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買完橘子你還回來嗎?(下) | 科幻小說

編者按:這是來自英國女作者妮娜·艾倫的中短篇小說,拿下了去年雨果、軌跡、斯特金三大獎項的提名。

2047年,第一次載人火星任務以悲劇告終。三十年後,第二支團隊準備出發,其中兩名宇航員將在麥迪遜之星酒店進行最後的媒體發言。客房主管艾米麗的媽媽茉莉早年是一位航天學冶金方面的資深專家,當年承載第一次載人火星任務的新黎明號爆炸後,茉莉參與了相關調查,因此早早染病。

一天,茉莉扔給艾米麗一本書《太空旅行藝術》,並聲稱這本書的原主人就是她爸爸,也是一名宇航員。艾米麗開始如饑似渴讀這本書,並根據新黎明號的發射時間與自己的出生時間大膽假設,任務中的一名宇航員就是自己的父親……

* 全文約20000字,分為上下兩篇。

【 太 空 旅 行 藝 術 】

作者 | 妮娜·艾倫

譯者 | 耿輝

「你媽媽怎麼樣?」本尼今天早晨問我。

「她挺好的,本尼。」我回答,「跟你一樣對火星任務感到興奮。」我笑著朝他擠擠眼睛。我總是禁不住開他一點玩笑,而且我說的也不假。茉莉過去這周幾乎沒有離開客廳,白天以及夜裡的大部分時間她都開著電視,不間斷地觀看大概是任務贊助商官方喉舌提供的全天候新聞轉播。實際的新聞內容很有限,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這種情況下的新聞報道成了需要限制的內容?他們用手頭的資料壓榨出最後的新聞點,然後重新播放以前的紀錄片,家庭錄影,不斷重放科學家和校友們的問答集錦。

茉莉以同樣的專註度觀看這些內容,好像在用吸管喝下營養液一樣。有些時候直到凌晨三點她才去睡覺,我問她是否吃過東西,她都回答說不記得。我做了一些三明治給她留在冰箱里,有時她吃下很多,有時我早晨下樓,發現她動都沒動那些三明治。

她深陷在火星任務之中,以至於有時候她自己似乎已經不存在一樣。

她對什麼如此著迷?她開始觀看新聞時,我深信這與我父親有關,談及復甦之風的那些內容勾起了她關於新黎明號遭遇的回憶。如今我不那麼確信了——為什麼一切都要跟我和我父親有關?茉莉是——曾經是——一名科學家,火星任務幾乎是近十幾年內最令人振奮的科學試驗,也許永遠都無法被超越。茉莉當然會感興趣。你可以把她對新聞報道的迷戀看作我手中最好的證據,能證明她還是以前的茉莉。

她看起來是如此專註、振作和幸福,讓我不願去質疑。我希望她儘可能長久地保持這種狀態。

「那好,代我問候她。」本尼說。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想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他對一個從未謀面的人抽風似的關心,總是讓我感到奇怪。不過話說回來,本尼就是這樣,難怪他成不了一把手。因為一把手差不多都是無情無義的混蛋,用這個標準來衡量本尼·康威,他一直差得遠呢。

我迅速點點頭,「沒問題。」我說。跟他談論茉莉總讓我不安,這個話題過於涉及家庭了。我寧願只談論工作,不管什麼時候。「今天有什麼事?」

本尼顯得一下子心虛起來,隨即,我知道了原因。「還有一個新聞團隊過來,」他說,「他們想採訪你。

「採訪我?怎麼可能?老天在上,本尼,他們指望我說點兒什麼?」

「你是艾迪遜之星的客房部主管,艾米麗,崗位至關重要而且責任重大,他們只想問問你怎麼為如此重要的場合做準備。我跟你保證,沒什麼值得擔憂的。他們說了,採訪應該不會超過十分鐘,最多十五分鐘。」

「我不是擔憂,而是生氣。」我說,「你至少可以先問問我。」本尼看起來感到受傷,還有一點點吃驚。我知道自己有點越界,通常我不會這麼無禮,可是就剛才而言,我真想殺了他。本尼覺得無所謂——他喜歡這些扯淡的事情。他應對媒體遊刃有餘,其實,他也許就是那種特別善於交際的人,讓他來到攝像頭前,他就會興奮異常。

而我呢?我只希望沒人打擾地開展自己的工作。一想到要上電視,我就有種深陷冰窟的感覺。還有茉莉需要考慮——就那樣在熒屏上看見我,也許會更加嚴重地扭曲她對現實的感知。

然而事已至此,不是嗎?生氣也沒什麼用,最好趕快完成這一切,撇清關係再把它拋在腦後。

▲ 來源:The Black Keys

我猜多虧了本尼我才一直留在這裡。我指的是在酒店工作,當然我從沒打算在這兒干一輩子。這本來是我大學期間為了掙錢而做的假期工作。起初,我追隨茉莉的腳步,攻讀自然科學學位,這簡直太愚蠢了,第一年我連續掛科兩次,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搞科學的料。

「艾米麗,你就是個夢想家,」媽媽曾經對我說,「總是心系星空。」她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那個時候她給我交了補課費,想讓我補考更有把握些。那感覺肯定就像拿錢打了水漂。當我告訴她,我打算接受艾迪遜之星酒店提供的固定工作時,她看我的表情怪極了,就好像我要逃跑加入馬戲團似的。不過她從來不質疑我的決定或者讓我難受,也不會像很多家長那樣長勸阻我。

我終於找到一份力所能及甚至擅長的工作,這極有可能會讓她放下心頭負擔,同時也意味著我能在離家較近的地方工作。起初是因為方便,後來媽媽的病要求我不能遠離。我從沒後悔干這份工作,也許發生過的有些事情讓我後悔,可後悔從來都比不上對安穩度日的渴望。我想也不僅僅是因為茉莉,有時候我相信原因在於機場和辛普森村,都是那種讓你不願久留的旅途中繼,常在途中的旅人馬不停蹄地輾轉於此,卻沒人在此安定下來。

安於某種太過實際的東西會給人死亡的感覺,所以別為了什麼安定下來。

本尼·康威從未結婚,考慮到他善於交際,你可能會感到奇怪。不過我能想像,日復一日地跟他在一起生活會把人逼瘋。

在他好勝和自信的陽光外表下,本尼非常空虛不安。在封閉環境中工作的缺點之一,就是你對同事的了解通常要比你主觀想要知道的多。

上午我檢查庫存,盡量不為這個愚蠢的採訪過於激動生氣。下午一點半,我下樓來到大廳,所謂的新聞團隊——一位攝影師和一名大學生,很可能通過秘密衛星設備轉播——已經在那裡等候。無數像他們一樣的非法電視台沒什麼影響力,得不到被露德米拉和我嘲諷為審判日那天的邀請。

這兩個人只好退而求其次來採訪我,我開始為他們感到遺憾。

採訪我的學生名叫勞拉——她一直沒告訴我姓什麼——身材嬌小,穿著黑色長褲套裝,棕紅色的頭髮短得緊貼頭皮。她讓我想起匹諾曹,或者孩童時代同學們瘋狂喜愛的小丑娃娃。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她看上去特別真誠!——因此我發現自己在整個過程中逐漸放鬆,甚至感到享受。我以為勞拉會問工作相關的問題——宇航員晚餐吃什麼,你通常如何在維持酒店運轉的同時保證安全諸如此類的問題。可是實際上,有些問題讓我措手不及。

新黎明號的船員已經犧牲了三十年,」勞拉說,「你覺得我們再次冒險啟動火星任務合適嗎?」

「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為了他們才飛往火星。」我說,「犧牲的宇航員,我指的是。」因為沒有排練,我說得磕磕巴巴。聽自己談論這些內容有點兒奇怪,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有在思考此類問題。「我覺得我們應該自問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希望我們再試一次嗎?我覺得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我們也應該嘗試。為了他們,我相信我們必須再次嘗試。」

勞拉看起來又驚又喜,彷彿我的回答既符合她的心意又出乎她的意料。不管怎麼樣,這種話我不常說。隨後,她很快結束了採訪,很有可能是想見好就收。

拍攝結束後她對我說,「回答得太好了。」然後又跟專心收拾設備的攝影師交談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勞拉又朝我轉過身,露出一個微笑。我以為她要告別,可是接著她表情嚴肅地又問了我一個問題,「銀河航班墜毀時,你媽媽在這裡,是不是?」

這個問題一下子讓我瞠目結舌。我望了一眼攝影師,看他是否還在設法拍攝。可他剛離開我們,正走向前台。我看見他在查看手機。「沒錯,她當年在這兒工作。」說完我咽了下口水,潤了潤發乾的喉嚨。什麼情況?「她隸屬於到事故現場出外勤的法庭調查組,是金屬疲勞方面的專家。」

勞拉來到我面前,幾乎擋住了我視野中的整個大廳。她顯然是期望我再說一些,可我不確定應該說什麼,更不確定應不應該說。

我無法想像她為何在攝像機關掉後這樣問我。這個問題跟宇航員和酒店都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捫心自問它究竟跟什麼有關。這是勞拉一直都想問我的問題嗎?如果是,那又為什麼呢?

「現場有一種難聞的氣味。」說著我突然回憶起來,航空燃料的氣味跟粉塵混合後變得濃稠,充斥著灼人的痛苦,籠罩著機場和辛普森村幾個星期,甚至似乎更長時間都不散去,長到最後你終於明白它已經融入了你的思維,肯定是這樣,因為真正的氣味不會持續那麼久。就連屍體燃燒的臭味終究都會消散。

我有幾年沒想過那些事情,沒有像這樣清楚地回憶起當年的氣味。

可是我能告訴勞拉嗎?事故發生時她大約十歲吧,甚至不會把它當作真事記住。除非受到直接影響,孩子都不會過多地關注新聞。她了解到的空難全都來自以前的電視影像、大量的紀錄片和隨後拍攝的業餘現場視頻。

從公認的事實到明顯的邪說,應有盡有。

假如我告訴她,茉莉跟黑匣子恢復小組、走過場的醫護人員和損失評估員一起工作,在現場呆了快三個星期,基本上是在放射性垃圾中挑挑揀揀,拼湊出事故發生的合理原因並提出責任人,那她會怎麼說?

當初那個法庭小組中,兩人還在工作,似乎身體健康,三人死於各種癌症,還有四人跟茉莉一樣。

法律調查還在進行,按照進展的速度,在世的證人在得出責任裁定之前就會去世。

不過我打賭有關部門就是這麼期待的。

「這是我的電話。」勞拉說著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光滑的白色方塊上用好看的灰色大寫字母印著電子郵件地址和手機號碼。

少見,我想。而且你吃情懷這一套的話,就會覺得相當有范兒。

「想談談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如果你覺得你母親情況允許,我非常想做一期關於她的節目。」勞拉猶豫起來,突然沒有了那份篤定,彷彿一個早熟的孩子正站在充滿敵人的陌生人面前,「務必考慮一下。」

「我會的。」我說著把名片塞進兜里。後來,勞拉離開以後,我試著想像她採訪茉莉,向她提出問題。

茉莉還記得銀河航班空難嗎?

某些日子裡,她可能記得。

採訪她的想法簡直不可理喻。

在漢堡的歐洲太空計劃大學,與茉莉有關的三名男性宇航員中,只有托比·索因卡隨後被選中進入太空,與新黎明號任務相關的另外兩人最後在地面上從事信息技術和通信方面的工作。安傑羅·查維斯生於紐約市皇后區,他超常的數學天賦在幼兒園時就顯現了,六歲時他獲得了天才少年專科學校的學習機會。安傑羅表現不錯,適應性強,可他父親跟同事出軌離開後,一切都變了。他母親帶著他搬到芝加哥定居,這樣就能離家人更近一些。

在新的學校,他受到欺凌,開始曠課,進而發展成盜竊以及在高中地盤販賣大麻。等到十四歲,他已經給警察找過不少麻煩。在少年拘留中心,一位青少年工作者讓安傑羅協助管理中心的計算機系統,此舉將安傑羅拉回正軌。後來安傑羅申請就讀麻省理工學院時,他還是擔保人和證明人。在一年級的五門課程中,安傑羅有三門得到滿分,畢業的平均成績在近十年中都處在最高之列。

畢業之後,他開始以遊戲設計師的身份為總部在東京的專營公司工作,僅僅又過了十八個月,他就獲得了美國宇航局的初級崗位。加入宇航局的三年後,他以客座講師的身份到漢堡歐洲太空計劃大學工作了六個月。在此期間,他與荷蘭天體物理學家約翰·維德金相遇並相愛,他們在2048年7月成為同性伴侶。

如今他們相伴了近三十年。安傑羅在漢堡跟約翰好上的同時,也跟茉莉約會,這種可能我考慮了一下,然後就否決了。

馬龍·哈比拉生於拉各斯,是兩名教師的孩子。他能流利講出六種語言,還牢固掌握另外八種的用法。他的研究生論文主題是雙語兒童的語言學習。起初他受雇於歐洲太空計劃大學,協助開發一種教給受訓宇航員漢語的更為直接的方法,在此期間,他對新黎明號火星任務表現出興趣。在漢堡工作多年以後,馬龍作為高級通訊技術專家被美國宇航局挖走,搬到他一直居住至今的德州奧斯丁市。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他跟茉莉同期生活在漢堡。

我看馬龍·哈比拉的照片就好像在照鏡子。

我曾給茉莉看過照片並問她是否還記得馬龍。當時她正處在一個清醒時段,我以為自己也許有機會從她那兒得到近似直接的回答。我覺得值得一試。茉莉會如何反應,你從來都拿不準。情況改善的時候你能跟她聊天,彷彿舊時光又回來一樣。

可是月有陰晴圓缺,她情況最好的時候常常也是最難以捉摸的時候。問她叫什麼,你都不能保證得到期待的答案。

當我給她看馬龍的照片,她眼中充滿淚水,接著她搶過照片,撕成兩半。

「別跟我談那個男孩。」她對我嘶吼,「我早就告訴過你。」

「你沒說過。」我堅持己見,「你能告訴我他的情況嗎?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她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到了極點,彷彿我在問她地球是圓的還是扁的。

「他叫什麼你清楚得很,」她說,「別哄我,你知道嗎,我還沒變成植物人呢。」她狠踩著地板衝出房間,一隻腳有點拖拉,因為肌肉勞損已經開始影響她的左半身。我傻傻地盯著地板上被她撕成兩半的照片,然後將它們撿起並扔進垃圾桶。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上樓探視茉莉。她表現好轉,完全平靜下來,正一個人坐在床上,放鬆地朗讀J·G·巴拉德的短篇科幻小說集《紅沙灘》。

我問她是否需要什麼吃喝,她搖搖頭。等到下次我去探視的時候,她已經睡熟了。

▲ 來源:The Black Keys

我真相信馬龍·哈比拉是我父親嗎?有時候我覺得毫無疑問肯定是他,還有時候我又覺得這根本不靠譜,只是我為自己編造的一個故事,好讓世界看上去不那麼失控與瘋狂。眾所周知,成長過程中不知家長——或其中一個家長——身份的孩子總喜歡異想天開,想像自己其實是公主,或者父母是勇敢的極地探險家,在惡劣的環境中喪生,諸如此類,等等。沒人願意聽別人說自己的父親其實是一名清潔工,因為偷竊進了監獄,而且對自己一點都不在乎。

「爸爸是名宇航員」聽起來就好多了。

可問題在於,即使百分之百確定馬龍是我的生父,我應該做些什麼(如果有得選擇的話)也不是很明確。

我在網上找到馬龍的聯繫方式——這很容易——卻記不起有多少次把已經動筆的郵件刪除。親愛的馬龍,親愛的哈比拉博士,最後還是親愛的馬龍,你不認識我,可我覺得自己也許是你的女兒。

就像茉莉特別喜歡的舊日迷你劇,誇張的三段式劇情講述出生時分離的雙胞胎,陷入禁忌愛情的上帝子民,以及泰坦尼克號失蹤的倖存者。故事在一系列不可能的巧合中發展,他們的命運在令人窒息的管弦配樂中完全交織在一起。那些故事相當蹩腳,可的確很吸引人。當茉莉經歷艱難時光的時候,她就會整日觀看,一連五部,從頭看到尾。

我可以猜出人們喜歡那種故事的原因,不管開始的情節看起來多麼離奇,問題總會解決。等到影片結束,你總會明白情節經過,以及背後的原因。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總有一個恰當的結局,人們在其中相擁而泣。

在馬龍的故事裡,恰當的結局是他搬到德克薩斯州,新黎明號慘劇發生一年後,他跟梅麗莎·桑伯格結婚,後者是在地面控制中心所謂車間里的高級工人。他們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艾倫、威拉德和小艾斯特——分別是十八歲、十六歲和九歲。

照片上他們看起來幸福快樂,我想說的是真正的快樂。我不得不問自己,如果發出郵件,那種幸福將會經歷什麼。

我不禁想起茉莉那次說過的,投幾枚炸彈。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最終證明托比·索因卡是我父親,也許會更好一些。死亡是安全的,沒有什麼能改變,而且值得高興的是,至少我知道父親是一名英雄,人們會懷著同情和興趣看我。真可以製作一部上乘的迷你劇,你能想像到結局,我和托比的親戚不停地傳看照片,相擁而泣,用哽咽的聲音說「要是他知道就好了。」不管怎麼樣我會看這部劇,因為我情不自禁,看到結尾可能還會哭泣。我會在周六夜晚跟茉莉一起觀看,我們坐在沙發上,中間放著紙巾和巧克力。

誰不想要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呢?

我下定決心如果復甦之風發射成功,我就發出那封電子郵件。

宇航員入住艾迪遜之星酒店後,我最頭疼的問題是無休無止的媒體報導。索羅金娜和卡梅隆兩人本身最不需要我們擔心——他們只是兩位特別的客人,直白點說,不管他們會對食物和室溫挑剔到什麼程度,也基本不會給我們造成麻煩。我們為那一周特意加強了安保,除此以外基本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問題在於,我們的工作將受到細緻的審視,宇航員入住酒店之前,獵奇的媒體只會坐下來抱怨。毋庸置疑的是,如果他們中的某位碰巧在垃圾倉發現一隻老鼠,那麼一個小時之內此事就會成為重大新聞。

《你從未遠離老鼠:近距離接觸艾迪遜之星臨時新員工》

這足以讓本尼心臟病發作,也就是說,不能有老鼠,火雞肉不能欠火候,浴缸不能有水痕,不能出現財務管理不良和公司行賄事件,不能有人在狂歡中喪命。

至少在宇航員這檔子事平安結束之前,這些都不能有。

對我來說,這基本上就意味著很多的加班,不過我不介意,說實話,我還很享受沉浸其中的感覺。你看見了,我知道酒店如何運轉,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喜歡上它。唯一的問題是如何與工作脫開、分離。即使在家,我也在不斷在心裡確認著一項項的工作內容,盡量在錯誤發生之前將其遏制。有時候我發現自己直到凌晨都睡不著。如果再不小心的話,我最後就會跟茉莉一個樣。

我想知道火星上會不會有孩子出生。把火星當做唯一真正家園的火星孩子。

想到我們也許會走到那一步很奇怪,但也相當奇妙。我們的地球在他們看來是什麼樣的?我們固有的大氣層,自來水,邊檢、衛生和安全法,還有我們稱之為國家的一塊塊土地上發生的戰爭都意味著什麼?

對他們來說,我們像是國王、暴君,還是純粹傻瓜而已?

今天早晨我把《太空旅行藝術》帶到了酒店,為了防止損壞,我把它包進超市購物袋,跟我上班路上穿的運動鞋、帆布背包和備用的毛衣開衫一起塞進衣櫃的最裡邊。我有個愚蠢的想法,詹娜·索羅金娜和文尼·卡梅隆來到時,我要請他們兩個在書上簽名。我明白這本書寫於他們出生之前很久,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儘管如此,我還是想留下他們的某樣東西,想讓屬於他們的某樣東西跟我的聯繫在一起。他們離開以後我可以繼續留作紀念,提醒我雖然他們已經成了火星人,可他們曾經是從這裡出發的。

也許我的做法會保佑他們平安,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瘋狂。

說來也怪,每次我想到他們發生事故時,腦海里出現的不是新黎明號,而是在希思羅機場上空不幸炸成火球的銀河航班。

災難發生時我正在學校,即使遠在十幾公里之外,我們也都聽見了墜毀的聲音。

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正忙著簽收大批訂購的清潔用品補給——滴露、阿賈克斯、格拉辛、碧麗珠——這四種清潔劑,每種每個月都要用掉好幾十加侖。員工上班期間我喜歡讓他們關掉手機,因為手機太讓人分神。可是因為茉莉,我得把手機帶在身邊。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它都不會響一次,可是你永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響起。看見屏幕上閃過她的號碼,我一下子就接了起來。

我念著她的名字,只是電話另一邊並不是她,而是隔壁的鄰居艾莉森·羅伯茨。

「她在房前,就躺在那裡。」艾莉森說。顯然,茉莉的手機也在那裡,我覺得這很走運。

上一次茉莉自己外出是在什麼時候,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我打了本尼的私人號碼,從不會被呼叫轉移的那一個。我知道他在主持一個會議,不過我不管那些,忽然之間,我一點都不在乎。本尼肯定明白我遇到了緊急情況,因為他知道,別的情況下我不會打擾他,所以他很快接起電話。

「我必須得離開一下。」我氣喘吁吁地說完之後,又儘可能地解釋了發生的事情。他說可以的時候我已經跑向電梯。我需要去趟地下室,因為員工衣櫃都在那裡。我來到衣櫃旁邊,鑰匙卡又不好使,等到終於打開櫃門,裡邊的東西像潮水一樣湧出來,我的衣服和雜物散落得到處都是。這種亂子是我最不想遇到的,我感到憋悶壓抑,想要放聲尖叫。

「真他媽倒霉!」淚水馬上就要湧出來,我還在努力捧起一切,這時候本尼出現了。我發覺他一定是離開會議來到地下室的,這太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了,我只能認為他下來是要給我一頓臭罵。

不過,我想錯了。

「別擔心這裡,」他說,「拿上需要的東西快出發吧。我給你叫了計程車——五分鐘內它會在門前等你。我來收拾你的東西。」他朝地上比划了一下。當然,我禁不住覺得所有這一切簡直尷尬到極點,可是沒有時間細想,我得離開了。

艾莉森說發現茉莉時,她已經呼吸困難。醫護人員很快穩定住她的病情,可我還是很擔心。

「你確定這樣可以?」我對本尼說,「我真抱歉。」

「非常確定。」本尼說,「如果需要的話,給我打電話,好嗎?」

我花了點時間思考如果壓力最終達到本尼的極限,他是否會失控發火。可我知道現在不適合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會的。」我說,「謝謝。」我抓起帆布背包,踩進運動鞋,然後便離開了。

茉莉身上出現的大多數問題——短期記憶力衰退、食欲不振、失眠、心神不寧——都不會危及生命,至少致命的因素不在這些現象之種,也不是這些病徵本身。不過,她時不時地會呼吸中止,這種情況更令人害怕,發病時茉莉基本無法呼吸,第一次發作的時候,醫生一直問我她是不是抽煙,每次我否認的時候他們都疑惑地看著我,顯然他們覺得我在撒謊。

其實,呼吸暫停是無數微小的蘑菇狀增生佔據茉莉肺臟的內表面所致。大部分時間這些微小增生並不活躍,似乎也沒有害處。可是它們周期性地擴張、膨脹、展開,結果就導致了呼吸暫停。

「肯定不是癌症。」醫生堅持說。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種真正的勝利感,似乎增生的非癌症特徵是屬於他們個人的功勞。可當我問他們,如果不是癌症是什麼的時候,他們似乎從來無法給我明確的答案。說實話,我認為誰也沒有真正的答案。那是一種全新的疾病。

無論是什麼,它的好處是發展緩慢。可能等不到增生堵死支氣管或孢子充滿肺部,或者是其他某種更迅速的方式完全阻止她呼吸,茉莉便會因為上了年紀而去世。在她發病期間,醫生給她打上一針腎上腺素,然後讓她吸氧一個小時左右,用這種方法來緩解呼吸暫停。充足的氧氣似乎產生了殺死蘑菇或消退增生之類的效果。不管什麼原因,效果還是快得驚人。等我趕到病房時,茉莉正坐在病床上喝茶。

「你在這兒幹什麼?」茉莉對我說。

「我也許得問你同樣的問題。」她是在挖苦我還是真犯糊塗,我也區分不出。有時逃過一劫她會產生妄想,或者精神錯亂,怎麼形容都行,反正就是大腦缺氧一段時間後的狀態。

不過,茉莉看上去還行——至少這次沒什麼問題。她喝著茶,好像真的在品味。碟子里還有一塊餅乾,被咬了一口。不用提醒就吃東西是一個好現象。

我注意到一名護士給她梳了頭,她看起來特別像那張老照片上和克拉拉外婆一起,我們仨在水庫邊時的樣子。

「我挺好,艾米麗。」她避開了我真正的問題,還是一副老樣子,差點誘惑我上當受騙。「你沒必要為我早退,我知道眼下本尼比我更需要你。」她又喝一口茶,「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下班再來。不管怎麼樣,他們說我很可能明天就能回家了。」

她隔著杯口偷看我,笑得像個淘氣的女學生——瞧我都幹了什麼?治療之後她可能就是這樣,像任何正常的母親那樣對我指手畫腳,似乎純氧清理了她的大腦。我知道這狀態不會持久,可還是讓我感覺想哭。

就因為又一次從鬼門關救回她。

有時候我都忘了自己有多麼想她。

我坐在床邊的塑料椅上。「既然已經來了,」我說,「你別想輕易甩掉我。」我去夠她搭在床單上沒端茶杯的手,她任憑我握住。過了一會,病房工作人員給我也端了一杯茶。坐在這裡,沒有責任在身,不需要行動的感覺真好。這裡的運作方式我不了解,因此,去做、去改變、去控制的衝動了無蹤影。

茉莉開始跟我談起發病前她正在看的電視節目,還是一部關於火星任務的紀錄片——毫無意外。我寧願讓她告訴我自己外出的原因,可她一揮手,彷彿趕走粘人的蒼蠅一樣迴避了我的問題。

「那個女孩,」她沒理我的問題,說道,「名叫詹娜的女孩,明天就要二十六歲了。你知道嗎?她說不想要孩子,有工作就足夠了。她極有可能在四十歲前死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生下我的時候比她還年輕,媽媽。」我說,「你知道自己當時在幹什麼嗎?」

茉莉緩緩搖頭,故意從一側搖到另一側。「不,我不記得了。」她說,「沒有一點頭緒。」

然後她說了些奇怪的內容。

「我不會每次都轉危為安,艾米麗。我回不了家的那一天終究會到來。在那之前,你應該跟本尼談談。我們再假裝下去都沒什麼意義,不會有用。」

手裡的茶杯還很暖和,可我卻忽然感受到一股寒意在全身涌動。等我問她在說什麼的時候,她卻拒絕回答。

▲ 來源:The Black Keys

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下班的時間早已經過去,不過為了避免我離開後出什麼差錯,我還是決定回到酒店。我到客房部接班,發現離開期間沒出亂子,然後就去找本尼。他呆在自己的辦公室,桌前圍著半圈空椅子,看來是剛剛開過會。本尼一個人,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里,借著桌上的檯燈上閱讀——一本書?他完全沉浸在書里,平常根本不會這樣。

他發現我的時候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臉上的表情——近乎恐慌——就像被我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他用力合上書,發出「啪」的一聲。

不過他想要隱藏的努力是白費了。從哪兒我都能認出那本書,因為它屬於我們,是屬於茉莉和我的《太空旅行藝術》

「艾米麗。」他在我臉上努力尋找天塌下來的表情,同時自己還是一副內疚的樣子。這樣的動作組合即顯得怪異又算得上好笑,「我沒想到你會回來,你媽媽怎麼樣?」

「茉莉沒事了。」我說,「他們明天讓她出院。你拿它幹嘛?」

我指的當然是那本書,我的目光都沒法離開它半點。本尼緊緊把它抱在身上,好像它是一塊護盾。突然之間,我耳中充滿了噪音,一種咆哮的聲音。我想起茉莉和她對我說的話,我應該和本尼談談。

我想起本尼總是托我問候茉莉,想起很久以前茉莉提起本尼,說他拎著紙板提箱,穿著仿冒的李維斯牛仔褲來的這個國家,還不得不賣掉自己的金錶付房租。

「艾米麗,」本尼再次開口,他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像是在為什麼事情道歉——讓我覺得更加奇怪。他又打開書並把它放在大腿上,翻到書的中間,我記得那裡有一張雙頁展開的彩色照片,印著銀河以及分散在其中又相互融合的群星,氤氳之中閃著亮光,如同喬治六世水庫上泛起的霧靄。

本尼用手指輕輕在銀河的照片上划過,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我清楚那張紙究竟是什麼感覺:摸起來很軟,壓實的塵土讓人覺得毛茸茸的,很古老

本尼撫摸書的樣子好像自己就是它的主人。

我的心裡一顫,彷彿整個世界突然加速行駛,瘋狂地旋轉在整個無垠太空的黑色背景中。

「我的一位老師給了我這本書。」本尼說,「他叫奧托·奧克拉,六歲時父母帶他來倫敦後再沒回去,不過他沒留下。他回到弗里敦的高中教書,並一直呆在那裡。他說英格蘭太冷太擁擠,而且夜晚從來都沒有黑得可以看見星星。他有種情結,覺得非洲比任何一塊大陸都更接近外太空。他以前常說,『我們從未失去生命的神秘感。』奧托痴迷於外太空。在漫長炎熱的午後,他會讓我們坐下來,給我們講述第一次登月、第一座空間站和第一次繪製火星地圖的嘗試。他講的像詩歌一樣美妙,艾米麗,我從來都聽不夠。我學習星座名稱和觀星的方法,太陽系每顆行星的質量、體積和組成我都瞭然於心,我甚至學會自己繪製星圖,圖中的行星很遙遠,我們一千輩子都無法抵達,不過我能看見它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不數山羊,而是看著天空數星星,按照記憶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認出來,就如同欣賞黑色絲綢手帕上的鑽石。」

黑色絲綢手帕上的鑽石。

我想擁抱他,雖然感到不明所以,我還是想擁抱他,告訴他我也有同樣的感受,一直如此,我們有著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可不是嘛。

真相一直就擺在我面前,我為什麼這麼傻?

有一種書被稱為魔法書,裡邊寫滿了咒語。我從沒見過魔法書——是否真正存在我也不知道。可是《太空旅行藝術》總是讓我覺得有魔法封在其中,似乎你一翻開書就會在瞬間來到別的地方,一連串耀眼的星球,無數種可能的未來,以及未來的未來。

所有那些動人心魄的閃亮通途,透過黑暗朝我們閃爍,彷彿燈光閃耀的時尚秀場。

我微微咳嗽,清清喉嚨,卻一點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在這兒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你媽媽簡直要瘋掉。」本尼平靜地說,「她在電話里把我罵得狗血噴頭,一言不發,讓我感受到死神來臨的痛苦。那是十年以來我們頭一次交談。」

「我本應該學醫。」本尼過會兒又跟我說,「可那不是我的心之所向,除了要找到一個比我出身之地更大的世界,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記憶如昨,我站在馬路上抬頭看這座酒店,凝視點亮的巨大星形標誌,我彷彿聽見奧托·奧克拉在說,你對它感興趣,小本尼,這是個好兆頭。我喜歡與人交往,喜歡四處奔忙,還喜歡夜晚的燈光,飛機起飛和降落,以及抵達之謎。你媽媽在我們交往之初送了我一本奈保爾的小說《抵達之謎》,當時她還對我有信心,我們的關係還挺好。我一直沒時間閱讀,不過書名我特別喜歡,喜歡到終於發現自己擅長管理等待人們抵達的酒店。

「要是我去看她,」本尼說,「她會介意嗎,你覺得?」

「我管不著。」我聳聳肩說,心裡想像著他們的重逢在電視劇中會怎麼表現。本尼把茉莉嶙峋的手放在唇邊,她靠在枕頭上露出虛弱的笑容,低述本尼的名字。你看出這有多好笑了,是不是?「如果她把你腦袋擰下來,別怪我。」

詹娜·索羅金娜比她在電視上要矮些,留著棕灰色短髮,眼睛是動人心魄的藍色,看上去就像一名學生。

我問她能否在《太空旅行藝術》上簽字時,她愣住了。「可這本書又不是我寫的。」她說。

「我知道,」我說,「可這本書是有關太空的,是我爸爸送我的。你能為我簽字留念的話對我意義重大。」

她用我給她的一支藍色比克筆在書名頁簽字,把自己的名字寫了兩次,先是用大概在學校學會的連筆西里爾字元,然後在下邊用了瘦長的大寫拉丁字母。

「這樣可以嗎?」她問。

「太好了。」我回答,「謝謝。」

索羅金娜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走向電梯,眼中流露出對我的理解。保鏢走過去護住,她將前往第十層的新聞發布間,隨後在地球上的這座酒店裡,候場的攝像機和瘋狂媒體人將把她團團圍住。

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後一次近距離見她。

她就要離開地球,而且給我帶來了更真切的參與感。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這個時刻告訴自己的孩子。突然之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驗。

要是知道我在樓下,本尼會殺了我。我應該呆在樓上的新聞發布間,確保飲料車都有人推。以往這種場合通常提供兩種瓶裝啤酒,今天,我們提供三種。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FIN.

?? | 關鍵詞 | #科幻小說#

??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Minci、孫

?? | 作者 | 妮娜·艾倫的作品發表在眾多雜誌和選集中,包括《最佳恐怖小說年選》第六輯、《最佳科幻小說》第三十三輯和《女作家鬼故事大全》等。她以科幻方式重述希臘神話的中篇小說《旋》在2014年贏得了英倫科幻獎,同年,她的作品《銀風》獲得法國幻想文學大獎最佳翻譯作品獎。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賽犬》入圍2015年英倫科幻將和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裂隙》將在2017年7月由泰坦圖書公司出版。妮娜·艾倫在蘇格蘭西部的比特島生活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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