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危險 下
9
我家住的街上有所中學。它的一面圍牆佔了街的一側。
中學在早年間是廟,廟門是很高大的木牌嘍。廟門成了校門,中間一個兩扇對開的大門,大門兩側各有一個小門,除了上下學時間,大門總是關著,只有一側的一扇小門開著,門裡有門房,門房裡有看門老頭兒,有時老頭兒在屋裡,有時在屋外,有時站在小門外,把門看得很嚴,街上的孩子很難進到學校里,只能隔牆聽著陣陣的讀書聲。
五嶽槐花香。
那季節,隔著中學的圍牆,能看到牆裡高大的槐樹上盛開著白色的成串的槐花,它香氣襲人,沒風的夜晚,濃郁的花香氤氳了整條街。入夜後還沒回家的孩子們,聚在一起,隔牆望著夜色中已經黑暗成一團的樹冠,研究著怎麼能進到校園裡,去夠那些槐花。
槐花能吃,一個小花朵放進嘴裡,更多的味覺是淡淡的清香。從莖脈上捋一把放進嘴裡,嚼一嚼,閉了嘴撮一下,嘴裡除了清香,還有了一絲兒甜。槐花拿回家,母親們能用它做一種叫「撥爛子」的飯,它是把槐花洗凈,撒一點兒鹽,就著花上殘留的水,再撒一些麵粉,拌勻了,布在鍋里的籠屜上,旺火蒸,好了的「撥爛子」白里透綠。用筷子夾一塊,蘸著油烹制的蔥花醋調料,很好吃。
那一年,小城裡發生了武鬥,有槍聲在什麼地方噠噠地響過。那天中午,我家住的小院拴了大門,孩子們不許到街上去玩,幾個男人站在院子里,仰著頭,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聆聽著槍聲,判斷著武鬥的發生地,女人們則一如既往地在廚房裡忙碌著做飯,她們在經過男人身邊時,嘟囔著什麼。有一聲呼嘯從房頂掠過。父親說,這仗打得離這裡不遠了。於是,所有人都進了屋。
從那以後,學校停課了,沒了讀書聲。
看門的老頭兒也經常有影無蹤的狀態,不再出現在小門外。在小門裡,他也通常是坐在一片有太陽的牆下,昏昏欲睡。
我和幾個孩子終於溜進了中學,夠了很多槐花。衣兜里放不下,都把背心掖進褲腰裡,這樣就有了一個大口袋,把槐花從領口一把一把地塞進背心裡,不一會兒,每個人的肚子都挺了起來,像懷孕女人的肚子。大家互相看了看,開心地笑了一番,就都挺著肚子回家了。
其實,我挺的肚子里,除了槐花,還有一顆手榴彈,它是我在草叢中撿到的。
回到院里,看到住西屋的和平蹲在一個角落裡,他正在用鉗子吃力地彎著一截鐵絲,做一種可以打火柴頭的搶。他的腳邊有一小節廢舊的自行車鏈條,拆下一個個橢圓型鏈條,五六個組在一起,用橡皮筋繃緊。玩時,擰偏第二或第三個鏈條,錯出鏈條上的孔,把掰斷的火柴頭塞進孔里,再擰嚴實。扳動槍架上扳機,鬆懈了一根強力橡皮筋,將它綳著的一節筆直的鐵絲彈向鏈條孔,就可能打響一聲槍。一盒火柴二分錢,是家裡的常用品,孩子玩槍,只能偷偷地拿幾根,拿得小心翼翼,為了使盒裡的火柴不顯少,會自作聰明地故意把剩餘的火柴撥亂,堆積,其實,只要再拿那火柴盒,不經意間的晃動,它們就又碼整齊了,自然會被大人們發現,免不了挨打。
我說:和平,我有一個手榴彈。它的火藥肯定是很多火柴頭的火藥。
和平說:有道理。
我說:咱們把手榴彈拆了吧!拆出來的火藥一人一半。
和平說:好。
我們就蹲在院子里,手榴彈擺在我們中間。我們看著它,琢磨怎麼拆開它。它很簡單的樣子:一個木把兒,木把兒的一頭有個鉄套,另一頭有個鐵蓋兒。
和平說:電影上的手榴彈有根繩。
這個手榴彈上沒有繩。
我們懷疑它是不是真的手榴彈。
和平說:砸開它,看有沒有火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們去找工具,我找來一把榔頭,和平找來一把斧頭。
我要用榔頭砸,和平要用斧頭砸,我們爭論著。
這時,父親進院了。他推著自行車,一路稀里嘩啦,把車子靠牆支好。開始,他並沒注意我們,當他扭了臉,看了看我們,臉色突然大變,幾步到了我們跟前,拿起那顆手榴彈。
瞬間,我的屁股被父親狠狠地踢了一腳,我歪倒在地上。
父親說:你們想死啊!
父親拿著手榴彈轉身走了,出了院。
父親再回到院里時兩手空空,他臉色鐵青,什麼也沒說。
我也沒敢問,不知道那顆手榴彈的下落。
10
1968年的六一兒童節永遠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那天晚上,全城上萬的小學生聚集在體育場的燈光球場里,準備看一場由各個學校表演的文藝晚會。
吃了晚飯,撂下飯碗,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出門。母親說,把弟弟也帶上吧。我說,他才一年級,三年級以上的才能去。母親說,爸爸媽媽晚上都開會,家裡沒人,不放心弟弟一個人在家。
我只好帶了弟弟一起出門。
走在衚衕里,遠遠看到6號院的小慧和她母親站在街門口東張西望。看到我走近了,小慧母親笑了,說,你也是去看文藝晚會吧?讓小慧和你一起去。你們要一起去,一起回。小慧聽了她母親的話,立刻到了我身邊,拉住我的一隻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我甩開了,她又拉住我的衣角。小慧是我的同學,大我一歲,矮我半頭,膽子特別小,愛哭,連正常說話也哭腔哭調的,所以很多同學不喜歡她,包括我。但當著小慧母親的面,我不敢說不想帶她的話。
我走在路上,弟弟和小慧走在我的兩邊,他們都拽著我的衣角。我們一起走向體育場。
所有的孩子在體育場門口集中,然後按學校分隊進入體育場里的燈光球場。
燈光球場像個巨大的橢圓形盆子。盆的四周是一層層磚砌的台階,看節目,就坐在那台階上。盆底是個籃球場,場的上空懸吊著兩排雪亮的燈,它們把整個球場照得如同白晝。
球場里有兩個出入口,一個在盆底,一個在盆邊。
我從沒見過上萬的孩子同時出現在一個場合的情形,當台階上都坐滿了人,最顯眼的就是密密麻麻的頭,每一顆頭都在動,在燈光的輝映下,它們像掀開鍋蓋兒後蒸熟了的高粱米飯。
晚會八點開始。一男一女,兩個穿了軍裝的報幕員精神抖擻地走到球場中央,他們都化著濃眉大眼紅臉蛋的妝。女報幕員看上去像五年級的學生,她很老練的樣子,沒急著報幕,而且用手調整著麥克風的高低。一切看上去很正常。
這時,一陣狂風突然從天而降,颳得滿場天昏地暗,燈也滅了,看不到那兩個報幕員。幾乎是燈滅的同時,一道蛇形閃電划過夜空,並打了一個很響的雷。接著,一片鋼鏰兒大小的雨點就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落在每個人的身上。瞬間,球場里亂成一鍋粥,數不清的孩子從台階上站起來,尖叫著,開始東奔西跑,撞來撞去,沒人聽老師們在呼喊什麼。
我一手拉著弟弟,一手拉著小慧,我們身不由已地隨著巨大而有力的人流涌動著,深一腳,淺一步。
我們到了盆底,想從那裡的門出去,但怎麼也擠不到門前。擠著擠著,靠近門了,不知被什麼力量又推著後退了。再擠,擠得腳都離地了,感到身體被夾得很疼。弟弟和小慧在我身邊一起大哭。我只好拉著他們推出人堆。黑暗中,我們連滾帶爬地上了一層層台階,又朝盆邊上的那個門擠去。結果,也擠不到那門的跟前,只好再從人堆里退出來。
我看到,在球場的牆外長著一些樹,我有了主意。
從球場裡面上牆,牆不高。我上了牆,又把弟弟和小慧拽上牆。我攀到一個樹枝上,又把弟弟和小慧也拽到樹枝上。沿著樹枝,我們爬到樹榦上,再順著樹榦往下出溜,就落地了,到了球場外面。
出了球場,我們就像出籠的小鳥,頂風冒雨,一路跑著回家。
我和弟弟到家時,開會的父親和母親還沒回家。
我和弟弟脫了身上的濕衣服,鑽進被窩裡,睡著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的燈光球場里踩死了十幾個孩子。
與我同班的李美玲也被踩死了。
11
十歲時,我上四年級,隨父母插隊落戶到一個山村。
冬天,村小學教室里的取暖爐子與城裡的不一樣,它沒有煙筒,只是用磚和黃泥堆砌成一個土包似的爐子。這爐子簡單,爐口敞著,爐膛里架幾根鐵條,爐子下面有個洞。在爐膛里點著柴禾,然後就把煤炭壓在柴禾上,冒煙,有火苗,也就散發著熱。
王老師說:村裡學校的爐子,多少年就是這樣。
我第一天去上學就中煤氣了。
正上著課,我突然感到頭劇烈的疼。疼得我用鉛筆戳了好幾下頭。
講課正在興頭上的王老師很不滿意地瞥了我一眼。
王老師說:你這城裡來的學生,不想聽我講課,就回家吧!
我說:好。
我把書本從課桌上收拾到書包里。
我背了書包,離開座位沒走幾步,就一頭栽倒了,失去了知覺。
我被風吹醒了,睜開眼,看到王老師正背著我在村街上狂奔。前幾天剛下過雪,有的雪沒化,在路上結了冰。王老師的腳踏在冰上,打著滑,趔趄不斷。
冬天,經常有人死於煤氣中毒,這不僅僅是傳說。
12
我養了二十多隻兔子和一隻羊。
這麼多動物每天要吃草。夏秋兩季,草很茂盛。我除了要割它們當天吃的草,還要多割一些,晒乾了,儲備在草棚里,用於它們冬季吃。
我是個愛跑的孩子,走著走著就跑起來了,這樣常常去遠一點兒的地方割草,那裡的草更茂盛,更豐富。
動物們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們想吃什麼草。它們愛吃蘆巴子、甜苣、苦苣、紅根根、燕兒窩、奶角角、野苜蓿、蒲公英……而這些草,在近處,割的人多,不容易割到。
我常到五里外的百草坡去割草。
那日,我在一處懸崖上看到了一叢翠綠的蘆巴子,它們像一把把小刀,直立著。我目測了一下,只要把它們都割了,就是一大捆草。我向那叢草走去。它們完全長在崖邊,草下就是幾十米的深溝。我用腳踏了踏崖邊的土,感覺挺瓷實,就蹲下身,用手裡的鐮刀勾近那些草,一刀一把地割著。腳下的土突然鬆軟了,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已身不由己地跟著一叢草和一堆土向溝里墜落。
我摔暈了,半天爬不起來,就那麼四腳朝天地躺著。
我在溝底躺了很長時間。
太陽落山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一個樣,剛才在半空,不一會兒就到了山頂,到了崖畔,像個稀軟的雞蛋黃。當山頭遮擋了陽光,溝底就很黯淡了,綠草變成灰草。
百草坡遠離村莊,少有人來。
我掙扎著爬起來,伸伸胳膊踢踢腿,它們雖然有好幾個地方疼痛,但活動自如。
我沒忘記那叢草,它們有的散落在我身邊。
我撿拾了一些蘆巴子,用繩子捆了,扛在肩上,向村莊走去。
13
雞下的蛋可以吃,也可以拿到代銷社賣錢或換東西。根據雞蛋的大小,一顆作價八分或一毛,換火柴、煤油、黑醬、醋、咸鹽、棉線、麻、水果糖、草紙、粉連紙、字帖、田字本、算數本、描紅本、鉛筆、橡皮……
養了兩隻樣,一隻綿羊,一隻奶羊。綿羊要一兩年才能長成大羊,我還沒想過它長成大羊會怎麼樣。奶羊生了小羊可以擠奶,每日四五斤。雖然羊奶喝著有股膻味,但父親和母親說它有營養,一家人天天喝。
貓可以逮老鼠。白天的很多時間它就卧在熱炕頭上睡覺,夜晚就上房走了,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嗷嗷的叫聲。它是只公貓,有次近一個月沒有蹤影,以為它死在什麼地方,因為那一段日子,場院里的一條四眼狗像似瘋了,到處追逐著村裡的貓,貓若反應慢,沒上房,沒上樹,被它一口咬住,把腸子拽出來,就死了。後來,那條狗四眼狗被眾人打死了,也很慘,腸子都打出來了。四眼狗死後很多日子,貓才回來,又白天睡覺,夜晚出去。
狗養了幾日,就跑到場院上和生產隊的幾條狗打成一片,不回家了。我以為它是留戀看場院的老天倉煮的狗食,那是用一口大鐵鍋在火上熬出來的米糠和白菜幫子,熱氣騰騰。狗食晾涼了,一群狗就圍了鍋,伸著脖子,探頭進鍋,吧唧著嘴吃食,很香的樣子。
我養了兩窩兔子,一窩青紫蘭,一窩黑兔。兩隻母兔從春天到秋天,能生三四窩小兔子,每窩六七隻,所以,我養的兔子最多的時候有四十八隻。順著院里的一堵牆,我蓋了一溜兔窩。每窩兔子有一間小房喝一個小院。有時候,我會把所有的兔子都放出來,讓它們在院里奔跑蹦跳,那樣它們會長得更快。滿院是活蹦亂跳大小的兔子,我拿了一束草,嘴裡「兔兔兔」地叫,它們就都奔我而來,實在是件開心的事。兔子只要養半年就可以去南田公社的供銷社賣錢了。三斤半的兔子五毛錢一斤,五斤以上的兔子六毛一斤。
南田公社在七里之外。
供銷社比代銷社大許多,在一條街上,是南田鎮最大的店鋪,有五間房,牆上的幾扇大窗戶都鑲嵌著玻璃,墨綠色的水刷石牆體。供銷社裡的木製櫃檯很長,有的檯面上也鑲嵌著玻璃,透過它能看到很多商品。屋裡的地上則擺滿了各種農具和鍋碗瓢盆,還有大卷的草席。
收購兔子並不在供銷社的店鋪里,而是在它的後院。
兔子只在星期天的早上收購,過了九點就不收了。
賣兔子,就得早早起床,用藤簍背了它們,走七里路,去南田公社的供銷社。
每次,一個藤簍能背四五隻兔子,走村南溝邊的一條崎嶇的小路,下到溝底,走一段,再上對面溝坡上的一條崎嶇小路,這時,已感到藤簍很沉重。那條溝叫喂狼溝,想來它有過狼的出沒。村裡最後一次關於狼的故事已經發生幾十年了,說,德喜有個妹妹,四五歲時被狼叼跑了,村裡的男人們拿了鐵杴鎬頭去追,追了幾里地,追到了,狼扔了孩子。孩子沒死,但嘴的兩邊有被狼牙咬的洞。那洞還沒痊癒,她在一個碾盤上玩,不知怎麼,巨大而沉重的石磙竟滾來下來,連帶著她,一起落地,她就被砸死了。人們說,怎麼著,她是該死的人。
從喂狼狗去南田公社,是六里路。
那天凌晨,我和拴住、二成、翠巧、靈香都背了兔子,下了喂狼溝。
正走著,拴住突然像絆倒了一樣,趴在地上,不動了。他奇怪地壓地了聲音說話。
拴住:趴下!快趴下!有狼!
大家被拴住的樣子嚇到了,都學著他,趴在地上。
拴住用手指了指前方。我們看到,在不遠處,一條像狗一樣的狼一動不動地蹲在路中央。太陽還沒升起,溝里有霧,光線昏暗,看不清狼的模樣。
深秋了,地上很涼,有堅硬的土塊硌著身體。
我說:那真的是狼?不是場院里的狗?
拴住說:場院的狗你不認識了?它們能有這麼大?
二成說:它要是撲過來,很厲害,咬住誰,誰跑不了。
大家就那麼趴著,誰也不敢亂動。
那狼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蹲著。
太陽漸漸升起,在厚厚的溝壁後,有一些亮的光從溝頂泄下來,撒進溝里。
我再細看,也覺得蹲在不遠處的是狼,它有兩條狗大,耳朵豎著。
我身邊的翠巧和靈香小聲地嘀咕了什麼,接著,我聽到她倆像背課文似地念起了一首兒歌:二月二,烤狼狐。狼狐來了我不怕,我給狼狐烤乾糧。狼狐一口我一口,我是狼狐的二舅舅。
每年二月二的那一天,家家的母親都會特意蒸一種狼形狀的饅頭,用綠豆做眼睛,用棗皮做舌頭。天一亮,孩子們就拿了它到村外,攏一堆柴草,點著了,向火,把狼狀的饅頭烤得金黃,然後,先把綠豆眼摳出來,吃了,這樣,狼就看不見了。再把棗皮拽下,吃了,狼也就沒嘴了。最後把整個狼饅頭吃了,孩子也就沒危險了。
也許是兒歌有魔咒樣的功能,念著念著,那狼終於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調轉頭,垂著尾巴,朝溝的深處走了。
大人們說,那狼不餓。
14
溝里有個高灌站。
一間小屋,屋前有個大水塘,屋裡有台水泵。水泵聯通著屋外的鋼管。鋼管順著溝邊的陡坡一直鋪設到溝頂。天旱的時候,用水泵抽水塘里的水,從鋼管里送到溝上,澆灌田野里的土地。
水塘里的水是雨季時攔截遠山下雨後流過來的洪水。沉澱了泥沙,它藍盈盈地汪在塘里,風一吹,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漣漪,很整齊,像房頂上的瓦。塘邊長著柳樹,枝條垂落,有樹葉沉在水裡。
伏天時,村裡的男孩常去水塘里游泳。聽說他們都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噗通噗通地跳進水裡,然後手腳並用,從塘的這邊撲騰到那邊,再從那邊撲騰到這邊。
郭老師說:他們那是狗刨,是最本能的游泳方式。
郭老師有一本《體育手冊》,我借閱過。關於游泳的章節,我讀的很認真,知道泳姿主要有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無論那種游泳,首先得學會入水後的呼吸掌握。
我想游泳。
一天割草,路過水塘。水塘空無一人,周圍也空無一人。
我朝一起割草的小英笑了笑。
我說:我去游泳。
小英說:你會游泳?
我說:應該會。
小英說:那你游吧。我還沒見過人游泳呢!
我不能像男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地脫得赤條條。這樣,我也就沒什麼好脫的了,除了褲衩和背心,就是一件褂子和褲子。若脫了褂子和褲子,只穿褲衩和背心,感覺和脫光了差不多,會害羞。真正能脫的只有鞋。
我脫了鞋,穿著衣服走向水塘。
我拽著塘邊一棵柳樹的樹枝一步步走進水中。水,不斷的深,沒了腳,沒了小腿,沒了大腿,到了腰際。腳下是光滑的泥,很滑,走一步滑一下。我手裡仍拽著柳樹枝,走著滑著,水漫到胸部時,我有點兒站不住了。腳得不斷地抓下面打滑的泥。但那樣的泥突然沒有了,腳底空空,我心慌了,竟放開了手裡的柳樹枝。一下子,我沉向水裡。完全沉水前,我看到被我鬆開的柳樹枝像彈簧一樣縮回了塘邊。我沉到了水底,看見混沌的水裡飄忽著一些繩子帶子似的水草,有幾根會遊走一樣,繚繞在我身邊,像糾纏我。我張嘴想說話,還沒說,嘴裡已經充滿了水。鼻子不能吸氣,一吸,水就從鼻子進了嘴裡。我慌了,手腳並用,想上升到水面上。可是,無論我的手腳怎麼使勁,身體只是假裝地上升了一點兒,就又沉重地落在水底。我想哭,可在水裡,連哭也不能。慌亂中,我忽然想起了《體育手冊》上的一句話:抱膝,憋氣,身體就可浮上水面。我這樣做了,有一會兒沒反應。我堅持著這樣。升到水面是一瞬間的事,我的頭破水而出後,大喘了幾口氣。我看到,小英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棍,在水塘邊哭著跑著。她看到我,立刻把木棍極力地伸向我。好在我離塘邊不遠,抓住了木棍,拽著它,上了岸。
那天,我和小英很晚才回家,我們躲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在那裡把我的濕衣服搭在玉米桿上,等待著太陽把它晒乾。
我說:小英,我游泳的事,不許你告訴任何人!
小英點點頭。
15
割麥子和割高粱的鐮刀不同。
割麥子的鐮刀把兒短,直把兒,方便彎腰使用;割高粱的鐮刀把兒很長,把柄稍稍彎曲,站著揮舞,就能把高粱齊根砍斷。
秋收時,村裡的學校都放假,大點兒的孩子去田野干農活,干一天,從生產隊掙大人一半的工分。
我第一次參加秋收,去地里割高粱。
我家沒有長把兒鐮刀,同學翠玉借給我一把。
我手握長把兒鐮刀在高粱地里左劈右砍,看著一棵棵高過自己的高粱紛紛倒伏,我很得意,感覺自己掌握著一把古代的兵器,像小說《七俠五義》里的某個英雄。
翠玉說:那是刀,不能隨便比劃。
我繼續劈砍著。結果有一下砍空了,沒砍到高粱,刀頭與一棵高粱插身而過,落在我的腳踝上。刀刃太鋒利了,它在我的腳踝上砍開一個嘴一樣的傷口,竟沒讓我感到疼。一塊皮像鬆緊帶似地捲縮著。我蹲下身,看那傷口,它沒流血,一塊肉皮像鬆緊帶似地捲縮著,裸露出來的一片紅肉上沁著一層晶瑩的小水珠,它們在陽光下很璀璨。我用手扯了扯捲縮的皮,又摸了一下那些小水珠,傷口立刻開始流血,而且血流如注。我用手使勁地捂住傷口,站起身,把受傷的腳抱在手裡,然後單腿蹦著,蹦到高粱地外。
母親看了我的傷口,生氣地在我的背上打了兩巴掌。
母親說:你想成瘸子嗎?再使點兒勁,一根腳筋就砍斷了。
活成個人,七災八難,實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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