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不知的人性

如果你是個大學生,你大概看得一頭霧水。導員既然不是有資質的心理科醫生,她憑什麼認準了小蕊有抑鬱症?

別急,先給你說段歷史。在1929年3月15日召開的中國國民黨第三屆全國代表大會上,有代表公然提出《嚴厲處置反革命分子案》,主張不要太拘泥於證據而使反革命分子落網,「凡經省或特別市黨部書面證明為反革命分子者,法院或其它法定之受理機關應以反革命罪處分之。」

回到小蕊的故事。小蕊曾經去學院心理諮詢室做過諮詢。在諮詢過程中,心理老師牛老師讓小蕊填一個心理量表。小蕊依據自身情況認認真真地填寫了,結果顯示輕度抑鬱。牛老師按照快速疏導的流程給她做了輔導,並安慰了她一番,那次諮詢便結束了。根據心理諮詢室撰寫、院級領導認可的內部文件的精神,要求在排查工作中發現的存在心理障礙的學生家長陪讀或休學。若學生或家長不配合,就勸退那個學生。該文件明確表示:如有在校生因心理問題出事故,領導就追究出現疏漏的環節的負責人責任。被要求核實情況的文老師為了防止萬一,就憑藉諮詢記錄表讓小蕊當著自己的面承認了抑鬱。

在一個組織里,如果下屬擁有較多無法傳遞的模糊信息,高高在上的領導往往會把決策權交給下屬。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由前文可知,系科長的立場並沒有文老師極端,說明院級領導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過。文老師卻出於一己私利,有選擇地彙報情況,甚至誇大其詞。在缺乏監督的現實環境中,在逐級加碼的行政壓力下,「寧嚴勿寬」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明智的選擇。刻薄寡恩即使做過了,領導知道後也會認為是處理問題有瑕疵,被用來平息民憤的只是極少數。而行事寬鬆則會被領導視為不堪任事,仕途隨即黯淡。

看官要問了:既然向心理老師坦白自己的情緒問題就會被攆,那小蕊為什麼要自投羅網?

再給你講段歷史。滿清政權高層曾公開懸賞尋找崇禎帝的男性後代:「有以真太子來告者,太子必加以恩養,其來告之人亦給優賞。」但在順治二年(1645年)大明太子朱慈烺一路乞討回到北京後,多爾袞下令處死了他。這是多爾袞蓄謀已久的,因為前朝太子的號召力太大了。

回到小蕊的遭遇。在軍訓前的導員見面會上,文心號召同學們有心理方面的困擾就尋求學校的幫助。可以找她聊聊,如果不好意思或者覺得她不夠專業就去學院的心理諮詢室,那裡有專業的心理老師。文心在PPT上公布了諮詢室的座機號碼和門牌號。即使是現在,學院官網公布的《工作守則》的第五條依然是:「五、對來訪者的資料嚴格保密,除司法機關,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如需引用案例必須隱去來訪者姓名,並得到來訪者書面同意」。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學院學生工作部2012年度的工作總結。在其介紹心理諮詢室工作的部分寫有:該室認真做好了心理危機學生的排查工作,以及「處理和轉介了3名學生」。什麼是處理?系科長和輔導員所做的便是。那轉介又是什麼?院級領導派人強制帶學生去醫院看病。在開學之初的集體晚自習上,心理協會讓全體新生填過心理問卷(SCL-90,房樹人測驗),名義是了解同學們在大學的適應情況。這是排查工作的一部分。心理諮詢室包裝自己的手段有:舉辦活動、在校園廣播里播心理短文、開設選修課、製作展牌 and so on。

馬基亞維利在《君主論》中寫道:「因為人的頭腦總是如此簡單,如此受當前需求的支配,以至於那些想要欺騙別人的人總能找到願意被欺騙的人。」他又如此寫道:「庶民總是容易被表裡不一的君主欺騙。因此,君主應當注意使那些能看得到他,聽得到他談話的人都覺得他非常仁慈、守信、寬大、人道、正直和虔誠。」李宗吾曾有戲謔之語:「厚黑的施用,定要糊一層仁義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王莽的失敗,就是由於露出了厚黑的緣故。如果終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還在孔廟裡吃冷豬肉。」韓非子曰:「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

院級領導為什麼安排下屬「寧可錯報一千,不可漏報一個」地進行排查?小蕊搬離宿舍對導員有什麼好處?由我給你細細分解。

在辦走讀手續的時候,導員會要求學生本人及其家長簽一份免責單,即學生在走讀期間發生任何意外學院概不負責。在名義上,走讀是學生自己申請、家長同意、各級領導批准的。簽完免責單,學院各級領導就不用為小蕊可能出的事故負任何責任了。最重要的是:由於居民小區不屬於「學校負有管理責任的校舍、場地、其它教育設施、生活設施」,校方可以將事故按低等級向上級教育部門報告。如果省教育廳認為學院的學生安全工作不達標,就會拿院級領導開刀。

下面說說小蕊搬離宿舍對導員的好處。從短期來看,不用為這名學生可能出的事故負責,也不用處理他和其他同學之間可能出現的矛盾。從長期來看,走讀需要比住宿費高昂得多的房租,並會給這名同學造成不可克服的人際關係方面的困難。孤獨和房租更容易讓這名學生知難而退,選擇退學或休學。那樣,導員就擺脫這個學生了。如果學生及其家長特別能堅持,那麼這樣也有助於他因欠學分過多而降級。學生早日降級意味著導員早日成功。

看官又要問了,小蕊跟宿舍同學的矛盾是怎麼回事兒?你將讀到本文最精彩的部分,請細細品味。

導員「核實」情況後,把小蕊的五名舍友叫到了辦公室。她跟小蕊的舍友們說,小蕊有抑鬱症但小蕊的父母不了解情況,所以希望她們把小蕊最近的反常表現寫下來給小蕊的家長看。並且表示:以小蕊目前的狀態,繼續住宿會影響宿舍其他同學的生活、學習。進而,導員提出了讓小蕊搬出宿舍的重要倡議,並要求她們寫完後全部在材料的末尾簽字。此外,政治輔導員要求小蕊的舍友們注意觀察小蕊的平時表現,如有異常及時向她反映。並強調,如果宿舍里有同學跟小蕊鬧意見,要及時尋求她的幫助。

可以說,小蕊的舍友們既是槍,又是擋箭牌,還是白手套。有句話叫:「發動群眾斗群眾,轉移對自己的視線」,出處自行Google。並且,導員所用手段符合「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鬥爭法則。最終,小蕊的舍友們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綁上了導員的戰車,導員利用她們製造出「聯名上書」事件。小蕊被污名化,跳進黃河洗不清。發動鬥爭的導員搖身一變,成了小蕊與宿舍同學之間所謂矛盾的仲裁者。而小蕊的舍友們配合導員,一方面是受導員矇騙,一方面導員為她們損人利己的行為提供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最關鍵的是她們對小蕊的利益並不關切。刻意維持的信息不對稱和本就一盤散沙的人心助長了公權力的濫用。

學院工作人員的所作所為嚴重侵犯了學生的就學權和隱私權。其本質是:給想不開的人增加想不通的事。這些官僚要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安全隱患、與事故絕緣的學生群體,要的是平安校園,而不是人道與正義。如果難以解決問題,他們就去解決造成問題的人。如果能夠成功推卸責任,個別學生的輟學乃至脫離社會在他們看來是無所謂的。

不瞞你說,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個人一生中受教育的機會是不可逆的。他們明明知道這麼整人可能對學生及其家庭造成不可承受的傷害,為什麼還處理得這麼隨性?

每個人都有責任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沒責任,這就是「責任擴散」(diffusionofresponsibility)。心理老師認為:她只負責按照領導的指示通報情況,處理和轉介不歸她管。直接負責處理的導員和科長自我開脫的借口也許是:院級領導叫我這麼乾的,我只是完成任務。而院級領導見不到被套路的學生和家長,難以激發可能夠用的同情心。

有個心理現象叫「後決定失調」,意思是:人做出某個決定後,會為了加強這個決定的正確感而改變自己的一些信念和想法。牛老師就通過認為自己的言行具有社會適應性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逆向合理化。參與此事者的終極大招:將排查出的「問題學生」從整個學生群體中分割出來,劃為異類,打入另冊。那樣,他們就不是欺凌、排斥學生,而是不姑息「害群之馬」,是為廣大學生謀福祉。

假設小蕊真的像文老師所擔心的那樣患有抑鬱症,文心的言行恰恰與人際關係療法(IPT)背道而馳。當一群人被賦予對另一群人絕對的權力時,他們就會變得非常暴戾,這叫「路西法效應」。貢斯當說,「專橫的權力毀滅道德,因為缺乏安全感當然就不會講道德了。」抽象的權力也許是高尚的、公正的、無私的,而現世的權力必然是偏私的、壓迫性的,或者說是罪惡的。主導斯坦福監獄實驗的菲利普·津巴多教授指出,人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將權力暴露在陽光下,通過嚴格的監管,不讓任何人擁有對其他人的絕對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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