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林黛玉與杜麗娘、馮小青、葉小鸞

湯顯祖《牡丹亭》稱:「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馮夢龍《情史》也稱:「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性情不虛假。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 明代中後期,隨著出版業的日益繁榮,越來越多地人買得起書,越來越多地人識字,江南地區出現了一種新興的社團——「女詩人、才女的聯誼網路」,於是愛情題材的小說和傳奇為越來越多人所接觸,漸漸地,部分以感性見長女性就更加將「情」視作生命 。

杜麗娘與柳夢梅

在這種情形下,湯顯祖的《牡丹亭》大受女性歡迎,因為杜麗娘的情感、才華更容易在女性特別是才女中間引起共鳴,「她們都贊同杜麗娘是至情的最高化身,她們稱她為『情痴』,稱其愛為『情至』」 。因此,眾多女性因閱讀該書而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一些女讀者瘋狂地愛著湯顯祖,甚至要將自己奉獻給他。更大的影響則是讀者以劇中主人公杜麗娘自居」 ,乃至為此殞命者也屢見不鮮——這些人物的代表有馮小青和葉小鸞。

馮小青的事迹主要見於晚明馮夢龍《情史》卷十四《小青》、明末清初張岱《西湖夢尋》卷三《小青佛舍》、清初張潮《虞初新志》卷一佚名《小青傳》、鴛湖煙水散人《女才子書》等處。她「長好讀書,解音律,善奕棋。誤落武林富人,為其小婦」 ,然而「大婦奇妒,凌逼萬狀」 ,「……(大婦)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與俱」 ,於是孤獨的她只有「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絮絮如問答,人見輒止」 ,此外陪伴她的只有湯顯祖的傳奇《牡丹亭》,此時她寫下了「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這一凄慘的詩句,「後病瘵,絕粒,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乃呼畫師寫照,更換再三,都不謂似。後畫師注視良久,匠意妖纖。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連呼:『小青!小青!』一慟而絕,年僅十八」 。

崑曲《療妒羹·題曲》中的馮小青

從上面簡述的馮小青生平中,我們可以看到馮小青的確深受《牡丹亭》的影響,不僅寫下了「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這樣膾炙人口、凄愴感人的詩篇,而且她的死竟也酷似杜麗娘,令畫師為自己畫像,直到感到畫得滿意之後,她用梨、酒供畫像,連呼「小青!小青!」一慟而亡。顯然,這和《牡丹亭》里《寫真》、《離魂》的情節十分接近,再加上前面提到的那首詩句「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很明顯馮小青這個人物深受《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影響,乃至將杜麗娘的形象投影於自身,選擇了近乎相同的死法。

與馮小青相同,晚明吳江葉氏才女葉小鸞也曾將杜麗娘的形象投影於自身。葉小鸞的事迹則主要見於其父葉紹袁的《竊聞》、《續竊聞》、其母沈宜修的《季女瓊章傳》和彭際清的《善女人傳》等文,且此二文均存於《午夢堂集》中。《善女人傳》云:

(葉小鸞)字瓊章,吳江人,工部郎中葉紹袁之季女也。母沈氏,名宜修,伯姊名紈紈,俱工詞翰。紈紈嫁趙田袁氏,日誦佛經。年二十三,得疾,危坐唱佛名而逝。小鸞四歲能誦《楚辭》,十二歲能詩,稍長能鼓琴。好臨子敬《洛神賦》及《藏真帖》。焚香宴坐,灑如也。年十七字於張生。行有日矣,俄而有疾,佛聲朗然,須臾化去。

而其母沈宜修的《季女瓊章傳》又稱其:

性高曠,厭繁華,愛煙霞,通禪理。自恃穎姿,嘗言欲博盡今古,為父所鍾愛。然於姊妹中,略無恃愛之色。或有所與,必與兩姊共之。然貧士所與,不過紙筆書香而已。衣服不喜新,即今年春夏來,余制羅衫裙幾件,為更其舊者,竟不見著。至死時檢之,猶未開折也,其性儉如此。因結褵將近,家貧無所措辦,父為百計營貸。兒意甚不樂,謂荊釵裙布,貧士之常,父何自苦為。然又非纖嗇,視金錢若浼,淡然無求,而濟楚清雅,所最喜矣。

兒鬒髮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靨,明眸善睞,秀色可餐,無妖艷之態,無脂粉之氣。比梅花,覺梅花太瘦;比海棠,覺海棠少清。故名為豐麗,實是逸韻風生。若謂有韻致人。不免輕佻,則又端嚴庄靚。總之王夫人林下之風,顧家婦閨房之秀,兼有之耳。父嘗戲謂兒有絕世之姿,兒必慍曰:「女子傾城之色,何所取貴,父何必加之於兒?」己巳十四歲,與余同過舅家,歸時君晦舅贈兒詩,有「南國無雙應自貴,北方獨立詎為慚,飛去廣寒身似許,比來玉帳貌如甘」之句,皆非兒意中所悅也。一日曉起,立余床前,面酥未洗,宿發未梳,風韻神致,亭亭無比。余戲謂之曰:「兒嗔人贊汝色美,今粗服亂頭,尚且如此,真所謂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矣,我見猶憐,未知畫眉人道汝何如?」悲夫!孰意兒床前之立今不復見,夫婦不得一識面乎!

作詩不喜作艷語,集中或有艷句,是詠物之興,填詞之體,如秦少游、晏小山代閨人為之耳。如夢中所作《鷓鴣天》,此其志也。每日臨王子敬《洛神賦》,或懷素草書,不分寒暑,靜坐北窗下,一爐香相對終日。余喚之出中庭,方出,否則默默與琴書為伴而已。其愛清幽 恬寂,有過人者。又最不喜拘檢,能飲酒,善言笑,瀟洒多致,高情曠達,夷然不屑也。

才女葉小鸞

葉小鸞《返生香集》中在為《西廂記》作了三首《又題美人遺照》絕句之後,又以《又繼前韻》為題為《牡丹亭》題了三首絕句:

凌波不動怯春寒,覷久還如佩欲珊。只恐飛歸廣寒去,卻愁不得細相看。

若使能回紙上春,何辭終日喚真真。真真有意何人省,畢竟來時花鳥嗔。

紅深翠淺最芳時,閑倚晴空破綺煙。何似美人腸斷處,海棠和雨晚風前。

在葉小鸞這三首詩里,杜麗娘的形象恰似葉小鸞自己嬌嗔、羞澀、情竇初開的少女心境,而其父葉紹袁在這三首絕句之後也這樣評道:「坊刻《西廂》、《牡丹亭》二本前有鶯鶯、杜麗娘像,此前後六絕,俱題本上者。『只恐飛歸廣寒去,卻愁不得細相看』,何嘗題畫?自寫真耳。一慟欲絕。湯義仍云:『理之所必無,安知非情之所必有?』稗官家載再生事,固不乏也,忽忽疑想,尚有還魂之事否乎?」按照葉紹袁的說法,葉小鸞在坊刻《牡丹亭》的杜麗娘像上題詩,就如杜麗娘本人寫真後題詩一樣,都是為自己而寫。的確,二人的詩都寫到了飛升,都是寫離魂,只不過杜麗娘「近者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這首詩的後兩句「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飽含著對他年與柳夢梅相會的期待,而葉小鸞也是在看到杜麗娘「凌波不動怯春寒,覷久還如佩欲珊」的畫像之後聯想到自己,因而發出了「只恐飛歸廣寒去,卻愁不得細相看」的感慨。由此可以看出,《牡丹亭》對葉小鸞有著不小的影響,學者蔡靜平甚至認為《牡丹亭》等戲曲的傳唱是影響葉小鸞婚姻觀的重要因素,《牡丹亭》的閱讀最終使她鬱悶積懷,終至隕命 。

值得注意的是,與馮小青和葉小鸞一樣,黛玉同樣痴迷於《牡丹亭》。《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黛玉與寶玉共讀《西廂記》後,葬過落花,黛玉正欲回房時,卻發生了如下一幕場景:

剛走到梨香院牆角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可見,儘管黛玉平素不大喜歡看戲文,可是當她聽到《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這些句子竟「如醉如痴」了,「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顯然,在此之後黛玉也找來《牡丹亭》誦讀。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鴛鴦充當令官,一個一個「考」下去,當鴛鴦說道「左邊一個『天』」時,黛玉說:「良辰美景奈何天。」尊崇儒家人格規範的寶釵一聽到黛玉說了《牡丹亭》中的句子,便馬上回頭看黛玉,給她使眼色,但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依然接著說了下去。鴛鴦說:「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答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一句出自金聖嘆評本《西廂記》的《鬧齋》一出,依然是薛寶釵排斥的「淫詞艷曲」。緊接著,書中就寫到次日薛寶釵批評黛玉的情節,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薛寶釵把黛玉叫到蘅蕪苑中,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這話讓黛玉十分不解,於是薛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便罷。」這時黛玉「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我們可以注意到,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很少讀戲文的黛玉無意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這些《牡丹亭》的句子「如醉如痴」,當時她感嘆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由此可知當那一次黛玉聽到《牡丹亭》中的句子時尚未讀過《牡丹亭》,以致不知道「戲上也有好文章」,但在那之後黛玉是讀過《牡丹亭》的,否則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薛寶釵批評她「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的時候她就不會回想起自己前一天說的句子是《牡丹亭》和《西廂記》中的句子了。而且,黛玉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之後不僅讀過《牡丹亭》,而且還應該是熟讀,不然也不會隨口說出《牡丹亭》中的句子,由此可見黛玉喜愛《牡丹亭》之深。

當然,黛玉面對薛寶釵的批評,她只是在表面上收斂了,但這並不能使她真心擺脫對《牡丹亭》的熱愛。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葯》寶琴為她自己所經過的古迹題了十首絕句,其中最後兩首分別是「小紅骨踐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蒲東寺懷古》)和「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梅花觀懷古》)。眾人看了寶琴這十首詩都讚不絕口,只有寶釵以衛道士自居,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儘管上次被薛寶釵批評以後黛玉不好意思再說《西廂記》、《牡丹亭》上的句子,乃至不敢承認她讀過這兩本書,但她內心中仍然喜愛這兩本書,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在這裡,黛玉說「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對其自身來說顯然是假——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她曾與寶玉讀《西廂記》,而被《牡丹亭》中的曲子打動以後她也必然找來《牡丹亭》熟讀,但是,黛玉熱愛《西廂記》和《牡丹亭》,為情辯護之心卻是非常明顯的。

事實上,不僅黛玉與馮小青和葉小鸞這二位才女一樣痴迷於《牡丹亭》,而且黛玉的形象本身就與馮小青、葉小鸞頗有神似、形似之處。

《紅樓夢》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中黛玉對賈母、王夫人等的告白十分接近,書中這樣寫道:

那一年我二歲時,聽得說來了小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家父母則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娃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顛顛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也。

黛玉這段話顯然與《虞初新志》中小青早年的經歷如出一轍。據《虞初新志》,小青「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復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

《紅樓夢》中有一個美麗的神話,說黛玉的前身絳珠草為還神瑛侍者的債而隨他轉世,來到世間為寶玉還一生的淚。同樣,在西湖孤山別墅獨居的獨居的馮小青也終日以淚洗面,「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干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 。

而朱淡文先生也指出「小鸞的明敏早慧,精於詩詞及未嫁而逝,均與林黛玉相仿」,「小鸞逝後,其父母哀痛,作《窈聞》、《續窈聞》及《季女瓊章傳》悼念,其中言及小鸞之容貌、愛好、精神均與林黛玉相類似」 。

毫無疑問,《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痴於情、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之中,這是典型的偏執型痴病人格,而馮小青、葉小鸞也是閱讀《牡丹亭》後如痴如醉,鬱悶積懷,因偏執型痴病人格而離世。因此,黛玉的偏執型痴病人格描寫並非曹雪芹獨創,杜麗娘、馮小青、葉小鸞等痴於情的偏執型少女形象都對曹雪芹塑造林黛玉這個偏執型的《紅樓夢》女主人公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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