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隊長：內戰》：大人打孩子

《蝙蝠俠：黑暗騎士》結尾處，蝙蝠俠示意戈登探長追捕自己——承認自己行為的非法性，但為了追逐正義，不惜背負原罪。這段思辨，令片子的精神層次得以升華。

這亦是我對《內戰》抱有極大期待的原因：剝掉表象，它討論的是個人意志與集體意志衝突中該如何抉擇；其中的任意一方，是否一定正確；而超級英雄是否享有人權。

尤為有趣的是，預告片里，我行我素狂妄自大的托尼?斯塔克，居然贊成政府收編超級英雄；萬人表率根正苗紅的美國隊長，卻反對它。兩人都站在了之前形象的對立面。

然而差強人意的是，因為心理成熟度的不對等，《內戰》最終變成了不那麼深刻的「大人揍小孩」。

中二少年托尼?斯塔克

超級英雄是這個時代的神。人類造神，令其擁有神力，以及凡人缺陷。因為神若完美，那麼凡人只能膜拜，而無法獲得共鳴。隨著電影特效進步，超級英雄在毀天滅地上再玩不出太多新花樣，編劇們轉而挖掘內心戲份。

所有故事無非談論人性。燈火熄滅的時候，超級英雄褪去無敵外殼，退而為人。因為自己的經歷，佔據不同立場，從而抉擇。犯錯，然後救贖。超級英雄的屬性將人性的光明與陰暗放大、衝突，引發思辨。

《內戰》以復仇者小組再捅婁子開場——緋紅女巫失手將炸彈引向錯誤方向，民眾死傷慘重。地球另一頭，沒有參加行動的斯塔克也不好過。在索科維亞捅下簍子後，他試圖通過慈善上的慷慨，緩解內疚。卻依然遭到責難——面對一位在索科維亞失去孩子的黑人母親，驕傲而善辯的斯塔克無言以對。更糟的是，小辣椒也因為重拾鋼鐵俠的身份離開他。

因為想要退休，斯塔克不顧一切倒騰出奧創，不期引發一場無法彌補的災難。超級英雄的戰鬥毀天滅地，他們自己還好，凡人卻難承受。索科維亞事件後，斯塔克陷入對超級英雄力量的困惑。而作為靈魂救贖的小辣椒，偏偏在此時缺場。天才敏感而脆弱的內心，得不到開釋。

於是在沒有知會同伴的情況下，斯塔克陪同國防部長，拿出《索科維亞協議》——超級英雄被政府收編，成為政府意志的執行者，從此所有的行動，由政府評估、批准，而捅下的簍子，也由政府背鍋。

看上去客觀理性的協議，因為斯塔克的中二而顯得不可靠。誠然，鐵人先生是「未來學家」，是科技先驅，為了追逐目標從不忌憚犧牲與承擔責任。可他並沒有成熟的人格進行承擔——創造奧創急於求成，不進行危險性評估；拋出《索科維亞協議》，也沒有與隊友事先溝通，尊重他們的意見。這個內心住著中二少年的天才，在實現自己訴求時，從不顧及他人。

成熟的標誌是具有同理心，尊重對方權益，懂得適當妥協，從而說服。簽訂《索科維亞協議》是斯塔克的妥協么？不是。他不過是急於為自己贖罪。

《鋼鐵俠1》，從混蛋軍火販子幡然醒悟，不過因為遭到綁架，發現販賣軍火的罪惡。《鋼鐵俠3》，銷毀所有盔甲，只是向小辣椒妥協。《內戰》拿出索科維亞法案，是因為在《復聯2》一意孤行弄出奧創捅了簍子，遭到喪子母親的責難，內心不安。

當天才頭腦缺乏成熟人格駕馭，當倡導的理念並沒有客觀立場做支持，你很難認為斯塔克的行為出自公心。就像美隊一度動搖想要簽約，卻因為緋紅女巫的被軟禁而中止——沒有任何意志可以凌駕於個人自由之上。斯塔克在這件事情上的做法，進一步證明了他立場的可疑——不為同伴考慮，只為實現自我目標。

何況，斯塔克一向藐視法律藐視權威。他曾對抗國會，拒絕交出盔甲。勸說美隊在協議簽字時也說，「等風頭過去，再修改它」。在桀驁成性的斯塔克那裡，契約並不需要契約精神，不過是審時度勢的交易，隨時可以討價還價。機場的群毆不像為了理念，反而更像中二的孩子急著向大人證明自己的正確。

基於美隊的人格，斯塔克的天才腦袋斷不會無法判斷，美隊的堅持自有道理。再退一步，如果不那麼自負，他完全可以與美隊達成協議，限時帶回冬兵，證明敵人陰謀。正是中二少年的自負蒙蔽了斯塔克的判斷。《內戰》開頭，霍華德?斯塔克（托尼父親）亦有類似表述，大意為希望托尼的天才與傲慢同等云云。

總而言之，相較人格成熟的美隊，鋼鐵俠托尼?斯塔克更像一個自負而急於證明自己的中二少年。需要一頓胖揍，才能冷靜下來，反思以及尊重他人。

美隊：瘦弱孩子的偉大人格

超級英雄的人格走到頂峰，近乎神性，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所以在《蝙蝠俠：黑暗騎士》里，布魯斯?韋恩最終認可只能活於黑暗的宿命，授意戈登追捕自己——沒有人能代替法律，行使審判權。

但法律無法約束超級英雄的力量，只能寄望其高潔的人格自我管轄。漫威宇宙中，沒有角色比美隊更適合承載這種情操。注射血清成為超級戰士之前，那個孱弱的軀體里，就住著一個不屈、無畏的靈魂。

從經典的「I can do this all day」，到用身軀蓋住手雷——只有這個永遠不畏懼成為第一個犧牲者的大兵，才足夠承擔【自由的代價從來都不是低廉的，如果要我一個人付出，我也無怨無悔。但是我由衷希望，我不是一個人】如此鏗鏘的話語。

從霍華德?斯塔克，到黑豹，到卡特特工，《內戰》導演善於運用第三者的話語進行註解。卡特特工的話，正是美國隊長理念的註解：在可以妥協的時候妥協，但更重要的是，在不該妥協的時候，即使這個世界與你為敵，也要堅持下去。

史蒂夫?羅傑斯始終擁有完整的，堅定的人格。他是二戰傳奇英雄，卻並不因此盲從政府。當神盾局的「洞察計劃」曝光，他的選擇是反對它——「By holding a gun to everyone on earth and calling it protection」——每一次試圖在壞事發生之前採取行動，反而會令事情變糟。

這是普世價值：不能將罪名加於未行之身，而預行審判。也是史蒂夫對斯塔克軟禁緋紅女巫行為勃然大怒的原因。斯塔克眼裡，緋紅女巫是不受控的危險武器，可在史蒂夫眼裡，她只是個內心需要安撫的未成年人。

於是高下立判。我情願給美隊提鞋，也不願擁有一個斯塔克這樣的朋友。

羅傑斯對巴基的回護，有昔日友情在裡頭，也有理性判斷：被洗腦而成為殺戮機器的冬兵，不應承擔罪名。最起碼，要有公正冷靜的審判環境。而斯塔克與《索科維亞協議》成員的傲慢，預設立場，令公正無法存在。

當劇情走到這裡，我漸漸有些失望。原本期待的思辨意味淡去，美隊在《內戰》的勝利變得不可避免。這不再是成年人之間對於超級英雄原罪的深入探討，而成為大人打孩子——小時候撒潑打滾聽不進道理，我爹就揍我。揍過之後，我才老實，冷靜下來，發現自己不對。

美隊獲勝的真正原因

某種程度上，超級英雄與武俠是同一類產物——我們都生活在桎梏里，當憋悶的情緒無法紓解，當冤屈得不到伸張，當某些時候法律無法起到懲惡揚善的作用，我們將幻想投射於他們，誕生無數「俠以武犯禁」的故事。

超級英雄的意義正在於，在那些法律無法到場的地方，用超越法律的行為，維持樸素的正義。所以，通過協議將超級英雄約束，令其行為受支配，原本就有悖於故事誕生的初衷。

而惡一直存在，不能說超級英雄的出現，令流血事件增多。任何時候，光明與黑暗的拉鋸，都要付出代價。為了暫時的平穩放棄鬥爭，那麼等惡壯大之後，將付出更慘重的代價。譬如開場第一幕的打鬥——如果任叉骨帶走生化武器，大規模複製，是否將造成更大危害？是的，任務中因為偶然狀況造成了不必要傷亡，但這並非正義之過，還是要向邪惡問責。

誠然，承擔這種「意外」的最好辦法，就是「收編」、「合法化」，國家背鍋。可《美隊2》的故事已經說明，任何組織都有傾向及利益訴求，而誰能保證革命成果不落入壞人手裡？

我想，這是美隊在《內戰》里最終獲勝的原因。當然，更可能的原因是，片子是《美國隊長》，而不是《鋼鐵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