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沒有桃花源
向京有過三個工作室,有幸都去過。
2008年冬天,在她上海的工作室,空曠,寒冷。她留著標誌性的長捲髮,牛仔衣褲,身上不少粉塵,幹活兒的樣子。我坐矮沙發,她坐高凳子,相向而坐,我問,她答,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像她精瘦的身體一樣,隨時準備結束談話起身繼續幹活兒。
但她的每一個回答都使我浮想聯翩,於是滋生出接連不斷的問題,比如:你認為最完美的旅行是什麼樣的?「沒有起點和終點,翻越高山或是曠野時,旅途艱辛,沒有盡頭,人像是啃噬石頭的蠶,踽踽獨行,啃不動,但不肯停下。就這樣在路上一直走,遇見什麼交通工具就搭乘什麼,或者就是徒步,走到某個程度,身體開始虛弱,心靈也跟著出現某種幻覺……」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向京剛滿四十,功成名就,智慧與美貌兼備,雖然心裡還有無數問題,因為她的不主動接茬兒,以及我的自卑,還有我臆想的一道和藝術家之間的巨大鴻溝,使我把那些問題又都吞了回來。
2009年,她重新回到北京,先在距離798藝術區不遠的駝房營設了工作室,工作室的窗外就是京包鐵路,鐵路外有一片白楊,非常北京!尤其火車正從軌道上轟隆隆駛過,大風用力吹拂白楊,她在這樣「很北京」的背景下,做了一系列作品,比如她廣為傳頌的「這個世界會好嗎?」系列。
5年後,她把工作室搬到了地理上更外圍,外圍到了幾乎不在北京的宋庄藝術區,在那個亂象叢生、隨時會有不確定性事件發生的地方,她在自己壘築的桃花源一般的工作室里封閉式的創作,工作室呈回字形,中間院子、水池,春天的時候,白玉蘭、紫玉蘭、丁香、杏花,在小院兒里次第開放,陽光燦爛,春風拂面,有時覺得恍如隔世。但是推開門,外面的一切都在隨時隨地變化,有路段被截斷,有房屋倒塌,有垃圾城堡一樣壘起來……她在這裡剪了長發,做了更多作品,以及過去20多年雕塑生涯的回顧展:唯不安者得安寧。
這是她第二次和我們一起Citywalk,第一次,她帶我們從北京銀泰走到798藝術區,走到草場地藝術區,走到環鐵藝術區(詳見:我們要為人類文化星空建造最偉大的星座),這一次,她決定只帶我們走走宋庄,因為這裡是現實中國的極度濃縮,還有一群有點兒不現實的、充滿生命力的年輕藝術家,在各自的桃花源里野蠻生長。
再過一年,她就五十了,我們的交往竟然持續了近十年。我只是她因為工作關係而來往的無數媒體人之一,處在她生活圈的最外圍,但即便這樣遙遠的關係,也能感受到她的磁場,受她招引,受益良多。願她永遠留在屬於自己的時代,自我建構。
行李&向京
1.
行李:向老師,我們有好幾年沒聊過工作了,今天來聊一點。現在你住在宋庄,一個靠近河北的藝術村,過去你還有兩次離開過北京,你和北京城的關係是怎樣的?
向京:我已經將近50歲了,在北京生北京長。雖然在上海住了十年,但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北京度過的。對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北京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用「滿目瘡痍」有點誇張,但可以用「面目全非」來形容。一個人對城市的感情,因為生在此長在此,其實是很複雜的,我對北京也是,又愛又恨,肯定是愛得更多。所以當我在南方生活了長達十年之後,我特別確切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北京水土養大的人,回到這個乾燥的、不適合美容和健康的空氣里,好像更讓我舒服,渾身的筋骨舒服。我喜歡晴朗的天氣,儘管霧霾多過陰雨天氣,但現在這種乾燥的、不停刮過來的風沙,都是熟悉的味道。
行李:北京太大了,幾個重要的藝術區,798、草場地、環鐵、黑橋、宋庄等,地理上和北京的中心相去甚遠,一個跟藝術沒有關係的人,可能不太有機會到這個外圍,而藝術工作者,可能很少進城,就在外圍。
向京:從地理角度講,我始終住在城市邊緣。以前我們家住在和平里的文聯大院,那個時候接近三環就是很邊上了。後來住的亞運村也是新區,在當時也是非常偏僻。現在居住的宋庄幾乎都快出北京了,在北京最東邊,再開車十幾分鐘就到河北了。現在我常常去看演出、會朋友,都會往城裡面走,主要在東邊這一帶,幾乎是文化藝術最集中的地方。最開始798剛剛出來的時候,那個地方也是城鄉結合部,隨著黑橋的拆遷,好幾個藝術區的拆遷,現在的藝術家和藝術區,其實在越來越往城市邊緣移動。北京就像一個不停擴張的怪獸一樣,慢慢慢慢地往外推。
我之所以願意選宋庄作為這次活動的「景點」,因為宋庄太像中國現實的微縮景觀,像一粒膠囊一樣,是中國所有現實的極度濃縮版。我常常說不清楚對宋庄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是一個你要正視的東西,你要看到它。你可能看到我的小院覺得特別好,好像是大家想像中成功藝術家的生活狀態,但其實這裡面潛藏了很多很多的危機。推開門,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我們並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宋庄也是一個極其景觀化的地方,我經常說,你完完全全不能想像這是真實,但這就是現實存在的真實的建築和圖景。
我在宋庄已經生活了三年多,今年是第四年,時常會對很多莫名其妙的變化驚詫,突然間這條路斷了要修,突然間一大片房子蓋起來了……但在宋庄,我可以有一種角度和視角去觀察中國,給我留了一個出口,也挺有意思的。我們不是每天都那麼風花雪月和浪漫,我們可以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桃花源里,但是我們知道這個桃花源是不存在的,我們真正要面對的,就是隨時隨地產生的變化,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題吧,就是變化和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它就像一個即將要到來的風暴一樣,越來越巨大,越來越猛烈。
但是這種不確定性和混亂里,也帶來了太多的生機。我曾經看到一片廢墟,你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被拆除的,什麼時候成為那樣的景象,不知道從哪兒挖出來的一堆土堆在那兒,構成一座假山一樣的景觀,地上有一大片不知道哪兒來的各式各樣的衣物,比任何當代藝術都讓人震撼,特別像巨大的墳墓,但其實就是一堆衣服。在這種地方,莫名其妙開出一樹花,那樹花是先開花後長葉,就是一叢濃濃的白花,太怪異了。這種景觀時刻地刺激我們,讓人難以下咽,但同時又飽含著力量,讓你覺得那麼的帶勁兒。
行李:上個月在浙江,去了很多桃花源一樣的村子,裡邊整個整個村子空著,無人居住,從上百年的房屋裡長出茂盛的玉米、土豆、各種花,在屋子邊站一會兒,忽然就聽到房梁斷了,坍塌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那種驚心動魄!但我總覺得,離開的人遲早會回溯的,現在是一層層從家鄉往外走,遲早有一天會一層層往回來的。
向京:中國的幾代人都會經歷失去家園的過程,沒有一個人非常明確地說我的家鄉在哪兒,但當你在地理上找不到居所時,你的口味就是你的家鄉。我父母親都是這樣,他們是中國第一批從全國各地的大學院校分配到北京來的知識分子,在北京待了太多年,鄉音都快沒了,飲食也是,也沒什麼特別的口味,其實是一個特別典型的北京的家庭單元,相當於是新北京人。但是他們倆在老的時候會突然間出現一個口音,或者出現一些奇怪的要吃的東西。他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再回到自己的家鄉,但在某種東西上跟家鄉突然多出了聯繫。我還沒有老到那個程度,但是口味上,氣候上的,會讓我知道我在這兒待得舒服,我的身體體驗會舒服。
像你講的,即便真的家鄉回不去了,就像我現在如果想找小時候住的樓,當然也回不去了,未來可能連蹤影都不見了,但一定有一個東西,就像你說的會慢慢回來。我覺得我們今天能夠不停地想這個問題,都可能導致有一天這樣的變化,格局上會有一種回溯。就像我看《人類簡史》,看得真是心驚膽顫,我相信這個作者想做的其實是提醒人們,看看當下,試圖避免更加可怕的未來,有這種警示作用,都是對命運的關注。
我們可以說藝術是給人帶來美,是為了製造這種美的秩序,但我覺得當代藝術更大的主題是關心命運,關心碰到的這些命題。我說「碰到」,只是想表達我的被動感,因為並不是刻意的想要面對這些東西,而是這些東西鋪天蓋地地影響你,你碰到它們就像碰到一個時代一樣。這既讓人很無奈很難過,同時又挺激發人,我把它看作正面和反面的兩股力量,同時在揪著我。太多的不適感,可能比生活在一個安逸的時代更讓我適合做一個好的藝術家。
行李:宋庄的不確定性和景觀化,對你的作品有影響嗎?
向京:當然不會說直接有關係,我覺得首先是人被塑造,你的命運,你所經歷的、體驗的一切,都是在塑造你,這個更重要一點,而且一定是在作品之前完成的。
2.
行李:你是怎麼跟雕塑發生關係的?
向京:也是宿命吧,我覺得我並沒有選擇它,好像是被選擇了似的。雖然我做雕塑二十年出頭了,但我到現在都不執念於雕塑,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媒介,只是碰到它了,這個東西在命運里安排好了,讓我把那個事兒做完,做了那麼多年。
行李:每次來你工作室,真實面對這些雕塑作品,有的體量非常大,需要仰視,有的非常低矮,要蹲下去看……都像是初見,你每天面對這些作品是什麼感覺?在一個新媒體手段和視覺呈現方式如此高科技化的時代,展覽現場的意義仍然是不可替代的么?
向京:現在這個工作室相對來說很大,最早搬到這兒來的時候很害怕,因為這個空間的尺度很難被人Hold住,雕塑也多,感覺到處都是人,在這裡主要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居住。
至於展覽,對藝術家來說,創作和展覽是兩份工作,還有第三份工作叫做畫冊,這三個東西其實是三個不同的工作屬性。創作的時候,在工作室里,是我在控制的狀態,完全封閉的,我必須足夠專註,把腦子裡的東西足夠有能量逼出來,轉換成視覺化的作品,一件一件做出來,完成它、實現它。
但這個東西做出來以後就是一個形,真正的意思並沒有完整地說出來。完整說出來的時刻,就是在展廳的時刻,就像一個演員終於要登場的感覺。一個展場空間,就是營造作品和空間、作品和作品之間的關係,我常說就是心理情境。藝術無非是人的自我投射,你喜歡哪件作品,無非是在作品當中找到了跟你自己心靈相呼應的部分。你看一個東西,別人再說好,你就是沒感覺,但是有些作品,你一看就像看到愛人一樣受觸動。觀者到展場時,真正和作品相遇的一剎那,我依然覺得這是不可替代的時刻,這是只有在展廳里才能實現的。我的作品有實體感,這是你在任何畫冊、圖片里,甚至現在有很先進的3D技術還原整個展場空間,但我依然認為這一切都無法替代一個真實的人真正走在展廳裡面,在作品面前,在作品離他只有五公分的時候,這個時候你身體產生的反應。
3.
行李:為什麼你總是喜歡跟非主流的年輕藝術家在一起玩?
向京:哈哈這問題!跟年輕人在一起,不見得因為他年輕而對我沒有營養,我恰恰覺得是我需要學習,需要時時刻刻跟各種各樣不同的人一起。我喜歡觀察,觀察年輕人有點像觀察未來一樣,他現在非主流,誰知道他以後怎麼樣?我只會接受我認為特別有才的人,純粹是因為還保持一種巨大的好奇心。
行李:今天你會帶我們見識的這幾位年輕藝術家:建築師曾仁臻、畫家文那和軍叔,你是怎麼遇到他們的?
向京:我們蓋工作室的時候,小曾當時是百子甲壹建築工作室監管這個工程的,天天在這兒跑,那時候我跟他一點兒都不熟,因為我不管蓋房子的事。這個作品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蓋完後時常的跑到我們家來看一下,有沒有漏水,房子有沒有什麼問題……因為他很安靜,個子小小的,有一種很特殊的氣息。
後來我們要擴建工作室的時候,找他來談過幾次,他說最近試圖研究中國園林這套體系,我聽起來特別有意思,特別受益,他說的不是知識性的,他是認知性的。我計劃今年的展覽都想請他幫我做個參謀,他對造園的理解,用「身體去丈量」這樣一種概念,和我對展覽、對藝術的觀念非常吻合,由此就特別關注了他一下。我有一個雷達,能發現很多很奇特的人,而且這個雷達很准,常常不需要跟他聊多少天,看一眼就能感覺到這個人是有料的,但我真沒想到他這麼有料。
有一天我跟他在一個朋友家裡,聽他聊了兩個晚上,聊他對中國園林的理解和願景。後來他推薦北大教授董豫贛的書給我看,他很多理論體系跟董豫贛有相似的地方,但他是用身體去踐行,跑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園林,爬了很多山。他昨天剛從華山回來,所以今天可以聽他講講華山。他是一個有趣到讓我覺得不管他講什麼,只要肯講,都很有趣的人。
他跟我一樣,老是嫌自己無趣,所以總給別人推薦一些比自己有趣的人認識,於是他推薦樓下特別好的朋友文那和軍叔,他們三個小孩住在一個屋子裡,樓上樓下。文那我也就見過一面,但是過目不忘,太可愛了。她可以滿足任何人對藝術家的想像,從行徑和性格上,她比我更像一個想像中的藝術家,完全是自由的化身,說話也是滿天飛,永遠像剛充了電,或者打了雞血的狀態,滿世界亂竄,永遠不在北京。
軍叔也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文那是典型的射手座,軍叔是一個特別不典型的雙子座,他就是宅到所有人都不在,他一定在樓上待著的狀態,特別不像我理解中的雙子。
他們都特別像桃花源里的人,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跟世界隔著一個時空一樣,在另外一個頻道里好好待著。而且他們像一種嬉皮,很多東西都是共享的狀態,隨時隨地互相串,你能想像的一個小桃花源的生活就是他們這樣,一群有點沒有現實感,但恰恰是特別有生命力的人。
行李:他們的工作室就是桃花島。
向京:像一隻小船一樣,晚上經過那兒,小曾在樓上,他們在樓下,不是樓上亮燈,就是樓下亮燈,或者兩個都亮著,像一隻夜航船,很多真正的能量,就來自於黑暗當中的亮光。我以前在上海教書的時候,學校是到點熄燈,讓學生強行睡覺。我們教學成績好,給了我們雕塑專業專門的一棟小樓,那個小樓我就說永遠不熄燈,學生可以隨時到工作室來,做東西、想問題,都可以,所以我的工作室始終像一艘夜航船,整個學校都是黑的,只有我們那個小樓是亮著燈的。
在我理解中,年輕的時候,這種生命力,或者這種稍微帶一點不現實的狀態,都是非常美妙的,至少我願意這麼想像,年輕的時候應該過一種帶點理想色彩的生活,這種東西不僅僅是浪漫,我覺得是一種生命力。
4.
行李:那是桃花源的藝術家生活,你的藝術家生活是怎樣的?
向京:很簡單,我會打破所有對藝術家的想像,我希望大家知道真實的藝術家就是像我這樣,就是一個普通人。生活對我來說多半就是工作工作工作,沒有其他內容,就是重複,各種重複,重複中碰到阻礙、困難,就疏通阻礙和困難,無非就是這樣。
雖然我高調揚言不想工作,但好像也不太可能。我現在停止做雕塑有段時間了,好像其他事兒都沒停過,我這個人要是沒事的話會恐慌死的,沒事可做,跟生無可戀可以畫等號。
像工作室這個花園,前期基本上都是助手在弄,房子也是他們在弄,我就是一個特別沒有情調的人,有一天突然發現應該把生活也弄一弄,還殘存著有一點點審美,可以湊活著弄幾個東西,但是最終也會把審美放置到勞動的層面上。昨天傍晚的時候把朋友送的風雨蘭種到土裡去了,原來一直種在盆里,結果它們給我的回報大到承受不了,長得特別好,瞬間開花。早上那個花是這樣的,到中午的時候全部開了,各種千嬌百媚回報我的一點點勞動付出,比做雕塑幸福多了。
行李:到宋庄後,應該開車少了,走路多了吧?
向京:是,我其實特別喜歡走路,特別擅長走路,我屬於那種可以無休止地走下去的人,身體不會累。走路太重要了,我始終認為身體是一個很重要的媒介,大多人走路是為了健康,對我來說,走路就是為了運用身體這個媒介,所有的體驗都是透過身體去實現的。汽車對我來說就是非常實用性的工具,我開車開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喜歡汽車,開車只是為了節省時間,但走路是最重要的體驗性的行為,我是一個那麼愛行動的人,那麼重視行動這件事兒,所以走路幾乎是一個現實版的,或者說非常具體的行動的一種方式。只有走路才會有這種感受,要不然走路幹嗎呢?我的視力這麼好,感官這麼發達,走路對我的感受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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