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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誌——木子

從機場出來,就跟迎面撲來的熱浪撞了個滿懷。以前每次都是冬天回國,三十多度的高溫,已經好幾年沒有感受過了。

我坐上去銅鑼灣的雙層巴士,身後一個白人,正操一口流利的粵語打電話。窗外是大嶼山連綿起伏的青翠山嶺。山都不高,讓我想到家鄉那些望不到頭的丘陵。印象中的香港都是高樓林立的模樣,不曾想還有如此山野的地方。木子此時應該在從深圳來的地鐵上,赴我們一年一度的約。剛畢業的時候她在廣州,後來跳槽回了成都,去年去了上海,現在人在北京。我說,她這樣如老鼠般般居無定所地在全國竄來竄去,也算是北上廣都混跡過的奇女子了。以後走投無路出去站街,可以以此為噱頭招徠生意,北上廣御姐,如假包換。

本想和她在上海見一面。大學四年我去過北京,她卻從沒來過上海。

「我去了F大,還去五角場逛了逛。「

「你來到我的城市,走過我來時的路。可惜我已經不在那裡了。「

想親自帶她去我去過四年的餐廳和商場,可惜她輾轉又去了北京。今年夏天我正好回國開會,她又在深圳出差,所以我們就約定在香港見面。

我們倆都是第一次來香港,對香港的印象大多來自小時候看過的老港片。黑幫,槍戰和肉搏的巷道,兩側都是堆滿琳琅滿目小玩意兒的雜貨店。《重慶森林》里,王菲在擁擠的中環士丹利街大排檔撞見梁朝偉。在王菲打工的快餐店,梁朝偉點了廚師沙拉和炸魚薯條。王家衛的香港,是屬於他自己的一種情緒,我們對香港沒有特殊的情懷,所以這次的香港之行,便定成了頓頓米其林的美食之旅。木子是存不下錢的月光族,我是平日除了吃花銷少得可憐的恩格爾指數王者。於是,兩個收入少得可憐的人,決定要在香港揮霍一把,竟然也並不覺得有多麼肉痛。

到銅鑼灣的住處,敲了老半天,木子才來應門。開門後見她睡眼惺忪地倚在門口,說剛才實在太困就窩在床上睡覺。她男友的航班因為北京暴雨取消了,要第二天才趕得過來。我們坐在沙發上閑聊。木子用一種如UFO般飄忽的輕柔語氣,擺談著那些故人的近況,而我對於這些故人越來越無動於衷。他們的面容如保存不當的老照片,早已模糊起來。他們是誰,又跟我在漫漫人生的哪一個節點相遇過?這些竟然都變得渺不可尋起來。木子見我一臉疑惑,便提醒我,他是初二某段時間坐在你正後方的同學,或是高中隔壁班上那個每次都得第一的學霸。恍惚之間,覺得這樣逼仄的空間,形似高中每個暑假我們聚在一起看盜版DVD的我家,或者她在廣州潮濕悶熱的出租房,或是她在成都,書堆得雜亂,冷風吹得透心涼的住處。

有些人是敘事式的。你聽他們講去過的地方,然後跟他們一起經歷當下,現實通過他們和你連接,最終如同小學作文時間、地點、人物的模板一樣,沉積為記憶的一部分。比如09年,我和余某第一次見面,去上海大家書店,淘到了三本二手書。其中一本在我家中,一本我借給了老師,估計是再也要不回來。另有一本被我帶出了國現在在我身後的書架上。而於14年再次在柳州遇到余某,他帶我去吃了一碗螺螄粉。在酸筍和螺螄湯混合的臭香臭香的滋味,他開始跟我講述原生家庭對他的傷害,以及今年終於湊齊了錢買了一套房,卻還是孓然一身。平靜而略帶苦澀的生活,像是手邊的那杯濃茶。而我在異國某個寒冷飢餓的冬夜,一個人站在家門口抖落滿身的雪花的時候,聞到不知道附近哪家人在煮方便螺螄粉。那樣熟悉的味道,瞬間讓我想起,余某那瘦小的身軀,和他濃重的客家口音,我的嘴裡忽然湧上一股,來歷不明的酸辣味道。

而木子則屬於另一類。她是聯想式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恍若置身黑暗劇場,她一開口,當下的時間和地點都一同隨燈光黯淡了下來,往昔的片段登上舞台,不斷通過她和此時此地重疊連接在一起,讓人分不清些真偽。

我們晚上去了銅鑼灣的甘牌燒鵝,旁邊坐一位胖大姐,一個人消滅了半隻燒鵝,看得我們目瞪口呆。第二天在尖沙咀的唐閣,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的男朋友大任才姍姍來遲。大任一米七幾,短寸頭,素T恤,咔嘰短褲,運動鞋,背一個Herschel的雙肩包,看上去是當下時興的健身系男青年,倒跟她前幾任的文藝風男友迥然不同。大任一坐下,就樂呵呵笑個不停,是個憨憨的北方大老爺們兒,自來熟,愛說話,也跟她前幾任的內斂南方男友不大一樣。他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大任就來當潲水桶的角色清理戰場。大任埋頭扒拉著飯菜,木子就在一邊調侃他,可惜了這麼多高檔菜肴,都被他如豬八戒吃人蔘果一樣扒拉進肚子了。

「他呀,有吃的就行,可不管滋味如何。「大任只是笑著,也說不出什麼。

大任是我見過的木子的第三位男友。我在本科畢業出國前的那個暑假,見到了他們中的第一位。在潮濕悶熱的廣州,她和當時的男朋友小賢,一起來白雲機場接我。小賢是個個頭一米八,瘦瘦的潮汕男孩。小眼睛,臉龐稜角分明,並不是我認為長得好看的類型,而木子則覺得他丑帥丑帥的。在機場外等計程車的時候,我跟木子用四川話敘著舊,小賢站在旁邊一臉茫然。偶爾有他聽得懂的話題,便用普通話插進來跟著我們聊一會兒。我說四川話其實很好聽懂的,小賢說他其實聽得懂,但我跟木子彷彿有一套只屬於我們的話語體系,他大部分時間插不進來。

到了他們家,我們轉為普通話,方便小賢也加入。玩了一晚上撲克和桌游,累了,就一起坐在沙發上閑聊。木子和小賢坐一起,沒有特別親昵的舉動,看上去更像兩個普通朋友,而不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他們是在當年的人人網上因為卡爾維諾結緣的。當時我對於愛情還一竅不通,於是我問這對正處於熱戀狀態的情侶,他們覺得什麼是愛呢?

「大概就是互相有個依靠吧,有個伴兒。在你遇到困難的時候,你知道,你的背後不是萬丈深淵,有人能在背後扶你一把。「說著他們相視一笑。

木子和我,都是自我意識過剩之人,好像永遠沒有辦法全身心地投入去愛一個人。於是對於陪伴的需求,也就遠甚於對轟轟烈烈的愛情的憧憬。

後來木子回成都工作了,小賢跟著她去成都工作了一段時間,終究還是分手了。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一日木子的室友上班時間臨時回了一趟家,卻發現小賢在家中,嚇得趕緊跑了出來,打電話給木子。原來小賢因為私自挖公司的客戶,早就被炒了魷魚。他在成都一直處於無業游民的狀態。白天沒事幹,就經常用留著的木子家的鑰匙,潛入到她家裡呆著打發時間。木子後來收走了他的鑰匙,他很快就回廣州去了,聽說現在已經結婚了。

小賢在木子家幹什麼呢?也許是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桌子上發獃,回想他們曾經在一起的片段。或者他只是想隨便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呆著,什麼也不想。就這樣靜靜的,等待時間的流逝,任由成都溫吞水一樣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戶打在自己身上,直到他不得不趁她們下班前離開。人在困頓無措之時,或許真能跌入到某個深不見底,不知道如何才能爬上來的,如井底一樣的異度空間。在那裡,自己的生命和時間已經不再重要,單以記憶充饑過活,或者保持頭腦空空,不進行任何思索,不想感知,放任時間流逝。

當我再次回國時,她身邊的男友,已經變成小黃了。小黃也是一米八的瘦高男生,留絡腮鬍,帶眼鏡,斯斯文文的,話不多。我跟木子在他們家聊天,他就在一邊負責給我們端茶送水,也不怎麼加入我們的話題。我其實連續見了他兩年,但對於他的印象卻是幾任男友中最模糊的,甚至不及我們坐在一起聊天的咖啡廳中,身邊的那些懷抱小姑娘的肥胖中年白人男子們。

他們在木子去北京前就分手了。有一次木子跟我說,小黃的現女友在微博上,給木子的好友群發消息說她還在勾引小黃,不要臉。木子問了小黃,才發現是現女友偷看了他的微信聊天記錄,發現了小黃跟木子吐槽現女友種種不如意的對話。

在愛情死亡之後,於其屍體上長出的詭異蘑菇,倒可能比愛情本身更有趣味性。而木子的感情生活,也跟她的跳槽經歷一樣,顛沛流離,居無定所。每次結束掉一段關係之後,她都告訴我,談戀愛太累太浪費時間了,不要談了。但下一段關係總來得不會太遲。大約有個人陪襯著,處於漂浮態的生活,總歸能順著一根繩子接到地上,得個安心。這條繩子可能並不結實可靠,斷了,飄走了,就再找一根。找不到,就一直飄著。

大任繼承了北方人的自來熟,跟我們都挺聊得開,還會插科打諢,算是這幾任男友中,跟我相處最融洽的一位。我們吃完飯,去尖沙咀轉了一圈,逛了幾家商店。香港的商圈相比大陸,已經沒有了十幾年前的優越感,和北上廣也沒有什麼差異。逛得意興闌珊,我們索性去了誠品書店,打算看看有沒有什麼大陸買不到的港台版圖書。我挑了幾本沒讀過的駱以軍和董啟章的小說,還發現他們合著了一本叫《肥瘦對寫》的隨筆。駱是肥,董是瘦,倒也是形象生動,妙趣橫生。

逛完書店,我們一路走到環球貿易廣場去吃天空龍吟。路邊開滿了紫紅色和黃色的雞蛋花,木子的鞋不合腳,沒走一會兒就要停下來調整一下,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跟著她慢慢走。好在還是按時到達了餐廳。菜肴自然都是精緻的,乾冰營造出的煙霧繚繞的效果,蟹粥里漂浮著的紫蘇花。一共有十餘道菜,我們一直這麼正襟危坐地吃了一個多小時,未免有些無聊。於是大任開始給我們展示木子教給他的四川話髒話,說得有模有樣,木子不禁自誇自己教學有方。我不服氣,說我有一句她肯定沒教過,而且大任也肯定說不地道。

」不信,四川話哪有這麼難學,你說說看,大任肯定立馬學會!「

「那大任你聽好了,跟我學:雀兒硬梆梆。「

這句話雖短,卻有三個發音難點。「雀「在四川話里念qio,後面又接了個兒化音,還有那個」硬「是疑母字,四川里仍然保留了?聲母,這對於大任一個北京人來說,都是新鮮玩意兒。他試了好幾次,前三個字的發音力度都掌握不好,要不是把雀發得太用力,就是兒化的時候舌頭卷得太過分,」硬「也發得稀奇古怪,聲母和韻母的銜接老是不到位,看他在那裡手舞足蹈地學舌,我跟木子兩個人笑到肚子疼,連飯都吃不下。這樣上檔次的高端餐廳中,忽然充滿了粗鄙之語和我們肆無忌憚的笑聲。

吃完飯,我們坐東涌線轉車回銅鑼灣,他們兩人忽然對「涌「的讀法起了爭執。大任堅持讀chong,而木子覺得那只是粵語讀法,換做普通話仍然該讀yong,而我則不置可否。一路上爭執不下,木子覺得他太執著於問題的對錯,而大任則堅持認為自己明明是對的,木子為何不願意認錯。在地鐵上時,爭執趨於白熱化,大任忽然拿起拳頭錘向車廂中的立式扶桿,當的一聲,車廂內忽然一片死寂。大任說他已經忍無可忍,木子則頗為尷尬的叫他不要在這麼多人面前讓她難堪,而我站在他們中間,也不知所措,顯得頗為尷尬。

下車之後,木子走在前面,邊走邊拭淚。我跟大任走在後面,跟他說木子有的時候是比較情緒化,不過她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你跟她說說好話,也就沒事了。大任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嘟囔了幾句,木子止住了淚,又笑了起來,還說前面鬧得挺無聊的,看把我尷尬得。我說,你們兩位,還真像是兩個幼稚寶寶。

第二天,大任坐飛機回北京,我跟木子坐地鐵去深圳。木子告訴我,前天晚上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吵架。我打趣說,小心以後這樣的吵架會變成常態。

結果一語成讖。他們處了大半年,吵了大半年,現在又在鬧分手。但木子說,無論哪次吵架,都沒有在香港我目睹的那次凶。

「對了,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有事沒事就要說那句『雀兒硬邦邦』。」

「有說得比較地道了么,到後來?」

「並沒有。「

「哎。看來下次見你,你身邊的男友又要換一個了。你的那些男朋友啊,倒跟你的耳環手鐲一樣,像是你的裝飾品。每次見面,都換來換去的,到最後我反而都沒什麼印象了。

木子笑道;「那是啊,因為就我倆合啊。「

(題圖:從天空龍吟望出去的維多利亞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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