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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女人該怎樣老去,都跟賈母學學

每一個年老的婦人都曾是昔日的妙齡少女,在走向衰老的必經之路上,美貌、健康乃至財富都會被歲月一點點勒索殆盡,然而高雅的品味氣質內涵卻會永存。

如果有些東西終將要逝去,不如來和歲月做一場交易,用它們來換取睿智、仁慈和擔當等可以保值的品質。

伊能靜曾經憧憬過自己70歲時的樣子:「造一個房子,養著一批文藝青年,笑著看年輕的孩子砸碎我最貴的茶杯。」

這說的不就是紅樓夢裡的賈母嘛!

賈母本系「阿旁宮,三百里,裝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世勛史侯家大小姐,強強聯姻嫁給賈府榮國公之子。身家深不可測。

賈府財務青黃不接時,賈璉就央求鴛鴦「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窺此一斑,老太太有多少個人財產就可想而知了。

鳳姐成天耀武揚威,因經常應付宮裡的事,自覺很不含糊,又很以自己的出身為榮,認為但凡是王家的東西都比賈家的強。可如此牛哄哄的一個人,一到老太太面前就成了土鱉。

有一天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她沒見過的「蟬翼紗」,便打算拿它來做被子。不料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

且聽老太太緩緩道來:「這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這句話,就像一口斑駁的樟木箱子被掀開,香氣陳舊而醒神。

眾人禁不住肅然聆聽,彷彿是在月光下圍坐著聽老祖母講故事。

原來紗的正經名字叫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藍色、淺橄欖色、深綠色、淡紅色。但是老太太講起來卻帶著滄桑華麗的年代感:「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那銀紅的又叫霞影紗。

如今府上用的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然後就吩咐道:銀紅的給外孫女糊窗子,青色的送窮親戚劉姥姥做蚊帳,剩下的給丫頭們做工衣,因為「白收著霉壞了」。

鳳姐眼裡那麼寶貝的東西,就被老太太口氣清淡地處理了。

對待物質的態度就該當如此,既不當敗家子,也不做守財奴,不拘形式物盡其用就是。

鳳姐不識軟煙羅,也在暗示賈府青山遮不住的頹勢,而賈母的做法正蘊含著順天而行的智慧:面對必將逝去的輝煌,得放手時需放手。

物質上的豐饒會慣縱出驕奢之風,同樣也會滋養出高雅之氣,賈母屬於後者。

在衣食住行的諸多生活細節上,賈母處處彰顯著非同一般的品味,她簡直就是骨灰級文藝女生一枚。

劉姥姥二進賈府時,眾人隨賈母暢遊大觀園,恍似上了一堂關於庭院家居藝術的見習課,賈母像一個淵博的老教授,一路走一路閑談,句句精闢,字字珠璣。

在林黛玉的瀟湘館,看到綠窗紗舊了,她不滿意院中花木與窗紗的配色,便提點王夫人換窗紗:這個院子里又沒有個桃杏樹,竹子已是綠的,再糊上這綠紗真是不配。

沒有桃杏樹,意味著缺少粉紅爛漫的花朵,換上銀紅霞影紗,正可彌補。這真是神來之筆,在滿眼翠綠中,有幾幀柔柔的粉色做點綴,於幽靜中又多了柔美,很符合林黛玉的身份。

探春房中,賈母隔著紗窗看後院,說後廊檐下的梧桐不錯,就是細了點。

如果把紗窗看做畫框,後院的風景就是一幅畫,中國畫構圖講究疏密與繁略,梧桐樹太細,可能會留白太多,或者主賓不明,使整體觀感受到影響。

賈母對美的感知和鑒賞已經完全滲透在她的血液中,觀景如賞畫,完全是下意識地看出了美中不足。

到了寶釵的住處,眾人驚詫於寶釵居室的寒素,一問方知是寶釵不喜陳設。賈母便送給了寶釵四樣大方素凈的東西:石頭盆景、紗桌屏、墨煙凍石鼎、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全部以黑白色調為主,高雅而低調的風格與寶釵的脾性很搭。

賈母的藝術天分還遠不止此。

聽戲。她會別出心裁地隔著水聽,因為「借著水音更好聽」,讓樂聲穿林渡水,緩衝過濾後,少了聒噪,多了純凈。

品茶。除了一早聲明不喝六安瓜片,會特意詢問用的是什麼水,知是雨水才品了半盞,很是內行。

中秋賞月。她說:「賞月在山上最好。」便領全家到山脊上的大廳里去。的確,山頂視野開闊,無所遮擋地望月,最是闊朗明凈。

月至中天,她又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深諳笛聲和月色本是標配的門道。

當樂工們前來時,賈母讓他們「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 明月清風,天空地凈,笛聲嗚咽悠揚,從遠處的桂花樹下傳來,眾人萬念俱消,忘我地沉浸其中。

大家都贊跟著老太太玩兒長見識,老太太卻說:「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天,如此講究,她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第四十回,李紈摘了鮮花給賈母梳頭用,滿滿一大翡翠盤子的各色折枝菊花,賈母只揀了一朵簪於鬢上,她挑的是大紅色。

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心勁兒得有多足,才會在自己滿頭銀髮上簪一朵火般濃烈的花朵?

真是一個歡審的潮奶奶。

她會倚老賣老地對客人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吧。」自己歪在榻上,讓琥珀拿著美人拳捶腿,一副傲嬌相。

卻在下雪天玩興大發,不顧年高瞞著王熙鳳私自跑出來賞雪,「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如此出場,畫面感十足,又氣派又文藝。

庸俗吝苛的邢夫人和無趣木訥的王夫人,這種高大上的精神生活她們也在天天過,但她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永遠無感,從不思考。

賈母這個達人,卻巧妙地把生活與藝術鏈接在一起,有將生活藝術化,將藝術極致化的能耐和功底。

大家都說老祖宗有福,她也時時在積福,她的積福方式是「施」,施財施物施愛心。

款待劉姥姥,鳳姐拿她取笑,賈母一再制止,對劉姥姥的小尾巴板兒也是照顧有加。

元宵夜聽戲,她會叫戲子們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

貧寒之家的喜鸞四姐兒在賈府小住時,專門吩咐手下婆子:「到園裡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裡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

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

在清虛觀,一個小道士不小心撞了鳳姐,被氣焰囂張的鳳姐一個耳刮子打得栽倒在地,在一片「打打打」聲中連滾帶爬。

賈母聽到了,說:「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過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叫他別怕,還吩咐給點錢讓他買零食吃,千萬別難為孩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慈悲為懷,賈母必定有一張慈祥美麗的臉。

如果不是家族發生變故,賈母會穩穩噹噹頤養天年直至壽終正寢,可惜賈家一朝敗落,如同莫文蔚的歌:「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賈府人人自危。這時,已過耄耋之年的賈母站了出來。

高鶚這一節續得十分出彩。被抄家後,她開箱倒籠,將自己一生的積蓄財產都拿了出來,讓賈家渡過難關:你們別以為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家裡外頭好看內里虛,我早就知道。

如今家裡出事正好收斂整頓家風,大家要齊心協力重振家門。讓人覺得只要有老祖宗這個定盤星在,這個家的氣就不會散。

每一個年老的婦人都曾是昔日的妙齡少女,在走向衰老的必經之路上,美貌、健康乃至財富都會被歲月一點點勒索殆盡,然而高雅的品味氣質內涵卻會永存。

如果有些東西終將要逝去,不如來和歲月做一場交易,用它們來換取睿智、仁慈和擔當等可以保值的品質。

這樣,變老便不再可怕,而成為在人生的河流上從容笑看風景的一次航行,「兩岸花柳合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作者:百合,雙魚座。學醫出身,心理諮詢師,文史類專欄作家。公眾號:時光雕刻的蘿蔔花。書經授權發布本文,轉載請聯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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