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綠獸」與絕望的主婦

這篇文章要來談的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寫於1991年的短篇小說《綠獸》(點擊查看)。

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的十年間,村上春樹創作了「青春三部曲」、《挪威的森林》、《舞!舞!舞》等一系列青春戀情題材的小說。尤其是在《挪威的森林》問世後,他的名字儼然成為了一種文學「現象」。兼具日式朦朧美與都市時尚感的文字,被貼上「小資」、「時髦」的標籤,深受尤以年輕知識女性為主的讀者喜愛。儘管,村上本人一直覺得自己的作品裝載了足夠嚴肅深刻的東西,卻難免被市場導向「輕文學」一類。

相較之下,《綠獸》所觸及的話題要偏熟齡一些,小說聚焦日本社會家庭和婚姻底下主婦的內心世界。無獨有偶,同年村上春樹還寫作了另外一部相關題材的小說《冰男》,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在那段時間裡他對於這類話題進行了集中的思考。熟悉村上的讀者知道,1991~1995年他先後在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和馬薩諸塞州塔夫茨大學任職,有評論傾向於把他在這期間有關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創作跟20世紀中後期人本女權主義及當時美國的思想解放運動關聯起來

那麼,在《綠獸》這篇小說當中,村上春樹是如何展現他對於女性自我意識的思考的呢?

平台與裝置

每天丈夫離家上班後,無事可做的家庭主婦日復一日地在窗邊的沙發上透過窗帘縫隙對著院中一棵米櫧樹發獃,自顧自地說著心裡話。小說開篇僅用幾個句子就再現了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狀態,了無生意、單調乏味即現眼前。這般隻身凝望、自言自語,很容易陷入一種狀態——白日夢。

關於做夢這點,作者並未實說。但是,文中的多處暗示以及情節的不合常理都顯示出夢的導向性。從另一種角度去理解,這似乎是作者有意無意地在暗示著夢與現實之間邊界模糊,兩者本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並且想要藉助虛幻的「無意識」世界來展現客觀事實的真面目。

日本文學評論家文谷才一曾這樣評價村上春樹的小說,「一般作家寫東西的時候,往往希望脫離現實主義,寫一些比較玄幻、虛幻的東西;但是,往往在脫離現實之後,作品會顯得荒誕不經;村上的特點是,既能脫離現實主義,又寫得條理清晰、邏輯清晰。」

筆者以為,這種精準來自於對虛構事物的裝置化處理,即明確虛構事物只作為真實的載體來呈現,以反映真實為目標,不做無目的、泛濫的使用。

在這部小說中,「綠獸」即是這樣的一個裝置。藉助白日夢這一平台使其出場合理化,再通過情節的設計和編排來展現主婦的潛意識。

意識的進階

在看清「綠獸」實際上是主婦心理的投射之後,理解「綠獸」的「言語」、「行為」的內涵就顯得很有必要了,這有助於我們洞察到主婦的真實想法,即了解文字背後的創作用意。

白日夢開端「綠獸」從米櫧樹下破土而出,整個場面非常的魔幻:

「……米櫧樹根那裡的地面簡直像有沉重的水即將湧出地表一般一顫一顫地隆起……地面裂開,隆起的土紛然崩落,從中探出尖爪樣的東西……爪子銳不可擋地扒開泥土,地洞眼看著越來越大。繼而,一頭綠色的獸從洞口抖抖地爬了出來。」

這裡又一次提到院中那棵主婦小時候種下的米櫧樹,很顯然它與主婦之間存在彼此見證的關係,同時也具有共通點——處於一成不變、毫無新意的環境當中。試想,一個連空氣都彷彿凝滯了的空間里,突然有未知的事物橫空出世,一下子從無聊沉悶到未知不安,可以說,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了吧。

也許會有人覺出蹊蹺來:一個生活圈子狹窄的家庭主婦,整天在家洗洗擦擦,接觸最多的可能就是鄰里街坊,接收到的信息無外乎生活瑣碎、社會時事,她怎麼會做這樣奇幻的夢?

這種衝突,好像從來只穿老氣職業裝的人突然以青春時尚的裝扮出現在你面前。這時候你大概會對他有所關注,這人是怎麼了?他怎麼突然轉換穿衣風格了?

小說中刻畫出這樣的衝突顯然是希望引起讀者的關註:這樣的夢境是否意味著這位主婦的內心其實並非常人所見的平靜如水?是否因為某些情緒的積壓,她心裡早就起了波瀾,甚至正醞釀著一場質變?小說有意引導讀者不要被主婦粉飾出來的平和所障目,而是深入到她的內心層面去。

在網路上搜索日本家庭主婦生活紀實的文字、影像材料,較為集中地反映出這部分女性日常生活、工作的重複、乏味。此外,由於她們的配偶大多早出晚歸,夫妻相處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甚至於正常的性生活也難以保證。關於這一點,細心的作者也有刻畫到。不信,你可以仔細讀讀看寫「綠獸」的語句,其中多次涉及它的鼻子。「它鼻子長得出奇,越往端頭綠色越深,鼻尖細如長鞭」。更進一步的,還寫到綠獸用它的鼻子敲門,在主婦拒不開門的情況下,甚至將鼻子探入鑰匙孔強制闖入了她的防線。這裡不再一一舉例說明。聯繫鼻子在「性」方面的意涵,不難讀出這些文字有夫妻生活的隱喻。

以上是小說主人公心理變化的第一個階段,包含著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地初兆,表現出對生活現狀的諸多不滿,這種情緒也蔓延到了處處強勢的配偶身上。

往下,作者做了大膽而巧妙的安排,製造了「綠獸」向「我」求婚的橋段:

「我說太太,太太,我是來這兒求婚的。知道嗎?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特意爬上這裡的。千辛萬苦啊!土都不知扒了多少,爪子——您瞧——趾甲都磨掉了。我要是要是要是有惡意的話,何苦費這麼大的麻煩呢!我是因為喜歡您喜歡得不得了才來這裡的。我在極深極深的地方想您來著,想得再也忍受不住了,就就就爬了上來。大夥都勸我別來,可我沒法忍受。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生怕您心想我這樣的獸類也來求婚真是厚臉皮。」

在這裡,「綠獸」將自己美化成其貌不揚卻充滿誠意的愛慕者。要知道,有時候裝作老實木訥也不失為擄獲芳心的一種方式,不過「綠獸」顯然沒料到自己會當即遭到「我」不留情面地拒絕。

為什麼主婦會表現得如此果斷、冷漠?此處不妨發揮一下想像。這類橋段可能來自於哪部小說、電影,也可能曾經被這位主婦的丈夫借用過。不過,丈夫對她的濃情蜜意已經減退,甚至變成了漠不關心,這種日益形成的反差逐漸消磨了她的信任和期許,更甚者,會對這類說辭產生強烈的抵觸情緒。

到這裡小說展現了主人公心理變化的第二個階段,她在深入婚姻的過程中越來越看清伴侶的偽善和婚姻的事與願違。

接著,小說順理成章地來到了第三個階段,也是高潮部分,主婦的反抗。

在日常生活中,縱有千般埋怨,受道德因素、生理條件的制約主婦難以肆意發泄出來。但是,在夢中就不同了,她只需要驅動想像力就能夠將諸般「酷刑」施諸「綠獸」。起先只是試探性的小小還擊,當發現自己完全處於掌控地位後,便肆無忌憚地將積怨化作了瘋狂的報復:

「用鐵絲把它綁在笨重的椅子上,用尖尖的手術鉗一片接一片的拔它的綠鱗,把無比鋒利的刀尖在火種燒紅往它軟鼓鼓的粉紅色大腿根划上好幾道深口子,將燒熱的烙鐵朝無花果般突起的眼珠上狠狠扎去。」

從起初看到「綠獸」的驚恐,到完全將它踩在腳下,再到「綠獸的輪廓漸漸模糊,漂亮的綠鼻子也如蚯蚓一般很快縮了回去」,經過這場白日夢,「綠獸」所象徵的男性與主婦所代表的女性之間的地位完成了一次對調。

如果小說就此結束,那麼或許它更偏向於神話,善良的弱者總能如有神助使對立一方受到懲罰。而作者顯然傾向於一種更為務實的態度,現實的問題總歸要交給現實世界去解決。所以,這曲激動人心的高歌還不及盡興,便以一句「夜色悄無聲息地涌滿了房間」收尾,一下將人從快意的夢境拋回到黑漆漆的現實當中。

正應了那句:大夢一場終須醒

主婦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嗎?她到底能否擺脫當前的生活狀態?作為讀者的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僅能夠推想到是,藉助白日夢揚眉吐氣了一把的主婦不得不在夢醒時分接受呼嘯而來的現實:發生在她與「綠獸」之間轟轟烈烈的對手戲,不過是她潛意識裡自編自演的獨角戲罷了。換成是現實中恐怕她連跟丈夫吵嘴的時間也少有,做夢反倒成了她尋找安慰和宣洩情緒的途徑了。

關於小說《綠獸》的解讀寫到這裡,筆者看到的是一個在高速發展的社會底下孤獨到絕望的女性形象。

最後是一點題外話。近來有看到日本家庭主婦出軌的相關報道,也聽到來自國內的評論(如蔣豐《日本家庭主婦為何紛紛踏上出軌路》),既有譴責、諷刺,也有寬容、同情。在現有道德約束下,我們顯然無法因為情感天平的傾斜將這種行為合理化對待,但在避免「一刀切」地去看問題時,《綠獸》這類文學作品至少可作一劑緩釋吧。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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