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線難映,但這才是華語電影的大驚喜
一
十年二十年後,中國影迷一定還會談論起2017年。
這是華語電影的「勃起」之年。
我用詞有些粗俗,但確實沒找到更合適的形容。
票房勃起就不用說了。
影片整體質量上2017年也要比前兩年有所提高。
能讓人反覆琢磨的華語電影越來越多了。
前兩年列十佳得湊數,到了2017年終於能有所取捨了。
但真要選出我心目中的17年最佳華語電影,還真不容易。
直到前兩天我看了:
《大佛普拉斯》
一部獲得金馬獎十項提名並最終拿到五項大獎的小成本黑色電影。
小成本,大驚喜。
某些影評人喜歡說「港片已死」,更喜歡說「台片必死」。
但《大佛普拉斯》的存在,似乎是在宣告:
台灣電影生機勃勃。
不但生機勃勃,還製造了2017年華語電影的最大驚喜。
「驚喜」比「喜」多了一個「驚」字。
多出的是意外。
《大佛普拉斯》有太多讓人意想不到的妙處。
導演拍法妙。
我們見過太多有旁白的電影。
旁白要麼是主人公,要麼是主人公的親人或者朋友。
總之,旁白是一個視角,但這個視角依然來自影片里的故事。
《大佛普拉斯》不同。
本片的旁白是導演自己。
影片中旁白的身份,就是導演。
他在正片開始前就告訴觀眾:
我會不時出來講兩句話。
在故事進行中,導演會突然以旁白的方式出現,介紹影片中配樂使用的來由。
本片中的角色也會和觀眾有所交流。
男主喜歡抓娃娃,他會突然對著鏡頭說:
夾娃娃很療(治)愈。
這還不算特別。
影片中有這麼一個橋段:
男主和朋友在公路上騎車,朋友騎著個粉紅色的摩托車。
男主說:
男人騎什麼粉紅色的摩托車。
朋友說:
這是個黑白片啊。
話音剛落,本是黑白色調的電影畫面上,突然出現了一抹粉色。
看到這裡,你一定會以為《大佛普拉斯》是部喜劇片。
二
如果能讓人發笑的電影就是喜劇片,那《大佛普拉斯》可以算是。
它太有趣了。
那些足夠讓觀眾反覆玩味的小細節,怎麼看怎麼好笑。
而且是很高級的幽默。
但如果一部電影必須得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才能被定義為喜劇片,那它則大相徑庭。
我也不願意說這是部悲劇片。
如果可以發明一種新的電影類型名稱,我會將《大佛普拉斯》歸類為:
操蛋片。
它處處流露出魔幻色彩,卻又無比真切地描摹著現實生活。
而現實生活,實在是太他娘的操蛋了。
原諒我又粗俗了。
我在文章里寫髒話,是為了和電影里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角色離得更近。
而我做出上面的解釋,是為了再次強調影片中導演的敘述手法。
在我解釋我為什麼會寫髒話的時候,我和在電影中間突然化身旁白的導演做了同樣的事情。
如果你對戲劇有所理解,會知道英國人演莎翁戲喜歡這麼玩。
哈姆雷特會對著觀眾說出大段獨白。
觀眾也並不會覺得太過突兀。
如果你對戲劇了解得再深一點,你會知道導演的敘事手法多半是受到了布萊希特「間離效果理論」的影響。
簡單地說就是:
讓觀眾看戲,但不入戲。
我要說句玄之又玄的話:
不入戲,才是最深的入戲。
當導演不斷用旁白製造出「間離效果」讓觀眾齣戲的時候,觀眾變成了真正的旁觀者。
看懸疑片,觀眾會把自己想像成偵探。
看動作片,觀眾會把自己想像成英雄。
看AV,觀眾……
看一部現實題材的電影呢?
越是真實的人生,越沒有「感同身受」。
與其無法真正靠近,不如悄然遠離。
我們在導演的引導下得以觀察起影片中幾個小人物的人生。
卻突然發現:
我們和這些人隔著的,不只是導演的旁白,不只是電腦屏幕,更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三
《大佛普拉斯》的主角叫肚財。
字面上看,似乎是「大肚容財」。
但肚財形容乾癟,沒有大肚;窮困潦倒,更無餘財。
他是個拾荒者。
操,說得太書面了。他靠收破爛為生。
他有幾個朋友。
一個叫菜埔。
「菜埔」在閩南語里是「蘿蔔乾」的意思。
菜埔家有老母,給文創公司老闆黃啟文看大門。
肚財還有一個朋友叫土豆。
開便利店,騎粉色摩托。
土豆、菜埔和肚財一樣,都是小人物。
他還有個朋友叫釋迦。
名字像大人物。
比天還大。
可這位「比天還大」的人物,在片中只說了一句台詞:
我就四處逛逛。
不知道佛祖自己是不是整天也就四處逛逛。
說回菜埔。
肚財喜歡去菜埔的門房閑聊。
在愚鈍無知的菜埔面前,肚財才能勉強找到一點自信。
無聊的兩個人想到拿菜埔老闆黃啟文的行車記錄儀來看,沒想到一看之下看出了麻煩。
起初,有淫音入耳,兩人分外激動。
看得多了,兩人竟看到了黃啟文行兇殺人的經過。
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命運也就發生了改變。
買不起酒喝的肚財死於了醉駕。
沒有人知道真相。
也許除了黃啟文。
和肚財他們不同,黃啟文開著賓士,勾結著政府官員,勾搭著形形色色的女人。
在肚財和菜埔翻看舊色情雜誌的時候,黃啟文正和官員們縱情聲色。
但他也有自己的煩惱。
肚財沒有財,煩惱就是財。
黃啟文有財,但他也擔心丟掉財。
因為他有了新歡,他之前的情婦便用他的秘密威脅他問他要錢。
當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安全的時候,他殺了人。
肚財和菜埔不會知道黃啟文的內心活動。
就像黃啟文不清楚肚財和菜埔的生活一樣。
四
底層小人物和有錢人的生活也是被「間離」開的。
用影片里的話說:
有錢人的生活是彩色的。
至少在底層小人物的眼裡。
畢竟他們的生活是黑白色調的。
對於肚財來說,慾望就是黏膩的二手色情雜誌,生存則是掛在嘴邊的「干」。
他會恐懼、會興奮、會悲傷,但卻不會想像。
肚財是不會迷茫的,因為他不知道迷茫是什麼。
每天重複的生活,讓他不滿,卻不會不安。
因為他知道:
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
只要晚會上才唱《愛拼才會贏》。
肚財不會作弊,也沒有背景,所以他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成為有錢人。
菜埔也一樣。
如果不是在好奇心驅使下偷看了黃啟文的行車記錄儀,肚財不會和黃啟文有任何交集。
哪怕是面對面對視,黃啟文的視線里也不會有肚財。
黃啟文的生活里則充滿不安。
他白天為政府造著大佛(Buddha),晚上在隧道里玩著puta(西語「賤人、妓女」)。
為了大佛,他費勁心機;因為情婦,他鋌而走險。
妓女和大佛相似的讀音,似乎是在告訴我們:
哪有阿彌陀佛么么噠,全是阿彌陀佛啪啪啪。
影片的最後一幕,大佛被無數僧侶供奉。
一片祥和。
突然,大佛響了。
看了電影的觀眾知道,黃啟文把情婦「殺死」後放進了大佛里。
那麼,這聲響是否意味著情婦沒死呢?
這其實不重要了。
最骯髒最隱秘的,和最神聖最莊嚴的,組成了那人間。
最富貴最複雜的,和最貧窮最簡單的,構成了這生活。
導演黃信堯曾這樣解釋影片結尾大佛的聲響: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葉女士(啟文情婦),我們都被封在大佛腹中,那一聲聲撞擊,不就是我們自己發出的嗎?
是不是有些發冷?
操蛋片突然成了恐怖片。
孤獨的你我,終於體會到了極致的驚悚。
這也是一種「間離」。
這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無法接近的恐慌感。
影片里有這樣的金句:
「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永遠,是種定數。
在定數中,卻也有諸多不定。
正如台灣著名民謠歌手林生祥為本片創作的主題曲《有無》里的歌詞:
人生無定著,世事歹按算。
看不透的,就別看了。
對了,因為尺度和某些我們都懂的原因,本片多半不會在內地院線上映。
瞧,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也被「間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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