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ouch of King Hu: 胡金銓傳奇

這月好幾天都是胡金銓導演的武俠陪伴度過,他導演的電影只有十餘部,我捨不得看又忍不住,看完特別過癮,絕對膜拜。謝謝高路 @ohbibendum 去年年末的耐心整理和分享 ~記得年末晚上塞尚小組講到凌晨,室友都睡了就去外面走廊和大家通話,一陣陣迴音的給大家笑,說我下午看了陰陽法王被附身了。還挺有意思的。

ohbibendum:山中傳奇zhuanlan.zhihu.com圖標

再讀日本電影學者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與胡金銓以訪談形式整理而成的自傳《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才真的讀進去了,書從來不是一片孤島,而是作為渡舟和周圍海浪碰撞產生漣漪,可以撐起開闊宇宙。也提醒我,自己之前的讀書方法存在誤區,僅通過閱讀去了解一個不熟悉的形象,開卷不一定有益,讀不活忘得快。同時利用不同形式的資料,讀得快樂,也有收穫。已經形成的不成熟的讀書習慣,改起來好難。

做導演之前

胡金銓1932年4月29日生於北平,家族龐大,祖父胡景桂曾任清朝檢察院御史,父親胡源深早年留學日本學習煤礦專業,母劉慶雲善工筆國畫,胡金銓自幼在家習古文、畫畫,但不太喜歡母親的工筆畫法,而是自由自在地畫。早年家境富裕,甚至在頤和園也有租下的別墅,溥心畲(溥儀的哥哥,「南張北溥」)也在頤和園租有房間專心繪畫,後來台灣導演王童評價李翰祥的影片像張大千的色彩,華麗,而胡金銓就是溥心畲,線條、留白、雲煙,很水墨畫,他相信的是並非複製自然的、想像上的東西。

1949年胡金銓離開北京去香港,境遇突然轉變,吃很多苦頭,從事過各行各業,在印刷廠做電話簿校對、佛經校對,在廣告公司繪畫海報,做家庭教師,由於學生父母的原因,進長城電影公司做美工科的陳設,和李翰祥一同是萬古蟾美術方面的徒弟。從長城轉入永華後,開始做演員,和導演嚴峻學習過不同的工作,包括剪輯。由於沒有薪水,同時做廣播劇編劇和在「美國之音」電台工作。直到1958年進入邵氏電影任演員,兼任編劇和助導演員,這才真正開始了導演生涯。生計、機緣和好學、博學才造就了後來的導演胡金銓。

武俠電影作法

作品年表-導演

1964年 玉堂春 The Story of Sue San

1965年 大地兒女 Sons of the Good Earth

1966年 大醉俠 Come Drink with Me

1967年 龍門客棧 Dragon Inn

1970年 俠女 A Touch of Zen

1970年 喜怒哀樂之「怒」 Four Moods

1973年 迎春閣之風波 The Fate of Lee Khan

1975年 忠烈圖 The Valiant Ones

1979年 空山靈雨 Raining in the Mountain

1979年 山中傳奇 Legend of the Mountain

1981年 終身大事 The Juveni zer

1983年 天下第一 All the Kings Men

1983年 大輪迴 The Wheel of Life

1990年 笑傲江湖 Swordsman

1992年 畫皮之陰陽法王 Paint Skin

《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一書英文譯名是 A Touch of King Hu,化用自《俠女》的英文譯名「A Touch of Zen」,胡金銓在訪談中詳細回顧了半生往事以及關於作品的種種幕後故事,也要感謝兩位日本學者的精闢提問,好似胡導就在電腦屏前娓娓解讀,資料的「證明」確認了胡金銓「世界五大導演」之一的地位不虛。

想介紹一個人的好,貧乏的語言總打斷興奮的情緒,不知從何說,發現自己不會看電影,沮喪。但有的人哪怕離你很遠,看了真的一生也難忘。

胡金銓首要的貢獻是建立「香港電影」的第一代導演,首創武術指導制度,武俠電影的動作設計進入專業化時代,並融入戲劇和古典元素,形成強烈個人風格,將電影空間設置於客棧、茶館、竹林、廟宇、郊野,樹立疏離的理想英雄形象,配之乾淨利落的快速剪輯,短促的爆發力與禪學高度並存,在視覺上形成絕無僅有的美感。

更重要是他對電影美術方面的重視,比武俠方面的影響更了不起,從片中所有的字體書寫、人物造型、刀具、服制、構圖到剪接的節奏,都親力親為,在各領域融會貫通,具有這樣深度和廣度,在各行都是鳳毛麟角。

胡金銓有一段對武俠的看法:

常有人問我:「你是不是『武俠片』導演?」每次我總要辯駁一番「:不是,我只能算是個古裝動作片導演。」因為在中國古代記載上,「俠」字,或「遊俠」倒是常見。

……

在中國,從來就沒有「武俠」這個階級,也沒有這種「專業」。無論哪朝哪代,沒有人能閑著沒事,手持單刀行俠仗義,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中國歷史上,「俠」是個行為的形容詞,做什麼行業的人都有,也不一定有武功,否則他怎麼生活?

……

我拍的古裝動作片,其中人物都有職業。就算是「大盜」,也算是一種謀生的辦法。這些人不會拿著單刀或板斧逛街,上茶館。他們即使攜帶武器,也要藏好,或者用布包起來,否則「地保」或「衙差」一定把他抓起來。

我最喜歡的他的幾部電影是《迎春閣風波》《忠烈圖》和《俠女》。《俠女》的高潮決鬥鏡頭技巧、《忠烈圖》的棋局指點江山、《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的實景景色、《龍門客棧》的刀光劍影、《天下第一》的荒誕幽默、《陰陽法王》的黯然心緒……都是難忘。

他說自己不會武術,但其實他的鏡頭剪輯、京劇、書畫、考據等不也是招式嗎?

交遊往來

大家都知道胡金銓是老舍研究專家,在調查了很多資料後完成《老舍和他的作品》一書,1977年由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胡金銓剛去香港畫的第一個廣告牌是電影版的老舍的《我這一輩子》(1950年),他研究老舍是在他文革自殺後,後來電影的劇本也受到老舍作品的影響。

胡金銓的交遊很廣,書中也提到了很多趣事。比如抱怨李翰祥亂花錢;徐克重拍《龍門客棧》未經同意;關於前妻鍾玲在劇本方面的一些事情……書中時不時的「(笑)」可以想像胡導的豁達和豪爽性情。

此外,在邵氏時期,胡金銓曾與當時同在電影圈的宋淇談過關於《西施》的劇本,並說只要宋淇寫他就拍,後來李翰祥搶先一步也就作罷。以及,在文革後第一次回大陸,胡金銓還特地去採訪了沈從文;也受廖承志所託,回大陸就文革後中國電影如何打開國際市場提供建議;與金庸是年輕時的好友;許鞍華、徐克都和胡金銓學過剪輯。

看了幾個其他人說胡金銓的採訪視頻,包括與他合作過的王童、張艾嘉、徐楓、鄭佩佩,看了很多資料,才知道什麼是真俠之大者。在他不同電影中以不同形象出演的徐楓、石雋、白鷹、上官靈鳳等人都由其發掘和訓練。每個人即使有角色,也要另外兼一份工作,主演《俠女》的徐楓後來成為製片人,監製《霸王別姬》,以自己的方式回報了電影。後來電影人的紛紛致敬,總有不完滿處,讓人感嘆斯人已逝。

未實現的計劃

讀《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的時候,對《畫皮陰陽法王》的隱喻印象很深刻,作為胡金銓生前最後一部電影,題材同《俠女》一樣源自聊齋故事,電影最終呈現非導演所願,但投射了導演本人的「旅途」心境,在現世和黃泉之間顛沛流離的幽靈,那些被陰陽法王捉住的在「中間『的人,正是離開故鄉、移居外國的人流徙心境的寫照。我覺得這部可以很好,尤其是其中有很多行走的畫面,其他電影中也有不少,胡金銓說,」在旅途上展開的故事是最有生氣的。「《陰陽法王》現在的版本確實是惋惜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冥冥中他晚年的境遇。

因主演《大醉俠》出名的鄭佩佩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胡導演是不需要演員的,每個人在他手上都可以是演員。他很吃虧的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製片,也沒有一個很有魄力的企業家能夠支持他,從他留下來的東西可以看到很多他寫的東西他都想拍,但是一直沒能真的做到。

從1983年的《大輪迴》到1990年的《笑傲江湖》,胡金銓在長達七年的空白時間內為實現拍攝《利瑪竇傳》和《華工血淚史》的計劃作準備,甚至為此於1984年結束自己在香港的製片公司移民去美國,輾轉港台大陸美國,成了「無國籍難民」。

1996年,計劃多年的《華工血淚史》,終於實現有期,在開鏡在即時,胡金銓為了以最佳身體狀態迎接心臟手術,未料卻迎來死神召喚,真的是太大的遺憾。

動畫《張羽煮海》造型圖

未實現的計劃還包括《咆哮山村》,胡金銓認為真正的武俠片該是黑澤明的《七武士》(胡本人也被稱為「香港的黑澤明」「世界的黑澤明」),《咆哮山村》也是以一部山中的小村莊為舞台,以客棧為背景的,女賊、劍客、高僧為主要形象的充滿激斗的電影,如果拍成的話,一定非常精彩。(我最想看的就是這部了。)其他未拍的還有以深海中大型劇毒貝類展開的動作驚悚片《Poison》;從古代傳說改編而來的動畫片《張羽煮海》;重點講西洋技術帶入中國的《利瑪竇傳》等。

從未完成的計劃和留下的大量圖稿、分鏡、劇本來看,胡金銓的意外去世讓電影界少了很多精彩紛呈的作品。唉。

從胡金銓拍電影看如何對待資料

在籌備《利瑪竇傳》的時候,胡金銓搜集齊了利瑪竇的資料,一百多本書,三百多份資料,整理好後將資料送給了台灣研究利瑪竇的歷史學者方豪,還去向研究利瑪竇的史景遷求教。儘管後來原本參與籌備的兩位神父因為種種原因導致拍攝計劃難產,但從籌備的過程來看,他的考據嚴謹不是虛傳。

除了精彩的分鏡剪輯,廣受後來者推崇外,他的作品對服裝的考據也形成了一大特色,有人稱甚至超過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今天再沒有這樣的電影人了,也不會有太多這樣的學者走少有人走的路。

- 你好像特別喜歡去這種不易去的地方……

- 看到漂亮的風景,自自然然就去了(笑)我想要的外景地,總是那些交通不便的地點,要砍開山林才能去到。(笑)為這部片(空山靈雨)找外景找得最辛苦的,是由韓國最北部—即是緊貼著三十八度線下面的雪岳山—走至南端的濟州島,因為全都是山啊。我走遍了所有外景地之後,才開始拍的。每次轉移去新的地點時,還要計算日照的時間。當時才知道,太陽這樣的話,光線大概就會這樣。因為不同地點的日照時間的長短也不同。

今天再看胡金銓的電影,看的不僅是電影,能學到很多做事做人的態度。其一是對任何資料由來有據,其二每做一件事都有清晰的位置和想法(胡拍電影每個鏡頭的位置都有他的道理,再來一次,還是這樣拍法,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其三是「把好看的故事用電影講得更好看」,在掌握全面材料後用自己的方法講述,在胡看來,這是最費神的。也是學習的最終目的。

在大學時代看到這樣的電影和「電影作法」,很幸福了。而且看了胡金銓,覺得這幾年看的院線武俠片都索然無味!(雖然我不能看懂很多考據的東西,但感官不騙我,真奇妙!)

作為今天被很多導演致敬的武俠電影宗師,胡金銓的電影比較少被大陸觀眾頻繁觀看和提及,在電影節上比較多放映,就觀賞性來看,熱血沸騰,很抓眼球,現在武俠這一套,都很熟悉了,四十年前,都是創舉。

不要讓胡金銓一個人走進他的傳奇。

最後分享兩段我很喜歡的片段,分別是和《俠女》中徐楓吟唱李白《月下獨酌》,以及《迎春閣之風波》中乞丐當著李察汗和他妹妹邊彈胡弓邊唱的關漢卿元曲《沉醉東風·咫尺的天南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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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沉醉東風】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

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

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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