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見

我喜歡讀曹雪芹的《紅樓夢》。

我喜歡看87版的電視劇《紅樓夢》。

我家的書房裡有幾個版本的《紅樓夢》。書荒時,它是時時可以讀的書。每次讀,感受不同。

女兒上大學時常會打電話來,有時會問一些書家裡是否有,學慣用。那些書,大部分有。一次,她需要《紅樓夢》。

我快遞給女兒一套人文社1974年出版的四卷本《紅樓夢》。它是1959年版的重印版。

女兒放假回來時帶了一些書,其中包括我寄給她的《紅樓夢》。她從包里拿出它,放回到書架上。

女兒說:這版書很珍貴了。

女兒又從包里拿出一套新版的《紅樓夢》,它比我的那套開本大。女兒翻動著書頁,能看到字裡行間有她標註的筆記。

1987年5月2日,中央電視台開始播齣電視劇《紅樓夢》,每晚一集,共36集。它就是後來被稱為經典的87版電視劇《紅樓夢》。

對於讀過《紅樓夢》的人而言,文里文外予以人太多的想像。於是有人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紅樓夢》,都有屬於自己的寶玉黛玉。我也如此。因此,看視覺性的電視劇《紅樓夢》時,總覺得很多地方不盡人意。但愛屋及烏,竟也逐漸喜歡了它,尤其喜歡其中的音樂。

那時沒有網路,電視台播什麼節目才能看什麼節目。節目播過,若不重播,就無從再看。

電視台的節目每晚十點多結束,有的台在那時屏幕上會出現一個字——完;有的台會出現兩個字——再見。

七十年代末,小城的人開始擁有錄音機。「三洋牌」單聲道單卡盒式錄音機售價120元,值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兩三個月的工資。它形狀大小像塊磚,所以俗稱「半頭磚」。「半頭磚」主要是要考大學和已經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使用,用來學英語。

八十年代初,小城的很多家庭有了雙聲道四喇叭的手提式錄音機,它成為時髦青年的標配之一。他們留長發,穿喇叭褲,一輛自行車上倆人,一個人騎車,一個人坐車。坐車的人手裡提著播放著流行歌曲的錄音機,車載著他們一路喧囂地招搖過市。

與錄音機同時熱銷的還有盒式磁帶。

我的錄音機主要是為了聽音樂,為此,買了不少盒式磁帶。

電視劇《紅樓夢》插曲的盒式磁帶上市了。

看不到電視劇,聽它的插曲,也是一種享受。

我去一家商店買磁帶。

一盒電視劇《紅樓夢》插曲的磁帶二十元,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

我買磁帶的時候,有個農村婦女始終湊在我身邊。

我一看她,她就對我笑笑,好像認識我。

我肯定不認識她。

我檢查了磁帶的外包裝,確定它完好無損,於是付款,然後拆封,取出磁帶,讓售貨員放進店裡錄音機的卡座里,開機試聽。

我聽了《晴雯歌》、《聰明累》、《葬花吟》。音質不錯。

售貨員說:還聽嗎?正版貨,沒問題。

我還沒說話,那個農村婦女卻搶先說話了。

她說:再聽聽。第四首是《秋窗風雨夕》,第五首是《枉凝眉》,都很好聽。

我很驚訝地看了看身邊的農村婦女。她三十多歲,膚色黧黒,個子不高,四肢粗壯,穿著大紅色的上衣,裹著綠色的頭巾。

我以為,《紅樓夢》與這樣的女人沒什麼關係。

我為自己的想法慚愧。

A面一共六首歌,我們一起聽了。

我拿著磁帶出了商店,走了一段路,才發現那農村婦女竟一直跟在我後面。她發現我看到了她,忙急走幾步,到了我面前,笑了笑。

她說:跟你商量個事兒。

我說:什麼事?

她說:我特別喜歡《紅樓夢》,也特別喜歡聽它的歌。你能不能把磁帶盒裡那張印著歌詞的紙賣給我?我只有兩塊錢,買不了磁帶。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真誠和熱切。

其時是冬天,刮著很冷的西北風。

我的心卻莫名地暖了一下。

我打開磁帶盒,拿出那張印有歌詞的紙,遞給她。

我說:送給你。不要錢。

她愣住了,有點兒不相信地看著我。

我說:真的送給你,因為你喜歡《紅樓夢》。

她接過了那張紙,嘴角顫動了幾下,什麼也沒說。

我轉身走了。

我再回頭看時,她已消失在人群里,不見了。

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喜歡《紅樓夢》的農村婦女。

多年過去,那張印著歌詞的紙還在嗎?

我的磁帶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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