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危險 上

有個朋友說:我十歲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這怎麼可能,我不信。

1

我最早的記憶在嬰兒期,大概幾個月的樣子,一定很小,因為我躺在一個竹製的童車裡徒自掙扎,卻怎麼也翻不了身。

那天,穿黑衣的外婆把我抱進了那竹童車裡,讓我躺好,然後推著它出了屋,出了院,到了街上,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我躺在車裡仰視著外婆,她的衣服很寬大,一部分像布片,扇忽著,使她像一隻翩然的大鳥。不看外婆時,我看到的是天空。那裡很安靜,淡藍色的天幕上有形狀各異的白雲,一朵又一朵,有大有小,都在慢慢地飄。有的小雲朵飄進大雲朵里,不見了。

車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前行,有竹片相互摩擦著,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

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山谷,在一個河灘里停了下來。

外婆搬了幾塊石頭,擠在車輪旁,固定好了車。

我側了臉,從車身竹片的縫隙里看到布滿了鵝卵石的河灘,清且淺的水在石頭間彎彎曲曲地流淌。潺潺的水經過車底,薄而柔地滑過車輪,使車身輕微的搖晃,我彷彿躺在搖籃里。

外婆說:兒呀,你就老老實實地躺著。我去挖點兒野菜,一會兒就回來。

我聽懂了外婆的話,對她咿咿呀呀的說了一串話,她只是笑了笑。

外婆離開了車,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河邊的一片草叢裡。

我在車裡躺著,有時看天,有時看不遠處山坡上的樹。有的樹很奇怪,像不說話的人一樣站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車下的水聲突然變大了,嘩嘩作響。接著,它變厚,厚得漫了上來,濕了我身下的棉墊。車不再是輕微的搖晃,而是擺脫了石頭,漂浮起來,與水一起流動。

我感到莫名的恐懼,大哭起來。

這時,外婆真的像只大鳥一樣黑乎乎地飛落到車前,她一手抱起我,一手拽了車,大步地踩踏著腳下的水,水花四濺地走上河灘邊的山坡。

外婆說:真是東山下雨西山流。這他媽的山洪,怎麼說來就來呢!

2

應該是1960年冬天的事,我會走路了,會吃飯了。

那一年全國饑饉,人人吃不飽。任何食品都是寶貴的東西。

父親後來多次說,我一個大男人,竟抱不動不滿周歲的孩子。抱著,走幾步,就得歇一歇。那麼小的孩子能有多重?就是只小貓小狗嘛!

那小貓小狗樣的孩子就是我。

沒有人看我,母親上班時就帶我去單位。她是一家醫院的護士,在治療室負責給患者打針。她打針的技術很好,不疼,靜脈輸液常常一針見血,所以有的患者很感謝她。

那天,一個患者來打針時帶了一根胡蘿蔔,送給母親。

患者說:把胡蘿蔔放在爐子里烤一烤,熟了,給孩子吃。

治療室里的鐵皮爐子燒得正旺。

母親用爐鉤挑起爐蓋兒,把那根胡蘿蔔放進了爐膛里。

大人的對話,我聽懂了,明白鬍蘿蔔是可以吃的食物。它在患者的手裡,在母親的手裡,我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它被母親放進了爐膛,我以為它是被藏起來了。我就圍著爐子轉圈,想看它藏在哪裡了。鐵皮爐子中間的爐壁燒紅了,我湊近它探頭探腦,一不小心,額頭觸到爐壁上,聽到滋喇一聲,又聞到一股焦糊味,我被一隻手揪著衣領拎到一邊。那滋喇聲是我額前的一撮劉海粘在爐壁上發出的,它冒了煙,散出焦糊味,捲曲著在爐壁上凝成一個小黑點兒。

我的額頭燙了一個大水泡。

3

我有喉頭炎的毛病。

它發病突然,嗓子里像堵了一團棉花。棉團不斷膨脹,我大張著嘴,伸直了脖子也喘不過氣來,還不斷地空洞性咳嗽,聲音很大,每一聲都從喉嚨里噴出來,砰砰的像過年時炸響的鞭炮。

這樣病過幾次,吃幾片葯,也就好了。

我四歲時犯過一次病。

後半夜了,我的咳嗽聲驚醒了母親。她起床,找葯,倒水,看著我吃了葯喝了水,就披著衣服坐在我身邊打瞌睡。她以前也這樣做,是在等待我的病情緩解,好轉。但那次我犯病不同以往,本來像炮聲的咳嗽,咳著咳著,它竟變細了,像打口哨,又像冬天的西北風掠過屋脊,在那裡擦出一聲聲呼嘯。

我越來越喘不過氣。

母親叫醒父親,他們都穿好衣服。

父親背著我出了家門,出了院門,開始在街上奔跑。母親緊緊跟在我們的後面。

縣城不大,縣醫院在南大街上,拐幾個衚衕就到。

南大街的路燈應該比比衚衕里的路燈亮,我的頭軟軟地伏在父親的肩上,感覺路燈在一盞盞地變暗……

我那次差點兒死了。

母親說:你那次能活過來,多虧一支盤尼西林。好葯才能藥到病除。那盤尼西林可是奇缺葯,院長掌控。你爸就差給院長下跪磕頭了,才批了兩支。如果沒有那葯,就得切開氣管,你的脖子上會永遠有個疤。

4

一次,我和幾個小夥伴一起玩,都是四五歲的孩子。

不知怎麼,我們玩到一片樹林里。

那是一片白楊林,很多的樹密集地長在一起,朝哪邊看,都是樹。

我一定是被樹葉所吸引,在樹林里轉來轉去,尋找著大一點,更大一點的樹葉。

樹葉去除了葉片,剩下的葉柄就像一截短小的繩子。孩子們用這短繩似的葉柄可以玩一種遊戲,就是用自己的葉柄,與對方的葉柄十字交叉,然後都兩手捏緊了柄頭,用力向後拉拽,誰的葉柄斷了,誰就是輸家。好的葉柄,得選擇大的樹葉,樹葉越大,葉柄也越粗壯。葉柄的質量在樹葉微黃時最好,不脆嫩,在合著的手掌里揉搓一番,會變得柔韌,更有繩子的感覺。有的孩子為了讓葉柄更柔韌,會把它放在鞋裡,光了腳穿鞋,走路,奔跑,跳躍,這樣一番後,鞋裡的葉柄就被摻雜了腳汗的泥土漚得黢黑,看上去很厲害。

我的手裡攥了幾十根粗壯的葉柄,再抬頭時,才發現周圍已經沒了小夥伴兒的蹤影,只有樹和樹。

我呼喚著小夥伴兒的名字,大頭、翠萍、紅衛、小義……但沒人答應。

我走過一棵棵樹,前面還有無數棵樹。樹和樹長得很相似,走過幾棵,好像沒走過一樣。我轉了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仍然是走過一棵棵樹,前面還有無數棵樹。這樣走來走去,卻始終在樹林里。有風在樹林里刮,颳得很多樹葉顫抖不已,嘩啦嘩啦地響,像很多人躲在樹上偷笑。我害怕了,也走累了,靠著一棵樹榦坐在滿是枯枝敗葉的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我聽著自己的哭聲,在偌大的樹林里,它顯得很微弱,悶悶的,傳不遠,在身邊的幾棵樹林之間消失。我覺得自己哭了好一陣兒,但樹林里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我和樹,再沒別人。我想回家,就必須走出樹林。意識到這一點,我又站起來,繼續走……

後來,在轉過幾棵大樹後,我突然就走到了樹林的外邊。

樹林外有條路。

在路上走出一段距離後,我回頭又看了看那楊樹林,發現它真的很大,茂密陰森,無邊無際。

如果不走,也許我永遠留在那片樹林里了。

5

那時,孩子們都喜歡自行車,它像個大玩具。

我四五歲,太矮小,騎不了自行車,卻喜歡蹲在它的旁邊,用手扳動一側的腳蹬子,一下一下地畫圈,這樣,滾動的鏈條就帶轉了後車輪。

自行車專屬大人們使用,他們很珍惜它,常常把它擦拭得很乾凈,電鍍的車圈和輔絲擦得雪亮,輕易不允許孩子們觸碰。父親也如此。

一個中午,父親在屋裡午睡,我在院里。

我蹲在父親的飛鴿牌自行車前,開始用手扳腳蹬子。手上越加勁,車輪就轉得越快,漸漸地,車圈和輔絲混成白晃晃的一片,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個閃光的大圓盤。我愉悅地看著自己製造的情形,不斷地笑。

我很好奇那車輪為什麼會轉得那麼快,轉成那樣。這樣想著,我情不自禁地將一隻閑著的手伸向車輪。立刻,我感到手指一陣麻疼。扳腳蹬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動作,車輪不轉了。

我看到自己的幾個手指很彆扭地卡在輔絲間。

我不敢哭,怕驚醒了父親會挨罵。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從輔絲間抽出來,看到有兩個指甲翹了起來,帶血,像沾在手上的什麼髒東西。

6

我小時候玩的很多遊戲是就地取材,比如開仗。

一群孩子分成兩撥,各自準備小土塊,然後躲避在相距不太遠的兩個街門裡。一聲吶喊,開仗遊戲就開始了。

開仗,就是兩撥孩子用小土塊互相攻擊,以一撥攻佔另一撥的街門為勝。開戰之前,對陣雙方要檢查彼此準備的小土塊,它們不能大過拳頭,是鬆軟的土塊,砸在身上易碎,不會砸疼人,更不會砸傷人。它玩的是一種勇敢精神,只要不畏懼劈頭蓋臉的小土塊,敢於衝鋒陷陣,就能勝利。男孩子們喜歡玩這種遊戲,我也喜歡,雖然我是女孩兒。

那天,我的衣兜里裝滿了小土塊,手裡還握了幾塊。聽到吶喊聲,我帶頭衝出了街門。剛出門,還沒來得及投擲手裡的小土塊,就覺得頭撞到什麼堅硬的東西,撞得頭暈目眩,額頭也熱乎乎的。我下意識地扔了手裡的小土塊,伸手去摸那熱乎乎的地方。紅衛看著我,說:哎呀,你流血了!我放下手,看到手上真的有紅紅的鮮血。大頭從門洞里跳了出來,在我腳邊撿起一塊磚頭,憤怒地朝對方喊:哪個王八蛋扔的磚頭?不知道磚頭能砸死人嗎?砸死人怎麼辦?對方几個正做投擲動作的男孩兒瞬間都僵住了,有人握著小土塊的手舉在頭上,一動不動。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我們,誰也沒說話。

那塊不知誰扔的磚頭在我的額頭砸開一個小口子,它後來成為一個永久性的疤痕。

7

我七歲時有了想騎自行車的野心。

沒自行車高卻想騎車的孩子可以學一種掏式騎法,即左腳踏左邊的腳蹬子,右腿通過車梁踏右邊的腳蹬子,然後兩腳配合協調著上下蹬踏,自行車也就載著自己滑行了。這種騎車方式,首先得學會掌握車的平衡,偏重在左邊的身體盡量向右靠,依靠車梁,才能保持車和人的整體平衡。不平衡,車就會向左或向右傾倒,連人帶車摔在地上。那時,學車的孩子顧不上自己摔疼了沒有,會馬上爬起來,扶起車,看它有沒有蹭掉漆皮或磕癟了什麼地方,那樣回家肯定被大人暴揍一頓。車把常常被摔歪,但好辦,兩腿夾住車軲轆,兩手掰住車把,或左或右地使勁,車把就扭正了,恢復原狀,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一個周末的下午,父親外出辦事去了,不知為什麼他沒騎自行車。

自行車停在院里,我推著它悄悄地出了院門。

大部分學車的孩子都去花園路。那是一條新修的馬路,不長,平坦,寬闊,人少,最重要的是它有一段緩坡路面。

在緩坡的路上學車可以省勁,尤其是在學習掌握平衡技能的過程中,車從坡上往下溜,不需時時踏腳蹬子也能滑行很遠。若既要踏腳蹬子使車有前行的速度,又要讓身體與行駛的車保持平衡,難免會手忙腳亂。

花園路上,除了我,還有其他孩子也在學騎車。我懷疑他們的自行車也是偷偷推出來的。

我無師自通,很快就學會了掏式騎法。

有個男孩比我矮小,卻不掏式騎,而是跨梁騎。他一遍遍地把自行車推到坡上,在那裡,他只用左腳踏一下腳蹬子,車剛開始溜坡,他的右腿已飛快地跨過車的橫樑,然後左右搖晃著身體,極力伸腿,用腳尖踏著腳蹬子。那樣踏幾下,他累了,騰身坐在車座上,懸了兩腿,左顧右盼,滿臉得意地瞥著路上掏式騎車的孩子。

會了掏式騎車,我也想跨梁騎。

我沒料到跨過車梁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我模仿著那男孩,也從坡上往下溜車。車滑行,我試著把右腿抬上車梁,結果,它竟一下子跨了過去。我端正了身體,坐在車座上,立刻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心裡很得意。不過我不敢左顧右盼,手心冒汗地緊握著車把,目視前方。

我的得意很短暫,因為車很快就要溜到坡底了,那裡是個丁字路口,另一條馬路橫亘在它前面。那條馬路人來車往。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光想著跨過梁去,卻沒想過怎麼再從樑上跨回來。我試了試,感覺跨回來比跨過去難,腳總絆在樑上,車還亂晃。眼看著離丁字路口越來越近了,我還意識到,自己不會捏閘,不會拐彎。

車載著我直直地奔向丁字路口。

我急了,急中生智,看到路邊有棵樹,便生硬地拐了一下車把。車改變了方向,朝樹撞去。

我和自行車一起倒在樹下。

自行車壓在我身上,它的前輪有點兒變形,不圓了。

8

我喜歡聽鬼故事,很多孩子也喜歡。

14號院的是我家住的那條街上少有的深宅大院。早以前,它是一個商會的會館,閑置了多年,不是單位,沒有住戶,兩扇大門用一條鐵鏈子鎖了,推個門縫往裡看,裡面空空蕩蕩。後來,這小城來了一批軍人,他們被派到各個單位去幫助工作。和軍人們一起來的,還有他們扶老攜幼的家屬。他們一起住進了那個院里。院子里熱鬧起來,有了人間煙火。

他叫王小基,是一個團長的孩子。他轉學而來,到米家巷小學上學,成了我和街上其他孩子的同學。

王小基家在那院里住了三間房,他父母住兩間,他自己單獨住一間。冬天的時候,他仍一個人住在那間屋子裡,炕上整齊地疊著一套軍綠色的被褥,生著有煙筒的鐵皮爐子,爐子只燒從幾百里外的煤礦拉來的無煙煤的炭塊。外面颳風,爐火就燒得更旺,屋裡很溫暖。這讓整條街的孩子們羨慕不已。街上的其它家庭,住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家裡十多歲的男孩,可能在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會單獨住在小屋裡,但到了冬季,他又會被召回大屋,和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地擠在一鋪炕上睡覺。這樣做是習慣,也是為了省煤,燒一個爐子,大家暖和。其實,那爐子燒的很節儉,很少捨得直接燒炭塊,而是燒煤泥和煤磚,它們摻了一種叫燒土的黃土做成,燃燒得很溫和,火力不大。

王小基的父親經常不在家,他的母親好像不喜歡見人,總是靜悄悄地呆在那間大房子里。透過窗玻璃,我看到過她幾次,她坐在一張寫字檯前看書。她的身後有個書櫃,裡面擺滿了書。

王小基的母親從不干涉王小基帶了一幫孩子去那小屋。

王小基說:我媽喜歡安靜。

因此,我們在王小基的房間里時從不敢大聲喧嘩。

冬天真冷啊!在街上玩,如果不跑不跳,用不了一會兒就凍得手腳發麻,發疼。

大頭家很窮,他父親是賣燒土的,天亮的時候總是拉著一平車土走街串巷地叫賣,一車五毛錢。他的母親有病,總是坐在炕上呻吟著,身體散發著一股臭味,臭烘烘的熏人。在街上,大頭的手總是揣在袖子里,伸出來,那手嚇人,手背上滿是裂開的小口子,一個挨一個,像一片張著的小嘴。

那天晚上,在王小基的屋裡,十來個孩子並排坐在炕沿上,七嘴八舌地聊天。

後來,王小基提議,讓大家每人講個鬼故事。

好幾個孩子講了,說是從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聽來的,都不怎麼好聽,不可怕,有的根本就不是鬼故事。

王小基突然把燈關了,使大家一下子坐在了黑暗裡,誰也看不清誰,只能聽到別人的呼吸聲。

王小基說:我講個鬼故事。古代有個書生進京趕考。一天他趕路趕到天黑,才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是荒郊野嶺,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害怕了,慌不擇路地繼續走。走著走著,終於看到不遠處有燈光。一間孤零零的茅草屋裡亮著燈。他奔到茅草屋前,敲了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書生對老太太說,想在茅草屋裡借住一晚。老太太說,住的地方有,西邊空著一間房,她死去不久的兒媳婦住過,不害怕,不嫌棄,就住吧。書生想,人死如燈滅,自己年輕力壯,沒什麼好怕的。他跟著老太太進了一間屋裡。老太太點亮一盞油燈,屋裡亮了起來。屋裡除了一張床,床上鋪著被褥,再沒有什麼。他轉過身,想感謝老太太的收留,卻發現老太太已不見了。他又轉身,又看了看床,明明剛床上只是平平展展地鋪著被褥,但轉瞬間,床上躺著的竟是個穿白衣服的人。再細看,那人沒頭,只有一截脖子枕在枕頭上。他很納悶,人怎麼會沒頭呢?這時,他聽到一個女人說,我被人殺了。聲音是從白衣服里發出來的。他說,你被人殺了,但頭哪兒去了?她說,我的頭在這兒。他循聲望去,看到一顆血淋淋的女人頭披頭散髮地掛在房樑上。他嚇得哆嗦起來,說,誰把你殺了?女人頭說,就是你!書生大叫一聲,嚇死了。

故事講完了,王小基又打開了燈。

我看見,大家都愣愣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從隔壁的屋裡傳來鐘鳴聲,噹噹響,應該是十點了。

有孩子一聲不響地帶頭出了屋,接著一個跟一個地出了屋,各回各家。

我出了14號院,其他孩子已走的沒影了。

在街頭和街尾各亮著一盞路燈,使中間的一段路很昏暗,一切都影影綽綽。我回家,必須經過那段路。

我加快了腳步走著,恨不得一步到家。

走到路中間時,對面突然飄來一個白色的影子。我想起那沒頭的女人也穿了白衣服,立刻害怕極了。我放慢了腳步,朝路的一邊躲了躲,那白影子也朝這邊飄了飄。我又朝路的另一邊躲了躲,白影子竟也朝另一邊飄了飄。我不敢往前走了,原地踏著步。這時,對面的白影子突然大叫一聲:呔!我直接就哇哇大哭起來。

我的哭聲驚動了旁邊院子里的人,有幾個大人披著衣服趿拉著著跑出來。大人們來到我身邊,有阿姨撫摸著我的頭,那時我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有要暈過去的感覺。有個叔叔呵斥著對面的白影子。白影子說話了,他也在哭。我聽出來,是7號院的水生在說話,在哭。

水生說:我回家,看見對面有白影子,怎麼躲也躲不掉,心裡害怕,才大喊了一聲。

原來,我和水生都穿了草綠色的衣服,衣服穿舊了,褪色了,在夜晚看著像白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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