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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我在三聯書店看到了什麼?

即使去過多次,我來到中國美術館附近還是感到茫然,必須強迫地按照最初的路線走到三聯書店。很久以前,在一個雨霽的黃昏,北京的空氣難得飄蕩著清新的腥氣,我從地鐵口出來,隨著潮水的人流從天橋上蔓延下來,路過一座清真寺,門口的藤椅上坐著一位白髮蒼蒼皺紋堆積的老者安詳地看著過往的人,我從他的眸子看到了時光長河潺潺流淌的沉靜。這個老者雕刻般的面孔一直印刻在我的腦海中,以至於每次路過寺院的門口,我都感覺他還在坐在那兒,他肯定不解我的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第一次逛三聯韜奮書店還是十二年以前,當時在徜徉在文史哲的書架中,陳舊的書冊發出淡淡的霉味,那也是夏天,我直接盤腿坐在地上看清代沈德潛的《唐詩別裁》,待到立身,兩條腿麻了,搖晃著扶持書架維持平衡,那知書架不堪重量壓迫,轟然倒塌,一個清秀的女店員聞聲趕來,倒也沒有埋怨,我隨著她趕緊整理散落的書,我看見她的耳朵有極細的孔,但沒有耳環。她善意提醒我公交車和地鐵的停運時間,我看著她抱著一堆書搖曳離開,想像那雙幾乎透明的耳朵上,如果懸有耳環,該是怎樣的環佩作響。

北京三聯韜奮書店今年春天開始24小時營業,效法台灣的誠品書店,這是國內唯一晝夜不息的書店。這是一種情懷,更是一種在市場催促下的改變。三聯書店上書國務院,得到了總理大人的鼓勵。有兩次,我得瑟地揀在臨近子夜的時分去三聯,且在燈火璀璨的書店門口拍照留念,標明到此一游。其實這兩年頻頻去書店,我也不買書,就像一個痞氣的嫖客去青樓只是喝喝茶,看慣了顏色,有點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性情,不是不染煙火氣,而是懈怠了失去了那種少年時期看見什麼都要牢牢抓住的火氣。我也懶得再去分析民營書店或獨立書店的命運,去書店,就像還鄉,不是每一個故鄉都是山清水秀,都是明媚可人,回故鄉,只是慰藉思親的情懷。

幼時的某個秋天,我坐在馬紮上帶著老式笨重的收音機,一邊聽單田芳的《白眉大俠》,一邊剝開堅硬的棉花殼取出晶白的棉花絮,在勞作之餘,我偷眼看看頭頂湛藍的天,我在憧憬長大了要做什麼,最嚮往的事情,就是周遊四方,去不同的書店,擁有完整沉靜的閱讀人生,在不同的文字世界眺望這個世界無盡的風景。我在11歲的時候,老爸給了我一百元大鈔,我騎著自行車幾十里去市裡的書店買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我在童年和少年找到的書有限,買到的書有限,閱讀的渴望處於嚴重供不應求的狀態,這種閱讀的饑渴伴隨著整個成長過程。我就像一個保守饑荒之苦的災民,天天盼著天下大赦開倉放糧的快感。

我經常凝視著我的孩子小號,有很多感懷:兒子是數字時代的土著,肯定不懂得爸爸的童年處在怎樣信息匱乏的時代,唯一和外部天空鏈接的途徑,就是通過閱讀模糊看到世界的輪廓。

我懷疑自己後來不斷去書店,就是童年的渴望作祟。每逢一座城市,必去書店。這是什麼好學與求知,而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驅動。好比貪官的童年都是悲催的,一旦時來運轉,就要瘋狂變態地斂財,就是要彌補過去的缺失。我去書店是一再證明我擁有了童年的夢想,我的體內原來還藏著一個小孩子,他天天在鄉村麥場廢棄的拖拉機上,等待外地上學的兄長放假歸來,因為哥哥許諾過年的時候送他一套《約翰克里斯多夫》。那個小孩子是九歲的我。

我懷疑過閱讀的意義,那一年我賣掉西城的房子,在東城尋覓房源,那次無比折騰的搬遷,一共動用了五次搬家公司,而搬家公司一次次要求抬高運費,理由只是運送的書籍太沉。我擔心這些藏書運送途中有閃失,我堅持坐在搬運卡車上監督。在搖晃的路途上,我惶恐地坐在卡車上,看著一堆堆這些年陪伴我的書,第一次嚴肅地質疑閱讀的有用與無用。我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覺得即使賣掉所有的藏書,也填補不了購買新房差缺的巨款。

那種無力感帶來了理想轟然倒塌煙銷灰滅的頹唐,我一直記得,那種感覺並不是多麼痛楚,而是自我否定帶來的無所適從。就像一個用心用力的工匠,虔誠地搭建一座廟宇,待到工成,他才明白供奉的菩薩不一定給他帶來真正的福祉。

只是我從來沒有把閱讀當作一種信仰,雖然每次面對一本陌生的好書時,總會一廂情願地展望,也許讀完這本書,會對於生活有另一番領悟。有時候,閱讀與求知無關,閱讀是一種癮,也是一種癖。我在閱讀中,一次次吸食了快感與美感,這種感官的愉悅與心靈上的按摩才是我想要的吧。有時候困惑,為什麼有的人不去這麼狂熱地閱讀,也能心安理得無欲無求地活著?我要提醒朋友們,閱讀不是道德上的勝利,你熱愛閱讀不代表你擁有一張好學上進的名片。我想知道,在原始的心理驅動上,人與人對於閱讀的渴求為什麼不同,為什麼或多或少?

那晚,臨近零點,北京三聯韜奮書店的人氣不減,一些朋友坐在樓梯上,擺出一副讀書到天明的豪邁姿態,更多的人坐在椅上眼神迷離欲睡不睡。我覺得,這裡不是什麼書店,而是一種類似教堂的避難所。兵荒馬亂的年月,太多的人被追逐得無路可逃,只有躲在閱讀里收納霎時的清凈。閱讀不是對峙冷酷世界的盾牌,卻是一層層柔軟的襁褓,包裹的是渴望愛撫渴望理解渴望力量脆弱的肉身。那一刻,我想通了,熱愛閱讀的人都是殘缺的,都是尋尋覓覓在路上的,都是度千百劫常在纏縛的人,都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他們必須通過閱讀,才能完成靈魂上的修補與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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