是在采蘑菇,而是在翻土豆。她裝蘑菇從不用小塑料袋,而是用裝過米面的大編織。見我近前,她的目光又從縫裡透出,快速地掃視一番自己的四周,雖無言,卻無言勝有言地用那目光卻划了一條無形的線,起碼五米方圓,屬於她的佔領區域。我走開了,到其它地方去找蘑菇,有時能找到,有時找不到。她裝滿兩大袋蘑菇,綁在電動車上,絕塵而去。我在農貿市場曾見過她賣蘑菇,野生菇的價格是人工培育菇的兩三倍。

雞腿菇是一種碰運氣才能採到的蘑菇,多長在高大的灌木叢里,找它,得披荊斬棘,撩起一堆堆匍匐在地的藤條,鑽進,深入到灌木中。有的灌木帶刺,不小心會劃破皮膚,流血,定痂,幾天後才消失痕迹。一次,我鑽進灌木叢里,蹲著前行,終於在一處濃蔭下看到五個雞腿菇,它們通身雪白,半尺高矮,並排站立。我采了它們,很欣喜。當我蹲著走路,再從來路返回,半途中,衣服突然被拉住了,有彈性地拉拽,我不禁頭皮發麻,有來由地想到幾座離灌木叢不遠的荒墳。我不由自主地看過它們,它們的四周有祭奠時殘留的蠟燭、空酒瓶、花圈上掉落的紙花、腐爛的水果、碎紛紛的炮屑……墳墓總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衣服被拽很緊,我不敢回頭,只能用力地往前掙。掙了幾下,聽到衣服的撕裂聲。接著,聽到一根藤條帶著聲響地從我身後縮了回去。出了灌木叢,我才有膽量回頭看了看,意識到剛才有一根帶刺的藤條掛住了我的衣服。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說人的肩頭各亮著一盞燈,當感覺身後有什麼拽自己時,千萬別回頭,左回頭,左邊的燈滅,右回頭,右邊的燈滅。燈都滅了,人就快死了。現在是白天,那應該是夜晚才有的故事,我自己對自己勉強地笑了笑。

野生蘑菇很好吃,吃過它們,再不想吃人工培育的蘑菇。

我常常獨自去田野,近的地方騎自行車,二、三十里的路程。腳下使勁或不使勁地踏著腳蹬子,車把自主地拐來拐去,從城市的柏油路到鄉間的土路。

新鋪的柏油路被陽光曬久了會泛著刺鼻嗆人的味道,而且路面發軟,好像車胎的氣不足了,車速減慢。

鄉村的土路行駛起來要多加註意,曾有的雨雪水破壞了一部分路面,有的地方留下很深的車轍。車轍寬了,像條小路,積著一層細沙土,車輪像似滾動在柔軟的地毯上。

路邊生長著各種植物。

經過高粱地和玉米地,除了能聽到葉子之間的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還能聽到秸稈拔節時的叭叭聲,尤其是剛灌溉過土地,充足的水使它們生長更迅速,幾天前才半人高,幾天後竟比人高了;有一片金銀花,從五月到十月一直開花,花有時繁茂有時稀疏,纖細如縷,一對一對地開,或白,或黃,都極香,遠遠的就聞到了;即使在炎熱的夏日,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也會感到有帶著涼意的風從林中撲了出來。風在林間迴旋,使樹葉嘩嘩作響,彷彿很多人在樹上輕輕地拍著巴掌;麥田和谷田在六月是最好看的景色,麥浪金黃,谷穗兒碧綠,大片大片地涌動,人在其間行走,隱了腿,遠看,恍若乘舟行船;種豆類的地視野開闊,適宜挖野菜,尤其是地壟間的小水渠邊,蘊含著濕潤,若不除草,就有成片的苦菜和敗醬草,長得齊整,一畦畦,像特意種植的菜;有的梨樹很高大,收穫過後,仍有幾個梨黃橙橙地懸在枝頭;蘋果樹不高,斜的枝幹被密集的逐漸變紅的果實壓得更低。有一個鄉,家家戶戶有果園,最早熟的是嘎拉蘋果,個頭不大,口感以脆甜為主,最晚熟的是富士蘋果,半紅半綠,果形扁圓的口感最好,甜裡帶酸;熟透的杏,不能用杆子打,得上樹一個一個地摘,品相好的,可以拿到城裡的集市上賣。杏黃杏軟只在幾天的時間裡,所以只是幾天的買賣;棗樹林里在雨後會地軟菜,黑乎乎的鋪在地上……

去遠的地方,我坐公交車。

我住的小區門口有個公交車站。站在站牌下,隨便看站牌上的線路,才發現很多地方我沒去過。一元錢的車票,可以坐幾十站。有的車,終點站在鄉村。下了車,在村裡轉轉,與人聊聊天,買一些農產品,再返程,實在是件有意思的事。

近幾年,我發現很多的棗樹上的棗不被農民收穫,八月十五過後,很好的很多的棗在樹上地下爛掉。在一個村裡,我認識一個女人,三十多歲,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就是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在村街上轉悠,聊天。她的丈夫在城裡的一家工廠打工,月薪不足三千。她有一處院子五間房,到處空空蕩蕩地透著貧窮。我說,那棗你去摘了,弄到城裡,一斤起碼賣一塊錢。她說,我可不願意費那勁費那事。村裡的人都不愛費那勁費那事。你要摘,你摘吧!沒人管。我去了幾次,摘了百餘斤棗,晒乾了,冬天時蒸了吃。

很多的時候,我先生是不放心我獨自去田野,他深知很多地方偏僻荒涼。於是,他有時會陪我去,去了,更不放心。但他沒有時間次次陪我。

人都有愛炫耀的毛病,我也如此。

有了微信後,學著別人的樣子,有時從田野里回來,我會發一些圖文並茂的信息。於是,引來不少朋友點贊和留言,表達他們對田野的嚮往,稱那是美好的田園雅趣,有人還表示願意一同前往。我信以為真。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又想去田野,而且想去一個更遠的地方。那地方叫冷泉寺村。

我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則消息:有車、有時間、有興趣的朋友們,想去田野,8點到我家門口集合。

之後,我穿戴整齊,準備好工具,坐在沙發上,把手機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開始等待。時時刻刻,我覺得手機的鈴聲都會響起來,那應該是要去田野的人打來的。

有一陣兒,我認為那消息發得有點兒草率魯莽,擔心鈴聲不斷,有太多的人來集合。

那日,我從8點等到12點,沒有期待的鈴聲響起。

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釋懷那天的事情,給我認為可能去田野的朋友們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認定他們忙,有更重要的事在做。

後來,如前的消息又發過一次,反應也如前。

別人,並不像你那樣喜歡田野。有太多的人,其實是偽田園者。我先生如是說。

我想起一個故事:過去有個地主,最不愛吃的東西是油烙餅,所以他懲罰長工的辦法就是給他們吃油烙餅。

也許我就是那地主。

我只能繼續獨行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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