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廢太尉:一場貫穿秦漢五百年的官制嬗變

(建安十三年)夏,六月,罷三公官,復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以曹操為丞相。

《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漢紀五十七》

在真正平定河北以後,曹操終於可以騰出手來,解決朝政的制度設計問題。

這事還要從頭說起。

這一年,已經是漢獻帝劉協當皇帝的第二十個年頭了。二十年間,朝堂上那叫一個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朝官之首的三公,已經換了十幾個了。

當然,近十年以來,隨著漢獻帝在許昌安頓下來,算是消停了些。眼目前,朝廷的三公有兩個人:司徒趙溫司空曹操,沒有太尉

本來應該是有的,曹操那時自任大將軍,任命袁紹為太尉。結果這讓袁紹很是生氣:憑什麼你曹阿瞞敢騎在我的頭上!

曹操彼時力量薄弱,惹不起袁紹,於是被嚇得趕緊把大將軍的頭銜讓給了袁紹,自己轉任三公之末的司空。

掌管天下軍事的太尉一職,就這麼一直空缺了下來。

到了建安十三年年初,曹操又上奏獻帝,把司徒趙溫給罷免了。而他提出的罷免原因,十分讓人看不懂,竟然是趙溫徵辟曹丕入仕!曹操認為司徒如此職掌選舉,有任用私人之嫌,十分不公正。 so,奏請免除趙溫官職!

漢獻帝簡直摸不著頭腦。

又過了半年,謎底終於揭曉了:原來,曹操是想搞事情,他廢除了三公的職位,恢復了西漢時所設置的丞相和御史大夫

這裡我們要再做一下強調:

東漢的三公,是指太尉、司徒、司空。

西漢的三公,則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現在,曹操恢復了丞相和御史大夫兩個官職,取消了太尉一職。 在做了如上修改後,曹操自任丞相。

(圖片來源於網路)


今天,我們就借著這個由頭,來討論一下秦漢之際官制的嬗變

  • 首先要釐清一個概念:皇帝有多大權力

各種(腦殘)歷史劇看多了,會讓人覺得皇帝的權力是無邊無際的。對此,在下可以很負責任的說一句:至少在清朝以前,這種說法是錯的。

而還有很多人對歷史一知半解,總是覺得「槍杆子里出政權」——自己只要掌握了軍權,就能為所欲為。對於這些筒子,也只能說你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軍權,不是你僅僅說「掌握」這兩個字,就真的能握在手裡的。

當皇帝,是一個很忙很累人的差事,既要處理政事,又要處理軍事。有些皇帝呢,自己還有些能見人和不能見人的小癖好。所有的這些事情加起來,每天給你2400個小時都不夠。

  • 因此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花最少的時間,保證對國家的掌控。
  • 而這,就必然要求分權,他得把一些事情交給別人去做。

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後,結合之前秦國本身的官制,創立了三公九卿制度,大約就是把權力分成幾塊,交給各個部門負責。

比如丞相負責行政權;太尉負責軍事權;御史大夫負責監察權,併兼任副丞相。三公之下的九卿,則負責一些更具體的權力,如少府掌握皇家賬戶,廷尉負責司法,等等。

而皇帝留給自己的權力,則大約有三個部分:一是對高級官吏任命的權力;二是在遇到國家大事時,召集「廷議」,與高級官員商定對策;第三,就是調動軍隊的權力了。

儘管太尉是全國的最高武官,但其實他只掌握與軍事有關的日常行政,如武官的選拔、糧草的徵調等。若要真的調動一支軍隊,則需要勘驗虎符。虎符一半在軍隊將領手中,另一半在皇帝手中。

這個制度看上去很漂亮,皇帝能掌握最終權力,統而不治——具體行政問責於宰相,日常的軍隊行政事項責成於太尉,御史大夫則是監察官,很有些三權分立的樣子。

錢穆先生對於這個制度也特別欣賞,認為「永為後世稱美」。


但是。三公九卿制度在設立後的幾十年間,在實踐中卻慢慢出了問題。簡單來說,問題大約有這麼幾個:

  • 首 先,丞相與皇帝之間,權力界限模糊。

理論上而言,皇帝與丞相,類似於董事長與總裁的關係——總裁負責日常經營管理,董事長不插手具體事務。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大家肯定也見過很多企業是一個人同時肩挑兩個職務的,董事長又兼著總裁。

那麼,皇帝能不能兼任宰相呢?

自漢以來,漢高祖、漢文帝、漢景帝都沒有這種需求,所以期間制度得以良好運行。但是,到了漢武帝這裡,劉徹雄才大略,對宰相是看不上的,他想要自己來干。

堂堂皇帝,沒有自己任命自己做宰相的道理,也不可能自己去丞相府上班,怎麼辦呢?漢武帝想了想,繞了個彎,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增加尚書台的權重

我們之前曾經說過,古代皇宮有宮禁制度,外臣一般是不能進內廷的。即使是丞相要見皇帝,一般也只會是在朝會的時候。而平時如果有事,那就寫信。

信寫給誰呢?尚書台。尚書台相當於皇帝的速遞易。尚書台的尚書們把來信進行整理,然後轉寄皇帝。

原本,宰相有日常行政的決策權,但武帝通過尚書台,將這個權力收歸己有:他自己做決策,然後再將意見通過尚書台發給丞相府執行。由此,丞相府就從決策執行機構逐漸演變為了單獨的執行機構。

這是皇權對相權的一次嚴重侵奪,而在之後的兩千多年歷史中,這種拉鋸一直持續。

  • 其 次,三公九卿中,太尉的權威太大

雖然在制度設計中,太尉並沒有調兵之權,但事實上,美好只停留於紙面。

我們可以來設想一下:

既然武官的銓選在太尉府,那麼,太尉是完全可以將自己的親信A和B提升為南北軍護軍的——這是長安城外最大的兩支武裝力量。而城門校尉,又可以讓親信C來擔任。如此這般,整個長安附近所有的軍事力量,就全部都能控制了。

而太尉如果出身於文官系統,之前又恰好當過光祿勛,那麼,宮裡的各種護衛也就全都是他的手下了。

再如果,這個太尉還是文臣領袖,名望所在。那麼,這時候如果他想弒君,基本上就毫無障礙了。

表面上看,丞相的權力要比太尉大得多。但實際上,太尉所能造成的破壞性,是丞相完全無法比擬的。

這種假設在歷史上沒有發生過,但是,在呂后死後,功臣集團在誅諸呂之亂時,的確是太尉周勃靠了自己的威望,帶領軍隊參與其中。周太尉沒有用皇帝的虎符,自己去軍營里做了個「Yes We Can !」的演講,然後就把人帶出了軍營。

所謂掌控,並不是說名義上它歸你管,就是你掌控了。

關鍵還在於形成影響力。而這種影響力的形成,相比於皇帝,太尉要來得容易得多。

(圖片來源於網路)


武帝中期以後,太尉基本上不再任命。當然,並不是說你不任命太尉,這個職位就不存在了,而是武帝在有意無意之間,找到了一個更為安全的辦法。

既然職業官僚出身的太尉,安全性不能保證。那麼,就得找一個更為信任的人來干這個活。去哪裡找呢?這時,小舅子衛青出現了。

外戚對皇帝,是絕對的依附關係。「只有我當皇帝,你才能是外戚;我要是被別人宰了,你也沒有好下場」,在這種邏輯下,外戚的忠誠無可指摘,他們是皇帝的忠實守護者。

至於外戚想要廢除皇帝,那過程就長了去了:你必須得到絕對的權力,還要有文官集團的支持。在此期間,皇帝還要無法察覺你的異志......這麼多小概率事件組合在一起,基本上是不可能事件。

當然,這種小概率事件歷史上不是沒有發生過。因為即便防備制度再完善,對於皇帝本人也是有要求的。

只有在皇帝不能正常履職的時候,整個鏈條才會產生重大漏洞,給人以可乘之機。

比如王莽和司馬懿,其實就是鑽了這種空子:前任皇帝短命,後任皇帝年幼,總之,皇帝經常性無法履職。

歷史上,武帝只是將軍事交給大將軍衛青,政事還是抓在自己手裡的。但到了後來,很多皇帝卻連政事都不想處理了,反正大將軍靠得住嘛,那就交給大將軍一起解決好啦。

於是,一個職務產生了:大將軍領尚書事(東漢稱為「大將軍錄尚書事」),這成為了外戚的標配,職責就是代行皇帝職權。

翻看東漢的歷史,「外戚禍國」一說是逃不掉的。但我們從上述的分析就可以發現,東漢(包括西漢後期)的外戚,根本就是一個制度性的產物。那些沒有外戚專權的皇帝,如光武帝劉秀,不是因為他賢明,而是因為他親自操持了權柄,並不需要別人來代替他行使權力。

大漢王朝最後一個出現在這個職位上的人,是何進。而到了曹操當政的時代,在消除了最大的外部威脅——袁紹以後,曹操便開始著手思考制度設計的事了,以解決權力歸屬的問題

既然兩漢以來的制度轉型是加強皇權,那麼曹操的行為邏輯就很好理解了:反其道而行之,增加相權。

曹操恢復了丞相和御史大夫,但權威更進一步,取消了太尉。沒有太尉,活兒曹丞相自己來干。

明面上看,曹操的改革,是對西漢政治制度的一種回歸。但實際上,他假託恢復舊制之名,卻身兼丞相、太尉之任,其實是找到了一種有利於自己專權的方式。

(圖片來源於網路)


講清楚以上的官制嬗變,我們也就可以導出今天的結論了:任何一個機構的設置,或者說組織架構的改變,都是本著「解決一個問題」的目的而出現的。有些可能是事權的增加,有些可能是權力格局的改變,但所有的變動,最終都導向於「解決一個問題」。

而既然制度的設計,旨在解決問題。那麼,制度的先進與落後該如何評判,也就有答案了兩者之間唯一的差別,應該在於看誰能夠更好的解決問題

也正因為如此,在問題不同的前提下,探討制度的優劣毫無意義。比如,美國的制度並不一定適用於中東,不是因為中東的人民愚昧,而是因為中東面臨的教派衝突問題,不是用美國的民主藥方就能解決的。

我們的身邊充滿了管理學理論和各種諮詢公司,它們存在的意義,並不是設計一套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公司組織架構和治理模式。而是在公司戰略、目標已知的前提下,設計出一種更為有效的制度,以最終實現目標。

由此,我們也可以回擊一下對於國企的一些非議了。

國企的效率低下,並不在於其體制不完善,而在於目的性偏差。沒有一個國企能夠像私企一樣,純粹地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

自然,你也就不能以私企的投資收益比來衡量國企了。

所有忽略前提的粗暴類比,都不過是耍流氓的行為。

(圖片來源於網路)


番外 | 我們的說書時間

今天的正文中提到了錢穆先生對於漢朝政治的評價。在這裡,在下想順帶闡述一下自己對於錢先生這番評價的看法。

錢先生對漢代政治制度的褒獎,看中的是其權責分明——皇帝問責於宰相,宰相對行政事務負責。恰如本文所言,這種結構類似於現代企業制度中董事長與總裁的關係,所以,中國古代並不是沒有分權的意識。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有這種理念是一個方面,如何實施卻是另一個問題。

現代企業制度中,董事長問責於總裁,不管效果如何,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那就是即便總裁架空了董事長,他也沒有辦法把董事長的股權給搶過來。

但是,在帝制時代,權臣勢力大到一定的程度,廢立皇帝卻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現代社會,總歸有法律可以保障所有權,但在古代,這無異於痴人說夢。

因此自秦漢以降,皇權侵奪相權的邏輯也就清晰了:不是皇權天生有集權的慾望,而是皇帝在維護自身安全的目的之下,必須採取一系列的手段

  • 集權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那麼帝制時代,什麼樣的制度設計相對最佳呢?應該是皇帝在能保障自己絕對安全的同時,又盡量不要讓自己接觸實際政務——一來,皇上沒有那麼多閑精力;二來,皇帝對實際政務的處理能力,遠不如職業官僚,還是讓他們能者多勞吧。

依此看來,明朝在皇權和相權之間的安排,最為完善。明朝的昏君之多,令人搖頭,有年幼無知的,有癖好奇特的,還有消極怠工的......但是,明王朝竟然能堅持近三百年之久。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其政權並不需要一個皇帝的能力有多高,也不需要他忙多少活,但卻能保障他的絕對安全。

當然,保證了這個目標,其他的,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文中所假設的太尉篡權的可能,並沒有成為漢代君臣的擔憂。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卻成為了大宋君臣的憂慮——不是岳飛,而是狄青。

狄青在平定儂智高之亂後,被封為樞密使,類似於漢朝的太尉。這個任命,引起了文官集團巨大的恐慌。

後世的人可能難以理解,一個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主管軍事有什麼不可以。但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是對宋太祖「以士大夫治天下」的巨大反動

有宋一代,懲五代軍閥禍國之弊,對武將嚴加防範。可如今,狄青卻任樞密使,既懂軍事,又掌握武將人事升遷、糧秣調動。而且,狄青不論在軍中還是民間,都有著極高的威信。

這種人一旦謀反,後果不堪設想。

面對文官集團鋪天蓋地的反對,在任職樞密使四年以後,宋仁宗終於不得不將狄青罷免。一年後,狄青鬱鬱而終,整個文官集團感覺自己像拆彈專家,終於鬆了一口氣。

狄青在做樞密副使的時候,和文官們相安無事。但自從把「副」字去掉以後,卻遭來如此巨大的反對聲浪。這不是因為文人有多壞,而是因為狄青的任職確實給當時的政治制度帶來了重大挑戰。

狄青之死,是以一人之力對抗宋朝祖宗家法的必然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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