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讓科研成為謠言溫床:科學家和科學記者的內在博弈

編者按:自Jeff Dean入駐twitter以來,這位谷歌大腦負責人似乎離我們更近了一步。他除了日常推送谷歌新聞,偶爾也對天文和物理表現出一定的興趣。換句話說,谷歌的這個「機器人」做得真是接地氣!就在昨天,Jeff Dean牌機器人罕見地表示自家模型似乎出了點問題,還轉發了認知神經科學家Chris Chambers關於科學和媒體的系列推文。所以今天我們也不談機器學習,而是聊聊科研成果與謠言的複雜關係。

對於一個足夠成熟的新聞行業,一些倫理問題向來是非黑即白的:你不能編造事實,也不能抄襲觀點。這兩條高壓線,無論從業者觸碰了哪一條,他的職業生涯都可能立即結束。但是很顯然,這隻存在於理想世界。

無論是信息閉塞的古代,還是通信高度發展的當代,謠言始終是困擾眾人接觸真實世界的一道陰影。隨著技術更深層地滲入我們的生活,曾經理性、秩序井然、邏輯嚴密的社會公共話語權逐漸脫離語境,變得膚淺、碎片化,在這樣一個娛樂至死的環境下,種種出人意料的、帶有獵奇色彩的內容和標題最能吸引人們的眼球,而生產這類內容的「最佳」方式是惡意編造、扭曲事實,然後生成模式、批量產出。

然而,無論是過去演技拙劣的「畝產一千八」,還是現在鋪天蓋地的醫學奇蹟,科學從來不是凈土,它甚至可以被稱為是謠言的「溫床」。

起因:記者該不該把稿件給科研人員審閱

Jeff Dean轉發的這系列推文起源於一個名為「記者該不該把稿件給科研人員審閱」的投票。事實上,要談論這個話題,我們得回到2011年。

那年,英國卡迪夫大學的3名醫學博士在《衛報》上發表文章,憤怒譴責《每日郵報》報道失實,起因是他們發現人類大腦額葉有一種被稱為GABA的神經遞質,它的濃度可能與某種類型的衝動型人格有關。但《每日郵報》對這項研究成果是這樣報道的:一項研究顯示,近日發生在英格蘭地區的破壞性騷亂是由參與者大腦缺乏某種化學成分造成的。

新聞發布後,點擊量迅速突破百萬,讀者們以訛傳訛,最後出現了「科學家們聲稱暴徒們並不知道怎麼對自己的負責,他們沒法控制自己,因為他們大腦中的GABA太少了!」的言論,而《太陽報》甚至還創造性地介紹了一種神奇的鼻腔噴霧,稱能通過控制GABA制止酒後鬥毆。

雖然這場鬧劇最後以科學家的闢謠收場,但它帶來的惡劣影響還是轟動了英國的新聞行業,就在第二年,英國皇家學會主辦的第二屆英國科學記者大會(UKCSJ)針對科學報道提出了3個重要問題:

  • 科學記者應該專註於解釋科學現象,還是揭露不當科研行為;
  • ?是否贊同列文森調查建議的通過立法新設一個獨立的報業自我監管機構評估報業從業人員的工作手法;
  • 能否為讀者區分高質量科學報道和流行「科學小說」提供一個可靠的信任度量。

對於第一個問題,各方還有不同的看法,因為「解釋者」這個身份雖然算得上的本職,但是揭露不良行為,監督社會資金使用情況也是記者的使命。對於第二個問題,英國三大主要政黨已於當年通過協議,除了贊同設立監督機構,他們還建立了快速處理投訴的系統。而對於第三個問題,一種可以參考的做法是建立出版行業的kitemark,但這項工作任重道遠。

爭吵了一年後,這件事就在沒有後續發展的情況下塵埃落定了。那麼為什麼這一次,這個陳年話題又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呢?——因為調查結果顯示,雖然有79%的人贊同應該在發表前把稿件給科研人員審閱,但也有21%的人不認同這種做法。而把科學家和非科學家兩個群體區分來看,投票給「NO」的比例又各自佔了15%和29%。

記者:為什麼我不願意把稿件交給他人審閱

當把記者、科學家、謠言三者放在一起時,大多數人可能會對記者有偏見。事實上,在國內,近年來我們已經鮮少再看到科學記者的身影,大多數參與科學報道的都是普通記者。從地方小報上的牛皮癬廣告,到知名媒體的「米飯實驗」,一系列「笑話」的出現使記者的基本新聞素養被頻頻質疑,而把科普與破除封建迷信直接等同的某檔欄目也涉嫌為科學宣傳貼上了「標題黨」的標籤。

但是,記者並不只是宣傳、普及知識的工具,他們身上必定帶有媒體行業的屬性,要有獨立的思想和見解,而不只是為科學家捉刀。對於這個問題,LSU傳媒學院的媒體總監Steve Buttry曾歸納了記者們的拒絕稿件審閱的一些原因:

信息源可能會要求再編輯。這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信息源指出的確實是錯誤,這樣的編輯有助於提高文章的科學性和準確性,一舉多得;但如果信息源只是憑藉信息壁壘趁機添加一些不合理內容,扭曲原文的平衡性或者增加了微妙的暗示,這其實是給了他一個暗示的機會,作為執筆人的記者會面臨喪失文章掌控權的風險,成為他人的喉舌。需要注意的是,在科學研究這樣高壁壘的領域,要求媒體記者具備專業的學術判斷力是不現實的,為了保證文章的獨立性,有時和信息源劃清界限也是一種無奈的做法。

信息源可能會施加干擾。有時儘管沒有過硬的證據,記者還是從研究成果中發現了一些客觀的、準確的、不討信息源喜歡的內容,在這種情況下,記者是本著職業賦予的責任感和道德使命寫文章的。但在這時,如果提前看過稿件的信息源動用律師或者聯繫總編污衊記者,或者直接否認文中引用的觀點和評論,而報社迫於壓力沒能及時站出來支持記者,那麼這樣一份揭示真相的報道很可能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信息源可能會毀了獨家。有一種情況是當記者把稿件先給信息源過目後,他覺得內容結構都不錯,還從中找到了可以引起大眾關注的點,於是希望報社能把稿件推遲到新聞發布會後再發表。雖然報社後期可以通過在網上搶先放出新聞補救,但這時報道的價值就遠不及提前爆料了。更有甚者,如果信息源收到副本後把它送給了報社的競爭對手,給了對方爭搶頭條和攻擊自己的機會,那這對整個報社來說都會是很嚴重的打擊。

信息源可能會歪曲事實。一旦在文章中發現記者的行動不受自己控制後,信息源可能會在後期故意干擾採訪,或中止調查,讓記者寫不出準確的報道。此外,一種較「溫和」的做法是一方面對原成果做大量改進,另一方面瞞騙記者、拖延發稿時間,最後在發布會上稱報道過時了,因此結論非常不準確。

事先審閱太過耗時。新聞講究即時性,從選題到最後成稿這個過程本身就很耗時,如果還要為信息源審閱預留時間,而記者後續還有大量工作亟待完成,這在流程安排上不太現實,很容易錯過截稿期限。而如果為了節省時間,記者把未完成的初稿提交給信息源,那對方容易因稿件質量差而心生不滿,影響後續發表和深入合作。

除了以上談及的幾點外,記者還會對報道的可信度和後續影響有所考慮。如果一篇報道中過多加入了信息源給出的資料,那讀者難免會質疑內容的可靠程度和記者本人的職業水準;如果給這位科研人員開了事先審閱的先例,那今後報社還會面臨諸如是否要提前審閱、給誰審閱哪部分內容等多種問題,這在無形中增加了工作負擔。

現實:為什麼應該給科學家審閱

雖然調查中有15%的科學家認為不事先審閱也沒關係,但是85%這個比例還是告訴我們,出於對自己和對讀者的負責,科學家們對媒體的轉述還是很在意的。正如之前介紹的英國各大報社對GABA的捏造、謠傳,這類事件在我們身邊也時有發生,只是可能國內情節並不嚴重,或者只是轟動一時,平息後馬上被讀者忘卻,因此沒有太多人意識到問題的嚴峻。

以去年年底鬧得沸沸揚揚的「滴血驗癌」事件為例,新聞報道稱「某某高校的一支科研團隊設計出一款自動化檢測儀,突破了癌症早期檢測難關……他們的專利技術通過一滴血就可篩檢12項早期癌症,像查血常規、血壓血糖一樣方便快捷」,然而事實上腫瘤標誌物檢測的確是一個有前途的科研方向,它本身是科學的,但這並非他們首創,它不等於篩查癌症,也不能被作為篩查癌症的直接證據,更無法在短期內被應用於臨床。這個團隊的技術突破實際上在更快、更準確、用血量更少地檢測標誌物上。

在這一事件里,記者確實報道了研究成果,也諮詢了相關專家的意見,但是他們誇大其詞地炒作起了「90後」「一滴血」這樣的噱頭,還偷換了專業概念,最後誤導了大量普通讀者。綜觀這件事,他們的報道起到科普作用了嗎?起到了。他們的報道準確嗎?不準確。也許記者會因文章的積極效果心存僥倖,但我們大可以說這其實就是一則謠言,而正因為它披著科學外衣,這種謠言才更加不可原諒。

Steve Buttry也總結了提前審閱的優點,以下是一些主流觀點。

就複雜問題給出專業意見。如果記者撰寫的是有關醫藥、科學、技術、法律等行業的文章,那相關專家的介入能讓他規避不少尷尬的錯誤。報社對記者是要求是涉獵廣泛,一旦觸及某一領域,他們就要迅速成長為相當的「臨時」專家,在這個背景下,科研人員的專業知識將為整篇報道提供有效、有價值的支持。

就研究過程釐清完整邏輯。正如之前提到的,科研領域壁壘較高,因此很多時候儘管記者閱讀了論文報告,他們還是無法把研究細節和結論結合到一起。這時,一個參與了項目的研究人員可以輕鬆幫忙建立聯繫。

就研究內容給出具體闡釋。既然是報道科學研究,記者不可避免地會接觸到一些拗口的術語、專業的表述和複雜的數據,他們會需要科研人員提煉出更具科普意義的內容,然後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傳遞給讀者。科學論文不同於文學作品,也許記者改變的只是一個措辭,它對應的意義可能就天差地別了。

提前審閱可以建立信任。如果記者想要獲得科學家的信任,一種有效的方法就是把文章發給他們提前審閱,這其實也是一種溝通。

提前審閱可以刺激記憶。閱讀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回憶的過程,這時科學家可能會記起採訪過程中遺漏的重要細節,為增加文章深度提供補充。同時,科學家也能判斷記者的報道重點是否偏離了正確方向。

提前審閱可以防止糾紛。當然,提前審閱能幫記者免去不少後續煩惱:如果科學家發現文章中觀點表述有誤,記者可以及時調整;如果他們不喜歡文章的敘事方式,雙方可以協調出一個滿意的結果。這之後,如果稿件反響不佳,或者收到了一些批評意見,這時事先看過內容的科學家們就不太會抱怨記者工作失誤,而會主動承擔由此造成的影響。

科學家:我該怎麼張口說話

《每日郵報》事件發生後,Petroc Sumne、Frederic Boy和Chris Chambers 3位博士以《衛報》為據點,和廣大記者展開了長達1年時間唇槍舌劍,最後不了了之。而「滴血驗癌」事件發生後,相關高校發布了闢謠聲明,並將前來採訪的媒體拒之門外。把「科學」報道成「謠言」也許只是一念之差,但它後續的不良影響卻讓科研人員們身心俱疲。

在2011年十月的一篇文章中,這幾位英國博士反思了整起謠言事故的經過,把原因歸結為以下4點:

  • 論文發表需要經過多名專家評議、多道程序審核,但是新聞並沒有嚴格的專家審核制度;
  • 科學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像貓一樣,都是「散養」的,不會有明確的組織,因此互相批評、評議十分正常,也不會產生什麼「陰謀」;
  • 科學家的成果大多是有限的,但媒體會在報道時加入誇大成分,綜合一些其他內容,把它描述為公眾能理解的重大成果;
  • 科學家專註的領域小而精深,他們撰寫論文尚且要耗費幾個月甚至一年,但科學記者必須在更嚴格的期限內撰寫專題文章,要做到通俗易懂,還要防止被專家帶偏,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因此不準確、理解錯誤、過度簡化也可以理解。

但可以理解並不意味著能接受。我們的社交媒體上存在著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謠言比真相更容易傳播,造謠比闢謠更容易實現。儘管每個人都能底氣十足地說自己是有獨立思想的,但事實上當看到一則新聞後,大部分人不會進行思考,他們只是被輕易灌輸了報道中的觀點和價值取向,然後在不知其為何物的情況下混合進自己的怨氣、怒氣,一股腦兒發泄出來。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碎片化、娛樂化、情緒化的信息才會被廣泛關注,它可以有萬種形式,但唯獨不會是晦澀的、刻板的科學敘述。

  • 普通讀者說:我看不懂,我不理解,但我選擇相信科學。
  • 媒體記者說:我不懂,我要獨立性,我要流量,所以我難免會犯錯。
  • 科學家:所以我該不該說話?該怎麼說話?

誠然,媒體掌握著大部分公共話語權,因此記者們在固守獨立性時也許應該負起責任,保證報道的準確性。而普通讀者也應該更勤于思考一些,不要讓旁人左右自己的思維。但在這樣一個信息高度發展的時代,久居實驗室的科學家似乎也應該試著張張口,有技巧地為自己的研究成果勇敢發聲。

在那一系列長推文的最後,Chris Chambers博士總結了自己多年來和媒體打交道的一些心得,站在科學家的角度給出了5個具體技巧。

首先,如果你堅持在文章發表前先檢查一下,最好不要只談自己工作的亮點,因為那會使你聽起來是迂腐的和不可信的。記者的文章不需要涵蓋你的所有成果,它只要表現出記者能理解的那部分內容就好;

其次,有時記者會想要複檢一下這個經你手的副本,或者其中的某些「重要」章節,來確保他認定的一個特定事實依然是正確的。以我的經驗來算,遇到這種事的概率大概是5%,如果他們選擇這麼做,那就讓他們去吧,但如果他們把這個作為參與合作的條件,請慎重對待;

第三,不要主動要求檢查引用。相反地,如果你事先有所顧慮,可以等訪談結束後告訴他們你已經錄下了採訪過程中的所有對話。一旦他們開始誤導你,你應該立刻糾正,如果他們不改,那就不要再和他們說話了,直接把錄音和你的想法發給他們總編;

第四,如果你真的很想發表一篇準確的新聞稿,那就不要有任何誇張,或者加入任何可能會令人產生誤解的描述,你甚至可以添加一節「這項研究沒有顯示XXXX」直截了當地說明。如果這篇文章是打著你的旗號宣傳的,那你就要做好承擔責任的心理準備。

最後,接受雙方在認知上有差別的事實。你對新聞行業並不了解,記者對科學研究也不懂行,有時候記者會搞砸,有時候你自己也會搞砸,但是記住,獨立是新聞報道的關鍵。最好的方法是積累和媒體打交道的經驗,找到好的合作夥伴並信任他們,然後克制住自己。

參考閱讀

[1] Riot control: How can we stop newspapers distorting science?

[2] Science journalism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3] From 2006: Advance review: To show or not to show?

推薦閱讀:

一點簡介
這次聊了聊湯蘭蘭案

TAG:網路謠言 | 科學 | 媒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